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識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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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購置這二十名女子的錢左卿拿得很爽快,但卻有一個擔憂……談岑好歹也是一品官員,遊走在官場多年,看遍了爾虞我詐,陰險詭計,怎麽這麽容易就被蘇衍的三言兩語說服了
    是他太蠢,還是……
    “另有陷阱”蘇衍不敢相信的跳了起來,把正在沉思的左卿嚇得夠嗆,“不可能,他不認識我,而且俞乘風確實不在邊城,他如何發現破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蘇衍不願相信自己和西樓的精心策劃被人輕而易舉的識破。
    左卿擦幹茶案上的水漬,對她說:“我不過是猜測,你何必這般大的反應,談岑憑什麽相信一個突然冒出來要和他做生意的邊城人他沒見過俞乘風,更沒做過邊城的生意,對你懷疑是必然,但是……”
    “但是什麽”蘇衍急切地問。
    “首先,易容之術天衣無縫,他不可能發現你的真實身份;其次,邊城安排妥當,他查不到任何線索;最後,談岑貪得無厭,區區暗市他不會滿足,邊城才是更大的肥肉,更重要的是,墨黨樹大招風,終有一日會出事,他懂這個道理,自然想給自己另尋出路。”
    “所以”
    “所以,就算他懷疑你,隻要沒發現你的身份,他便仍舊會與你繼續交易,隻是會對你處處留心,你必須時刻警惕。”
    蘇衍鬆了口氣:“隻要他能與我繼續交易便成,還怕抓不到他的馬腳!”
    左卿靜靜地坐在茶案前,微笑著注視她,緩緩問道:“你不怕嗎”
    “怕你認識我這麽久了,何曾見我怕過除了師父,我可誰都不怕!”蘇衍對他的反應有些意外。
    “蘇溟……”左卿的神色突然沉重起來,“離開蒯烽鎮這麽久了,你提起他的次數越來越少,看來,你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裏。”
    蘇衍心中疑惑,從離開蒯烽鎮至今,除了起初提及師父兩次,好像從未提起過,他又何來這一說
    “世上誰離開誰都能活,何況是我師父與我本就是江湖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必擔憂,早晚會見麵的!”蘇衍渾不在意,笑著說。
    左卿欣慰的點點頭,將這件事連通談岑一起翻了篇。
    兩日後,書院外並未發生任何異樣,蘇衍不放心,還特地去談府外走了一圈,結果告訴她:一切如常!
    此刻才將一顆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
    天色漸晚,星羅密布下,西山小院一派靜怡,隻有門前兩隻燈籠隨風搖曳,微黃的燭光在地上映出兩個不規則的光影。門外早已候著兩個奴仆,站在光影之間,襯得小臉蛋分外紅潤有光澤,可是雖然紅潤,卻毫無生機,死氣沉沉的。
    此情此景,隻教蘇衍在心中咒罵一句:鬼地方!
    奴仆見到蘇衍,立即笑臉迎上,兩人一前一後,將她引入院中。路還是一樣的路,人也都是同樣的人,可蘇衍心裏怎麽都覺得渾身不舒服,那兩個奴仆,還有門外紅得詭異的燈籠,讓她打心裏發毛。
    這樣的想法一旦萌生,便再也揮之不去。視線落在長廊盡頭的屋子,隻覺危機重重。
    “姑娘,今夜星月高懸,微風適宜,奴才們已在庭院中備好酒菜,我家主人恭候多時了。”前首的奴仆笑臉盈盈地,可蘇衍怎麽都覺得甚是陰森。
    蘇衍心裏鬱悶,這談岑不趕緊辦正事,竟然要對月飲酒,真是閑的!她強忍住煩躁,對奴仆咧開嘴角,幹幹的笑著讚美了句:“談大人好雅興!”
    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樹叢都圍上了彩燈,中央擺了離地木台,鋪上了地毯。酒果肉脯一應俱全,邊上的火爐上還燃著火星子,上次那個刀疤男居然在烤肉!蘇衍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那刀疤男外衣上係了襻膊,露出一雙布滿了疤痕的粗手,極其不靈活的翻著肉串。見到蘇衍來訪,隻是對她客氣地微笑示意,便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活計中。
    “姑娘來得巧,”在蒲團上盤腿而坐的大人端著酒杯注視著她,眯著眼,似笑非笑。他舉了舉杯,對她道,“自家釀的酒,甚是爽口,今晚我與姑娘一邊飲酒,一邊談生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蘇衍應邀入座。本想立刻切入正題,突然想起左卿對自己的提醒,麵前此人,狡猾多疑,需得處處提防,小心翼翼!蘇衍迎上笑顏,對麵前的酒一頓誇讚:“奴婢聽將軍說起過,京都人人都會飲酒,但是會釀酒的可沒幾位,大人有如此好手藝,實在令人驚歎。”
    “容國人豪飲,卻不大會釀酒,反倒是楚國多有釀造師。猶記得三年前我途徑楚國的一個邊鎮,那兒有家酒館,裏頭的夥計釀的酒甚是醇香,可惜,今年我派人再去回訪,卻發現人去樓空了!”他搖搖頭,有些遺憾。
    蘇衍隱隱覺得奇怪,卻說不上哪裏奇怪,隻能應承著他的話:“大人不必遺憾,日後您將暗市擴展去邊城,那兒的美酒足以讓您忘卻煩惱,何必留戀區區楚國的酒呢。”
    “姑娘說的是,”談岑瞧著她的眼神微微一動,問道,“姑娘可曾飲過楚國的酒”
    “奴婢雖然長居邊城,卻也隨將軍四處征戰,可惜未曾到過楚國,不能一品佳釀。”
    “可我看姑娘你的談吐,卻像極了楚國女子。”
    蘇衍心中疑惑,今次談岑處處跟自己提起楚國,到底意欲何為她偷偷瞄了眼對麵的人,對方正含著笑,冷靜的看著自己,那雙眼睛,裏麵充滿了讓她恐懼的東西。蘇衍急忙收回視線,落在手中的茶杯上:“大人謬讚,奴婢粗魯慣了,連將軍都時常嫌棄奴婢不夠溫柔,談吐不夠儒雅,奴婢也暗暗學習,卻仍學不到大家閨秀的三分!”
    “哦”
    蘇衍聽著這個‘哦’字,心裏仿佛有幾萬隻螞蟻在爬。她思前想後,總想不出自己在什麽地方讓他懷疑了,是這張易容後的臉恰好和他哪位舊人相似,還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蘇衍想不明白,也沒時間去想。隨機應變是當下唯一的辦法,或許就像左卿說的,談岑不過是過於謹慎罷了。
    她二話不說,將酒一飲而盡:“是奴婢說錯了什麽話,讓大人您反感了若真如此,那可真是奴婢的罪過,但奴婢粗鄙不堪是奴婢的錯,萬不可誤了大人和將軍的長遠生意呀!”
    “飯得慢慢吃,生意,得慢慢談,姑娘何必著急。”他拍了拍手掌,樹叢後立即鑽出來兩個奴仆,手裏攥著手腕大小的麻繩,隨著一連串的腳步聲,不斷鑽出來有十幾個女子,也就二八年紀。“貨已經備好,姑娘放心。”
    蘇衍終於鬆了口氣,立即從隨身的錦盒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契文遞給談岑,“這是那二十名女子的買賣契文,奴婢已代將軍簽上署名,大人過目,”在談岑檢查這份契文時,又拿了另一份遞過去,“這是將軍早已備好的契約,關於交易形式,押送費用都寫的明明白白。”
    契約是長孫越特地去長孫家的當鋪那兒抄來的,另外附加了很多足以吸引談岑的條款,料想他是躲不過了。
    “你簽的字,能代表你家將軍”談岑狐疑的盯著她。
    “我隨將軍出生入死,雖是奴仆,卻有過命的情義,邊城沒甚規矩,我與將軍向來如此。”
    談岑眉頭一動,神色中有些驚訝。他緩緩收回了目光,“看得出你家將軍是誠心與我做生意的,給了我很多好處啊!”談岑滿意的連連點頭,又痛飲了三杯,卻遲遲不肯簽字。
    蘇衍心急如焚,卻還是壓著性子說:“既然大人也覺得合理,還請大人拾筆,咱們再慢慢飲酒賞月。”
    “不急不急,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姑娘。”
    “大人請問。”
    談岑緩緩起身,走到台下,挑起其中一女子的下巴,幽幽地說:“我為官八載,進京前,我還隻是楚國雍城的一個書生,就愛在煙花之地流連忘返,那時候我就深諳發財之道,女人、孩子是這個世上最容易生錢的東西。後來進京入了尚書台,在京中開了暗市,但我仍舊喜歡回楚國尋找少女,因為那兒的少女是最嬌嫩的,像花兒一樣!”他回過頭,臉上鋪滿了與他的氣質截然相反的笑容,陰森、詭異,蘇衍看到,立即起了一身冷汗。
    “這些女子都是來自楚國”蘇衍佯裝鎮定。
    “是啊,無一例外全是楚國人,可惜,還是比不上那位酒館少女,至今我仍記得那位少女的模樣,她站在門外,烈陽包裹著她,汗液從她的額頭一直流淌到頸肩,渾身散發著光!”
    蘇衍突然意識到不對,急忙後退數步,一腳踩空,差點摔下去。
    詭異的氣氛中,那些女子一直垂著頭顱,蘇衍此時才赫然發現,她們的手臂上,都烙印著正四方的印,好像是……
    墨!那是墨斐的死士!
    慌亂之中,蘇衍不知從哪裏摸來一柄切肉的短刀,迅速藏於袖中。她觀察四周環境,卻發現除了來時的路,並無其他出路,那個方才還在烤肉的刀疤男,此時已放下肉串,正緩緩逼近。
    談岑一邊解開她們繩索,一邊說:“那年我去的是蒯烽鎮,去的酒館叫‘鴻舉’,裏頭的夥計是個女人,不!那時候她不過豆蔻之年,算不上女人,現在,應該也不過碧玉之年。記得她說,她釀的酒是全城最好的酒,論誰都比不上,我不信,便問她:小姑娘,你喝過若水的酒嗎那裏的酒才是世上最醇香的。她好像對此很不屑,對我說:不管是哪裏的酒都比不上她的酒。我又對她說:你不信我,我卻也不信你,正巧我帶了若水的酒,你一飲便知高低。”他停了下來,歎了歎氣,“可惜,她並不買我的帳。”
    蘇衍心裏萬分後怕,如果當時的她真的隻是個懵懵懂懂的少女,也從未喝過若水的酒,恐怕真的就中了他的圈套,一旦喝下他帶來的東西,再睜開眼,怕已是暗市裏被明碼標價的貨物了。
    談岑已經解開了所有人的繩索,他將粗重的繩子丟棄在樹叢中,撣去錦袍上的灰塵,冷冷道:“蘇姑娘應該想起來了吧,我們明明隻是萍水相逢,卻讓我記憶猶新呐!既重逢了,那麽你必須得回答我一個困擾了我許多年的疑問。記得當時你說:若水的酒算什麽,你父親珍藏的葡萄美酒才是酒中之王。可是據我所知,葡萄酒並非楚國所產,而是當年政親王討伐琉璃國時帶回來的,除了分賜給後宮嬪妃,京都隻有幾位親王享有。我一直想問你,你的父親是誰你又是誰!”
    蘇衍被嚇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直直盯著他:“大人認錯人了,奴婢沒去過楚國,又怎會是您口中的人呢!”
    談岑不屑地說:“你的易容術確實天衣無縫,可惜你沒注意,邊城的女子曆來開放,可不像你這樣小心翼翼的,更不會去討好男人。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止都讓我懷疑,但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那輛馬車,既不是俞乘風的座駕,也不是兵部所屬,而且出自城外‘馬寺坊’,我隨便一調查就查出了你的身份。蘇姑娘若真想效仿刑部查案,怎麽也得找一家陌生的馬坊,然後認真的去學一學邊城女子的形態,你這樣很容易讓敵人順藤摸瓜,底細都被翻個幹淨!不過我還是挺佩服你,臨危不懼,隨機應變的能力可真是厲害,我府上的人可遠不及你呀!”
    她想到了所有可能性,卻唯獨沒想到談岑會從一輛馬車上發現端倪,更沒想到,多年前的一句話,竟讓他耿耿於懷至今!蘇衍懊惱地閉上眼:真是陰溝裏翻船!
    “蘇姑娘的疑惑已經解開了,那麽我的疑惑呢”
    蘇衍長長談了口氣,苦笑一聲:“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話,沒想到你竟然記到了今日,可真難為你!也罷,竹籃打水一場空,後會無期!”說罷,亮出短刀朝他撲去,在即將刺中他心口的時候又瞬間改變方向,圍殺而來的死士們和刀疤男撲了空。蘇衍找準一個缺口就地一滾滾出很遠,又連滾帶爬的逃離了庭院。身後那人幾乎是撕扯著嗓子怒吼,蘇衍也不是吃素的,連翻了幾道院牆,甩開了追殺,然後最後一道院牆卻超出了她的輕功範疇,那片紅漆大門也從外頭鎖上了……
    她滿頭大汗地望著出口,正要尋找一個突破口時,身後突然被什麽拽住,瞬間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扯了回去,眼前快如閃電般的棍子飛下來,不偏不倚插在她的腋下、脖子、雙腿中間,動彈不得。
    一襲灰白的袍子擋住月亮,然後是張猙獰的臉,幾乎要貼在她臉上。
    “你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你不能走。”他說話的姿態又回到初見麵時的儒雅,好像剛才亂喊亂叫的另有其人。
    蘇衍咬牙切齒道:“大人與我不過一麵之緣,就憑幾句胡言亂語就質疑我與京中的權貴有關聯,是否太荒唐了”
    “是啊,我也覺得荒唐,可是所有的線索就擺在眼前,荒唐也像真的了。”談岑拎起她的衣襟,一字一句的說,“我想了兩天,把京中所有權貴查了個遍,沒一個有親戚流落在外的,除了……”
    蘇衍屏住呼吸,竟可能讓自己的肌肉繃住,仿佛這樣就能應對一切危機,就能麵不改色。可是當他說出‘政親王’三個字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堅持住,身體仿佛墜入了深淵,到處都是寒冰刺骨的風,將她團團包圍,幾乎快要窒息。
    談岑沒有等她的回複,因為從她眼中已經看到了答案。困繞了多年的疑惑終於塵埃落定,此時的他仿佛置身雲端,無比的暢快。
    “束幽堂的先生,左卿帶回來的女人,竟然就是十年前失蹤的政親王長女!歌弈剡說的是真的,左卿真的有異心!”
    聽到談岑突然又對左卿產生懷疑,蘇衍急忙說:“我是我,政親王是政親王,我們毫不相幹,左卿跟政親王更沒關係!”
    “傻子,你是政親王的女兒,左卿和你在一起這麽久,怎麽可能沒發現你的身份,他接近你的目的還不明顯麽他這是在給主子謀事,接近你無非就是為了政親王的巡防軍!”
    “荒謬!”蘇衍使出了渾身力氣想掙脫,卻在一眾死士壓製下毫無反抗餘地。談岑更不給他任何機會,命令死士將她架起,準備送給墨斐,一想到左卿要麵臨生死危機,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愣是從密密麻麻的棍子中間伸出了隻腳,使盡全力踹暈了一個。趁著混亂,她在縫隙中像魚一樣翻了個身,本還固若金湯的枷鎖瞬間潰散。
    可是就算掙脫了又如何,死士反應迅速,蘇衍還沒轉身爬牆,已經被按在地上,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橫在脖子上,隻聽身後的人惡狠狠地警告:“先剁你一隻耳朵,看你還老不老實!”
    蘇衍扭著頭想避開,但那人力氣賊大,自己就像待宰的羊任人宰割,她終於撐不住,扯著嗓子慘叫:“言真!你死哪兒去了,還不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