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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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星漢閣。左卿麵目柔和地看著硯生沏茶、剝橘皮,放於碟中,全程沒有說過一個字,直到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既然來了,吃果子。”他盯著門口忽明忽暗的光影,溫柔的說,“硯生知道你要來,特地剝的。”
    “大人,”徐子涯的聲音響起,他開門走了進來,朝他行了禮:“我已經收斂了氣息,沒想到您還是聽出來了,您耳朵可越發好了!”
    左卿不禁微笑:“原以為你什麽都不會長進,沒想到這嘴皮子功夫卻挺厲害。”
    “那還是因為蘇先生的耳濡目染,蘇先生幽默風趣,能帶動學堂的氣氛。”
    左卿的笑意更深:“阿衍確實很好,她…”之後的話,卻生生地咽了回去。
    蘇衍的歸宿終究不是他,他身負仇恨,而她天真無邪,不是同路人。
    恍惚間,徐子涯呈上了一物件,“蘇先生一路尾隨姬昱,從他身上找到了汗巾和香囊,說能證明他是凶手的證物!”
    左卿被一語驚醒,接過證物,將它對著燭光仔細辨認。燭光微弱,卻將他嘴角的一抹笑意襯得極為奪目。他向徐子涯吩咐:“我去趟雲來閣,你回去好生休息。”話未說完,徐子涯閃身攔去他的路,眼中充滿了期待。
    “我也去!”
    左卿愣了一瞬,隨即點點頭。
    雲來閣。
    徐子涯隨左卿穿行在男客之中,兩人都帶了西樓特製的麵具,並無人認出。
    轉上二樓,由小廝引路,徑直走進角落一間普通房間。剛進門,徐娘洪亮的聲音就傳過來:“過來,陪我喝一杯!”
    左卿和徐子涯互相看了看,便往裏走。寬大的屏風後果然是一桌好酒好菜。徐娘已經半醉,此時正倚著小方桌,蒼青色的錦繡裙擺鋪在軟塌上。轉頭看他們時,步搖晃了起來,將姣好的麵容襯得極為驚豔。左卿不禁讚美:“若當年西施沒死,見了徐娘也該自歎三分。”
    “呦,這小嘴越來越甜了。”徐娘笑嗬嗬道。
    “徐娘可不像是暮春之年,你麵色這麽好,和書院的學生都差不多!”徐子涯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難掩激動之情。
    “呀,這個嘴更甜!我說你們兩個大男人,大半夜不睡覺,過來就為了往死裏誇我一頓?這我可承受不起,這覺我都不敢睡了!”
    左卿斂笑,拿出汗巾:“您過目。”
    徐娘湊過去聞了聞,慌忙捏住鼻子說:“你若想讓我醒醒神,拿壇酒來便行,何必忍痛割愛你的臭汗巾!”
    “這便是昨晚蘇衍尾隨那人拿到的東西,還有一件香囊,香囊就不給你了,汗巾便能指證。”
    徐娘恍然大悟,酒也醒了不。“原來昨日蘇衍鬧了這麽一出,是在捉凶手,嚇得我以為真著火了呢!”轉念一想自己怎麽著都吃了虧,憤憤道,“她害得我損失慘重,可別回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留下來給我回本!”
    左卿含笑道:“幾個銀錢罷了,何必跟一個丫頭計較,改日我奉上一百金,就當賠罪。”
    “一百金?”震驚之餘,她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問他:“你何來如此之多的金子,漲俸祿了還是貪汙了?”
    左卿夾了塊豆腐吃,又倒了杯酒,才滿意道:“俸祿沒漲,有點存糧罷了。麻煩徐娘去刑部一趟。”
    徐娘十分疑惑,但又立即明白,“也是,此案極有可能關係到長孫家,你不好直接接觸。得,我找個生麵孔去,你就放一百個心,這個凶手我是吃定了。”
    左卿見徐子涯一直在傻乎乎地看著他倆,便拿了酒杯遞給徐子涯:“你不是一直想來喝花酒,怎麽發起愣來了?”
    徐娘這才注意這位緊挨著左卿的少年,笑著問他:“你可還記得我?”
    徐子涯點頭如搗蒜:“自然記得,您曾經親自教過我識字!”
    “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徐娘歎了歎氣,“記得收養你的時候你才六歲,你走的時候都十五歲了,真快,我都老了。”說著悲從中來,在桌上倒了些酒,手掌推開水漬。她盯著水鏡裏的自己傷感著,忍不住落起了眼淚。
    這裏頭的本該是一張淡雅素淨的臉,是什麽時候開始用濃妝豔抹來掩去本質,又是什麽時候開始學會了將苦澀和辛酸都藏在麵具後,展現給人的永遠是一副美豔絕倫,天衣無縫的皮囊。而皮囊之下,那個靈魂早就腐臭難聞。
    徐子涯看她越發難過,急得心慌。左卿也發覺她因酒動了悲,連忙喚來閣裏的丫頭,將她扶回去歇息,並再三囑咐務必照看好,夜裏別受涼,明早醒來備好清淡的蔬菜粥,整日都別再碰酒和肉。閣裏的幾個貼身丫頭都認識左卿,卻不知他與徐娘的真實身份,隻知這位少年與她家老板很是要好,他的話,便就是老板的話。
    徐子涯突然傷感:“不知以後能見到徐娘的機會還有多少。”
    “不是多少機會,而是什麽時候。”
    徐子涯似懂非懂的看著他,左卿無奈的搖搖頭,道:“等事情都成了,我帶你離開若水,到時候你和徐娘不是天天見?”
    徐子涯豁然開朗,咧開嘴高興的笑起來。
    又過了一日,苒嬰被抓一事經過不斷發酵,風頭已經蓋過了斷雲軒藏屍案,畢竟前者牽扯到了國家大事,百姓更在意這點。現如今街上到處議論紛紛,猜測趙國是不是真的派了細作,容帝又會如何應對。你猜來我猜去,甚至專門有人為此開了個講堂,針對細作如何竊取國家機密一事做深度探討。
    苒嬰可謂是人在牢中坐,謠言四處起啊!
    且不論這個,就說苒嬰那姑姑,趙國的王妃。原本得趙王盛寵,幾年來給苒家穩固政權,苒嬰之事爆發前突然被關了冷宮,至今還未重見天日。苒父也受其牽連丟了帥位,苒母心疾發作,苒嬰的兄長更是因為她失去了大好前程,本可以子憑父貴,卻因此停滯不前……
    案子還未明朗,苒家就已經承受這樣的委屈,頗為淒涼。
    不過這兩件事到了當日下午,發生了驚天動地泣鬼神的轉變。
    刑部突然出動大批官兵包圍姬府,百姓紛紛棄下手頭的工作跑去圍觀看熱鬧,這才得知堂堂門下省左侍郎大人姬昱竟然斷雲軒藏屍案的元凶!
    這下可鬧得滿城風雲,人盡皆知。
    經由刑部連夜審問,姬昱本是咬死不承認,但在看到長孫越的證詞以及那條汗巾之時,不得不招供。
    原來這禾霜是他偶然間經過斷雲軒時發現,從此便心心念念的想去瞅瞅,這一瞅瞅出了事兒。禾霜被迫從之,一而再再而三,她想過將此事告發,但是這姬昱心腸狠毒,竟然用她家人性命作要挾。
    禾霜心如死灰,終於下定決心殺了姬昱。
    她發現長孫越每晚都會揀院子外的捷徑走回夜蕪園,便寫信給姬昱,誘其過來。
    案發那晚,同樣的捷徑,同樣的時間,長孫越果然出現了。禾霜故意將他暴露,引起長孫越注意,可惜她雖然好奇,卻不願惹事,所以逗留沒多久便離開了,並未看到姬昱殺人,更沒看到那條汗巾被扔進池塘。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長孫越將此事告知了蘇衍,蘇衍從細枝末節推測出了證物的下落。
    或許是出於報複,也或許是想活命,他竟然又將與肖妃私通的驚天秘聞給交代了出來。
    貪汙受賄,殺人滅口,與妃子有染,這三條罪狀,條條要命!任憑姬昱如何警告長孫無爭自己與寵妃的關係,這位長孫大人是一點都不動搖。
    此案後,若水下至八歲,上至八十歲,對這位年過不惑的長孫大人紛紛列入了春心蕩漾的行列之中。
    姬昱一案就此終結,肖妃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向來小心翼翼的她,隻和姬昱紅杏出牆了一回,卻栽在了這唯一一件錯事上。
    蘇衍對此總結了一下:一個蘿卜一個坑,妄想去另一個坑的蘿卜都沒好下場!
    案子破了,苒嬰自然是要放回家的,蘇衍起了個大早去接苒嬰,卻在刑部外碰見一個形色匆匆的人,樣貌穿著都不像是容國人。她覺得可疑,便緊隨其後跟了一段路,發現此人手臂上挎著的籃子有家族的圖紋,墨色海浪形狀。她看不出來源,便作罷了。直到在看到苒嬰那張神色複雜的臉時才想明白,那應該就是苒家派來的家丁。
    女兒受冤入獄,家族卻隻派來了一個家丁,不免讓人心涼。
    蘇衍讓獄差開鎖放了人,苒嬰卻仍舊蜷縮在角落,抱著膝蓋。獄差不耐煩地吼了一句,她仍舊無動於衷。
    蘇衍耐心的等著她,沒有催過一句,更不打算離開。終於,她抬起了臉,麵黃肌瘦的模樣讓蘇衍心中一震。
    苒嬰苦笑道:“沒想到最終來領我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是你。”
    “你家人來過了,那個家丁……”
    “他是我父親派來的,扔了一些補品便走了,臨走前還轉告了父親的話,他說……姑姑病逝,哥哥貶職,他這個父親也撐不了多久,讓我在容國找一個好人家,別回去了。長孫熹以姑姑威脅,我不得不給姬昱頂罪,可為什麽,”苒嬰深深吸了口氣,突然暴怒道:“為什麽你要查案?你害了我全家,那是我唯一的姑姑!”
    果然,長孫熹仍然逃不脫幹係,隻是可惜,凶手已經被抓,她這個在案件中並不起眼小嘍囉根本沒人會在意。
    蘇衍長歎一聲對她說:“我不知道這件案子背後的利害關係,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學生,你被冤枉了,我得救你!你若想報仇,我等著。”說著扔了個包裹進去,“外頭冷,穿上衣裳跟我回吧。”
    她剛要離開,卻聽到苒嬰帶著哭腔對她說:“先生,你幫幫我,我要替姑姑報仇!”
    “你姑姑對你你那麽好嗎?寧可不要性命也要替她複仇。”
    “姑姑是除了父親之外對我最好的人,是我的至親!”
    蘇衍有些悵然若失。她曾經也有姑姑,那是世上最疼自己的人,血脈相連的至親!可是她卻沒有辦法替她報仇,甚至不知道那個害了她的人究竟是誰!
    蘇衍搖了搖頭,惋惜道:“可那是長孫熹,背後是長孫家族,你如何複仇?”
    “我去告發她,我有證據,”她想了想,又補充,“我就是人證!”
    “你?”蘇衍覺得可笑,苒父都已經說了那樣沒底氣的話,她又有什麽資本去對抗長孫家?不由得發笑道:“以卵擊石,你不會沒聽過吧?苒家已經不如從前,你拿什麽去告發?”
    “我不相信世上沒有正義,總有人會替我主持公道!”
    蘇衍聽到‘公道’二字,更覺得好笑,“若你剛來書院的時候不趨炎附勢,就不會被長孫熹拿捏,今日更不會讓苒家落到這種地步,你現在想要公道了,當初卻為何背棄它?”
    聽到此話,苒嬰大徹大悟,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是啊,我才是凶手,是我殺了姑姑,害了哥哥!為什麽我沒死,為什麽我沒有替他們償命!”
    蘇衍對苒嬰的印象並不好,甚至有些討厭,起初不過是為了心裏那點堅持才會出手查案,哪怕是現在,也不過是可憐罷了。但是在看到苒嬰為了死去的姑姑這般痛心時,她才真正接受了這個失去一切的孩子。
    蘇衍輕柔的將她抱在懷中,輕撫著她的頭發說,“知錯便好,但是這並不全是你的錯,是長孫熹,是墨斐!”
    在她懷裏哭成了淚人的苒嬰強忍住眼淚,問她:“先生,我該怎麽辦?”
    “記著仇人,總比不知道仇人是誰好,總有一日,你會得嚐所願的。”
    長孫家家大業大,更有墨斐撐腰,她說著複仇,心裏卻知道自己毫無勝算。她絕望的閉上眼,哭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