第六十四章 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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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準備妥當,放眼望去,上到朝廷一品官員,下到若水剛起家的商賈,滿滿當當坐滿了院子。觥籌交錯間,那些明明並無交集的人此時成了兄弟,但誰都清楚,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而歌政也在眾人期盼之情中攜王妃入席,緊隨其後的是側妃墨氏,以及長女佛柃,幼子歌弈剡,卻不見言真身影。
不多時,外頭傳來高呼聲,是宮人來傳報。眾人立即跪在地,將頭壓得很低。
蘇衍偷偷看去,黑壓壓的人頭之間,有個水綠袍的小太監輕步而來,捧著方銅盒,徑直去了上座那兒。
“陛下祝賀王爺大壽!”他使勁拉扯著嗓子,聲音卻如一縷清泉般悅耳。眾賓客翹首以盼,隻見那銅盒裏是一顆足月小孩兒那麽大的野人參,綁著紅綢帶,在月光下泛著金光。
歌政急忙上前,道了句謝主隆恩後接過禮,轉交給老管家。
“本王也有件禮要送與王爺!”循聲而去,隻見一位藍袍少年從中堂大門外大步而來,手托著一條烏木箱子,高昂著頭,臉上笑容飛揚,可是再細看,那笑容裏卻充滿了冰寒。
衛堯?!
那少年將箱子打開,拿出了一柄十八骨油紙傘,又說:“此物名為青山傘,出自江南漢宣閣閣主之手,世間罕有,最配王爺您的身份。”
蘇衍隻覺得他古怪,正想去看清楚他手裏的壽禮,卻意外的發現看見歌政那張臉狠狠的抽動了下。此時身旁的西樓道:“看來這物件大有文章啊!”
“是何意?”
西樓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笑得詭異。
歌政整理儀容,收了禮。隻是自這之後再也提不起興致,宴席上時不時看一眼衛堯一眼,眼神複雜,似乎藏了很多話想說,卻沒有辦法說出口。
西樓換了個姿勢坐好,對蘇衍說:“江南十八骨油紙傘,傘麵用青墨暈染,桃色鋪底,別無裝飾,隻繪了一枝殘竹。天底下,六國上,除了毓後再無他人會如此將一把遮風擋雨的傘裝飾得如此精致,如此別致了。”
“可是這把傘出自漢宣閣……”
“漢宣閣閣主曾經是政親王的麾下,毓後未出閣之前,有一個愛好就是做傘,青山傘便是在閨中時創造,後來出閣了,便把手藝傳給了這個人,才有了漢宣閣。”
“所以,王爺是睹物思人,傷心了。”蘇衍心中沉痛,想起這位在印象中極為深刻的姑姑,是那樣的善良,她笑起來,像神一樣慈悲,可是……她已過世十年了,西山陵中那塊碑上,應該已蒙上了厚厚的塵。
衛堯挑了蘇衍身後的位置入座,他戳了戳蘇衍的肩膀。蘇衍回頭看著眼前這位清瘦少年,心裏五味雜陳。如果說他隻是單純的想送禮,宮裏那麽多奇珍異寶,為何千裏迢迢趕去江南,還偏偏挑了一件讓人傷心的東西?如果說他是對十年前毓後的死耿耿於懷,那也不該針對歌政。
蘇衍思來想去總想不明白衛堯的真實用意。
衛堯好似無事人,低頭鼓搗著什麽,突然抬起頭,憑空給她變出一個糖人,是左卿的模樣。
蘇衍急忙將糖人收起來,新怒舊怒撞在一起,牽帶著語氣也憤怒起來:“王爺什麽意思?!”
衛堯嘿嘿一笑,“誰欺負你我定饒不過他,我就把他做成糖人,讓你一口一口咬掉,這才痛快!”
“誰說他欺負我了?”
“誰?”衛堯兩隻眼睛幾乎要炸開,“你還瞞我?整個書院都知道了,明明是他欺負你,那些人卻在謠傳說是你負了他,真是一幫瞎了眼的人!”
蘇衍隻覺腦子嗡的一下,“什,什麽?都知道了?”
“那可不是。今早我的人去萬朝房拿些東西,就聽到下人在討論你,說你不知恩圖報,還腳踩兩條船,拆散了佛柃和西樓,又負了左卿…嘖嘖嘖,傳得有鼻子有眼,差點我就信了。”
蘇衍不覺已握緊了拳頭,下一刻已經捶在食案上。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個書院男男女女混在一鍋,都可以輪番登台唱個三載了!
衛堯見到蘇衍突然沉默,立馬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對她求饒:“好姐姐我錯了,我不該說這些話來刺激你,蘇姐姐你別怪我。”他眼睛突然一亮,說:“西樓還是不錯的,就憑他陪本王喝酒,此人酒品甚好,想必為人也甚好!”
蘇衍扯了個笑,“王爺開心就好。”
此時舞姬已經上齊,樂師也已準備就緒,隻聽一聲清脆的前奏響起,悠悠揚揚的琴音和歌聲婉轉而來。
言真晚到,卻不去自己的位置,一屁股擠到了蘇衍身旁,先是對身後席位上的堯王行禮,然後悄咪咪的對蘇衍說:“你知道我剛才去幹什麽了?”
“王妃喚你,不是訓誡就是以關心的名義各種捆綁你,控製你唄!天下娘都一個樣,恨不得自己孩子長在褲腰帶上,走哪兒拴哪兒,這才放心。”
言真搖頭說:“非也。方才母親喚我去,她說要給我找個好媳婦兒。”說罷,得意洋洋的看著她。
蘇衍靈光閃現,一把將他拽過來,說:“錦倌不錯!”
一旁的西樓差點噴酒,急忙忍了忍,又忍了忍,這才把酒咽下去。
言真嘟起嘴,有些不情願,“那丫頭太膚淺!既這麽說了,幹脆蘇姐姐你勞累些,這些日子幫我留意著,要是有哪家姑娘中意,來與我說說。”
蘇衍有些忍俊不禁:“你昂藏七尺男兒,理應致力於為國效力,怎的沉迷起女色來?”
言真扭捏起來:“這不是母親催促,我也著急了嘛。”
蘇衍下意識看向上座的王妃,她與以往每一次在人前的姿態都一樣,幾乎完美到無懈可擊,論誰都不會想到她皮囊下的肮髒。有時候她恨不得把她的皮撕了,讓所有人看看她的心,她的血究竟是什麽顏色!可是,那個最應該信任他的人,他的父親,首先不會信她!
蘇衍平複了情緒,故作輕鬆地對他說:“喲,你還著急!你難道不知道若水多少人家排著隊等你,就為了你能看上人家黃花大閨女,你著哪門子急?你幹脆哪天扛個繡球去菜市口拋一拋得了,當天就能領個媳婦兒回家,三年抱倆,成功為人父,嗯,這倒是另一條人生之路,雖然不是很符合你,但起碼符合你母親。”
話音剛落,鄰桌突然傳來噴水的聲音,隻見西樓偷偷擦拭嘴角,故作淡定。
衛堯拖了憑幾湊上去,拱了拱手誠心求教:“蘇姐姐一番話讓本王茅塞頓開,不知蘇姐姐對男女之事可有深刻研究?”
蘇衍剛想淳淳教導,西樓猛地一陣咳嗽,她雖領會其意,卻根本不將他的好意放在眼裏,仍舊同他們細心解釋:“我雖然沒經曆過,但看過市麵上的小本子,大抵是懂一些,起碼比你們這些不經世事的老練。說來或許你們不懂,深宮之中本就沒有你情我願,曆來多少皇子公主都被一紙聖恩左右命運,不得不嫁娶一位未曾謀麵,毫無感情的人,甚至要昧著心同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還得人前舉案齊眉,裝出家和萬事興的假象。但是呢,誰又真心對誰付出?不過是無法扭轉,逆來順受罷了。”
衛堯搔了搔頭,有些不解:“可是我母妃是真心愛著父皇,他們一定是例外!”
蘇衍暗笑。你怎麽知道你母妃就真心愛你父皇了,難道她就不是不得已而為之?再者說,你一個小屁孩兒未經男女之事,懂什麽叫真心不真心?
當然這些話是不能挑明了的。
蘇衍笑容謙和地為他解釋:“當然是有例外的,我不過是說大部分人罷了。說來說去主要是要說明一點,人活在世,什麽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最終還是不能如願。嗯,大抵是這樣吧。”
衛堯沉思良久,抬頭時已經換了副臉,陰鬱的,幾乎要落下淚來:“就像衛臻哥哥。”
蘇衍終於明白,衛堯不是懷疑歌政,而是恨他沒有對毓後和太子的死追查到底!
蘇衍想替歌政解釋,可是張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如今的身份,已經和歌家毫無瓜葛了。
衛堯沉浸在回憶裏,不說不快:“父皇對皇兄一直很嚴厲,即使皇兄已經做得很好了,可還是得不到一句好話,那時候我不理解……嗬,其實我現在仍舊不解,明明是父皇他自己立的太子,為何後來要那樣對他,我不明白,他是他的親兒子,虎毒還不…”
蘇衍急忙捂上他的嘴,她已經嚇得花容失色,“王爺你瘋了?這宴席之上那麽多耳朵,公然謬論陳年舊案可是大罪!你就不怕被人參一本,和以前那位大殿下一樣被貶去晉州?”
衛堯掰開她的手指頭,硬生生把嘴唇露出來說:“本王可不怕!本王一直有什麽說什麽,還怕他們不成?再說了,我,我又沒大聲說。”
蘇衍歎了歎氣。
衛堯不以為然,喝了杯酒,回到自己席位。
言真心事重重的,整個人毫無興致,耷拉著腦袋,幾乎要和食案融合一起。“衛臻,衛臻…”他不停呢喃,忽地笑了一笑。
西樓默默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隻是淡淡的微笑著。
這樁事情是由堯王引起,一個連帶三個都憶起往事,心懷悲憤,都恨不得為亡者討個公道,看這情勢怕是不會輕易結束。蘇衍果斷趕走言真,把這件事扼殺在繈褓,以免惹來殺身之禍。
此時舞樂暫告段落,舞姬樂師從兩側退下。長孫無爭站起身,對歌政拱了拱手,笑容卑謙地說:“王爺大壽,卑職略備薄禮,請王爺笑納。”既說著,命隨從奉禮。
長孫無爭一直以來都以清廉自居,鮮少參加宴席,更不會阿諛奉承,拉幫結派。別人帶著厚禮造訪想謀個職位都會被他拒絕,若真的看中一個資質不錯的,自是竭力向上級推薦,但仍不會收禮。
是以今日有送禮這個環節,眾人還是很是期待的,紛紛撅起了屁股盯著那禮物緩緩呈上去。
一層油紙下又是一層油紙…嗯,長孫大人是個有情懷的,這包裝倒是很別致。
老管家拆了最後一層紙,捧起一方亮晶晶的透明物體,是貔貅。
有人大聲稱讚:“哇!長孫大人到底是家底豐厚,在場的除了陛下之外,也就長孫大人能拿出這般大禮!再看這造型,這細致,這色澤,竟是琉璃做的貔貅!”
氣氛幾乎要炸開,所有人都在羨慕,就連歌政都為此十分驚喜,沒想到一直兩袖清風到有些摳門的人會突然大方起來。長孫平樂得意的笑了笑,眼睛下意識瞥到坐在王爺另一側的墨莘那邊,隻見墨莘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但落在長孫平樂眼中,這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
然而長孫無爭卻擺了擺手說:“各位可別再取笑本官了,這貔貅雖然名貴,卻也不是稀罕物,見笑了!”
有人說:“大人別謙虛了,下官早年間有幸見過一回這貔貅,這可是臨國的好東西,老工匠花了兩年時間打造的,價值連城啊!”
“不值不值!”長孫無爭笑著說:“這是長孫家的當鋪裏拿來的,早已追查過來曆,不過是西域隨處可見的東西,哪會價值連城啊!”
方才還熱烈的氣氛瞬間墜進了冰窖。
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和另一人討論:“今晚這是怎麽了,王爺送了油紙傘,長孫大人又把當鋪裏的地攤貨拿來送,這是要唱雙簧?”
那人回應:“未可知。不過今晚這倆人不想大家好過是真。”
蘇衍聽在心裏,琢磨起來,這衛堯另有所圖倒還有道理,長孫大人又是為何?難道,當年毓後和他還有過一段往事?
隻是連她自己都不信。姑姑是何等潔身自好,既有了陛下,又怎會與他人牽扯不清。自己定是多慮了。
歌政倒沒有被這一出影響心情,甚至十分欣慰地收下了貔貅,絲毫看不出任何不滿。可是長孫無爭的臉卻劇烈一抽,兩隻眼睛裏有不甘,憤怒,不解,在這一刻,統統壓了下來。倉促行禮後默默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