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玲瓏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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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府紅漆大門,如同一張剛剝下的人皮,鮮血淋漓的,每時每刻都在嘶喊著那些不為人知的悲慘過去,而裏頭的正主,躲在陰暗處,咧著嘴,得意的笑著。
    這十年間,這座府宅,早成了一座孤島,一座地獄!
    ‘砰砰砰——’
    蘇衍瘋狂捶打大門,朝裏頭扯起嗓子喊:“七善書院束幽堂蘇衍,求見梁大人!”裏頭沒有動靜,她將聲音又拔高了一層,“綺羅多日未去聽課,蘇衍擔心影響綺羅學業,還請梁……”
    門終於打開,管家探出頭,不耐煩的瞪了她一眼:“你不是才來過,怎麽又來了?!我家小姐生著病,不宜上課,還請蘇先生回吧!”正要關門,蘇衍一腳卡在門縫,死皮賴臉的就是不走。
    “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管家咬牙切齒:“我家大人都說得很明白了,你若再胡攪蠻纏,別怪我報官!”
    蘇衍慌忙道:“管家您別衝動!我就是放心不下綺羅,一日為師終身有責任去照拂她,年底便要考試,這關係到她將來能不能被選入宮中茶坊,一旦入了茶坊,便有機會到禦前伺候,那可是最好的差事!綺羅臥床不起也無妨,我每日下課後專程來一趟,單獨給她講課,如何?”
    “你怎麽還上綱上線了!這麽跟你說吧,我家大人不屑什麽平步青雲,隻要小姐平平安安就成了,蘇先生還是回吧,別白費心思了!”
    “話可不是這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綺羅肯定不會心甘情願做一隻金絲雀。”
    “你什麽意思?”管家突然變了臉,陰森森的盯著她,“你是說我家大人還逼她不成?”
    蘇衍笑嗬嗬道:“你誤會了,我怎敢懷疑梁大人的品行,我這不是憂慮嘛!”
    “憂慮憂慮,輪得到你麽!”
    一聲震響,紅漆大門重新關上,蘇衍吃了一鼻子灰不說,那管家欺人太甚,這不是狗仗人勢麽!想到這,頓時來了氣,朝著裏頭又開始扯起嗓子:“綺羅,束幽堂的學生都很擔憂你,你要不回去看看,也好讓他們放心!你這麽躺著也不是辦法,還得出來走動走動,有益身心健康!”
    ‘咿呀’一聲,門再次打開。梁鸞跨出門檻,將蘇衍生生逼退三步,他麵露慍怒,冷冷道:“蘇先生,做事還是聰明些好,不必太較真,誰都不好看。”
    蘇衍咧開嘴微笑道:“梁大人哪裏話,我是出於關心,這也是我的職責。”
    “但也是本官的家事不是麽?蘇先生您在這兒叫囂實在有失你的身份。”
    “可是…”
    “可是什麽?”梁鸞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蘇衍,本官是看在左卿的麵子上給你留點餘地,你卻不識好歹。若再來糾纏,本官可不管他左卿是不是墨大人的義子,照拿你不誤!”
    蘇衍也不示弱:“我是綺羅的先生,關心她的學業乃是職責所在,梁大人一而再再而三拒我於門外,是否另有隱情?”
    “荒謬!”
    蘇衍看著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不由得想笑,“我一直覺得奇怪,梁大人為了綺羅送禮給我,為何一開始不送,偏偏和玲瓏塔一起送來,豈不是有意而為之?”
    梁鸞咬牙切齒道:“當初本官不過是湊巧想起,借著陛下的賞賜一道罷了,你如此胡攪蠻纏,你究竟想做什麽?”
    “過往之事我不再追究,當你是有心也好無意也罷,總之一句話,今日,我定要見到綺羅。”
    “若不見呢?”
    “那便沒完沒了!”蘇衍極其堅定。
    梁鸞冷哼一聲扔下一句“冥頑不靈!”扭頭就回了府。
    “是不是我太放縱你了?阿衍,能否不要衝動行事?”
    蘇衍抬頭,視線落在西樓柔美的臉上,後退一步,挨著廊柱,望著一湖碧水,冷冷道:“你覺得我莽撞了,還是覺得我沒必要如此?”
    西樓走近她,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不然呢,還能有什麽意思?”蘇衍苦笑,“或許你和左卿都覺得我不該去招惹梁鸞,但是我不覺得,我是她的先生,不能見死不救!今日我所做的一切,如果他梁鸞來找我算賬我照單全收,絕不殃及無辜!不過…他也沒那個膽子,若他真找了我的茬,不正是應了坊間的傳言,落人口實了?”
    西樓無奈:“總之,以後凡事先與我商量再說,若水危機重重,並非你想的那麽簡單。”
    蘇衍有些不耐煩,想回房內,卻被身後的人一把環抱住。燥熱的氣質在脖子根迂回,刺激著每一寸肌膚。
    “好好好,我不說了,是我的錯,我不該責問你,我應該關心你才是!好阿衍消消氣,要不你罵回來?”說罷,要打自己的臉,蘇衍轉怒為笑:“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阿諛奉承了?學的是左卿在官員之間那一套吧?”
    話音剛落,兩人都沉默了。
    蘇衍蠕動著嘴唇,想說什麽又不知該怎麽說,突然一股熱氣衝上頸項,迅速遊走到下巴,緊緊貼住嘴唇。
    她猶如木樁,比起方才的手足無措,此時隻覺得心裏五味雜陳。
    “阿衍你記住,我永遠不會把他那一套用在你身上,我與左卿不同,我不會牽絆在那些過往上麵。”
    蘇衍愣愣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西樓,想著他那些口口聲聲的誓言,不知該如何作答。
    明明他們都是有秘密的人,明明,他們一起謀劃,一起奔著那個目的前行,如今他卻說,他和他不一樣……
    蘇衍心中冰涼,自己最熟悉的兩個人,一個忽冷忽熱,讓她傾覆了念想,可最終也是這份念想,傷透了心。一個溫情婉轉,對她勢在必得,卻是這樣一個完美的男子,卻從頭到尾充滿了謊言,就連他的身份,都迷霧重重。
    墨府。
    黑沉沉的府邸沉浸在黑夜中,兩隻紅色大燈籠掛在院子裏迎風飄搖,燭火搖曳,甚是陰冷。
    可是如今,卻是清明剛過的日子。
    左卿踱步在房簷下,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月亮,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那樣走著,甚至有些鬼魂的氣息。
    “噠-噠-噠-”
    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身後不遠處。
    “你很少來看我,怎麽今晚突然來了?”那個魁梧的人影擺動了一下,似乎是坐了下去。
    左卿轉身過去,不請自坐。幾個下人過來掌燈沏茶,頓時間,大堂明亮起來,而下人們已經悄無聲息的退下了。
    墨斐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
    左卿行了禮,道:“我聽聞一件事,是關於梁大人的…”
    墨斐微微抬頭,視線穿過燭光,卻隻看他一眼:“大抵是挑撥離間,這種小人行徑你還看不穿?”
    “可是義父,這事關綺羅…”
    墨斐眉頭緊繃起來:“何事?”
    果然,墨斐心腸狠毒,殺人不眨眼,倒是對這個女兒卻狠不起來。
    “進來。”隨著左卿的命令,大堂外進來幾個壯漢,抬來一副黑漆漆的棺槨。
    墨斐倏地起身,“誰讓你抬棺材上來的?!”
    “義父少安毋躁,我不得已而為之,隻是想讓您看清真相!”
    “什麽真相?”墨斐驚愕地看著如死屍般躺在大堂上的棺槨,心中莫名忐忑。
    壯漢推開棺蓋,一包灰衝上來,在月光和燭光下緩緩散開。左卿立在昏黃色的浮塵中,猶如鬼魅一般:“事關綺羅,這具屍體就是證據!”
    墨斐冷笑道:“綺羅這丫頭從小衝,脾氣差,失手殺了人也在意料之中。若對方家中仍有老小,賠些銀兩即可,若她家人執意上告,嗬!”墨斐的手掌拍在棺槨上,眼中盡是狠辣,“這京都可不是誰都可以攪亂的。”
    左卿麵容哀慟,十指緩緩撫摸過棺沿:“十年前,您將唯一的女兒過繼給摯友,以為他會念著你的好,待她如己出,可是這十年間,他卻圈養了綺羅,當作了一個奴隸,一個發泄的工具!”
    “你這是何意,綺羅…”
    左卿哽咽地說:“綺羅早就死了,十年前便死了。”
    “那…梁府的是……”
    “是綺羅奶娘的女兒紅申,綺羅被梁鸞殺害那日,紅申也在場。或許是為了掩人耳目,他並沒有殺了紅申,而且將她和綺羅一樣關在深閨。從此後,紅申代替綺羅成了他的女兒,而棺材裏的,才是真正的梁綺羅!”
    墨斐臉色慘白,踉蹌倒地,一隻手顫抖著,奮力抓向棺槨,再次勉強站起。就在剛剛,他還是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尚書,是玩弄權利的寵臣墨斐,可隻是瞬息,他仿佛失去了一切……
    左卿繼續說:“梁鸞從來沒有忠心過,那不過是形勢之故,他放了長孫越也是因為被人捉住了這個秘密,才不得已放人。義父,此人居心叵測,十分危險!”
    墨斐的心中充滿了悲憤,最後在看到那副布滿刀傷的骸骨後,全化為絕望。
    “綺羅之死…可有確鑿證據?”
    左卿聽著他發抖的聲音,心中五味雜陳,有因為墨斐失去至親的快感,亦有對死在花季的少女的憐憫。
    他將白布掀去,透過飛揚的浮塵,那些深淺不一,猶如鑿刻在骨頭上的傷口暴露在他麵前,他似乎還能瞧見血液從傷口中滲出來,能聽見綺羅撕心裂肺的哭聲…,可是那時候,作為父親的他居然不在他身邊,即使臨死,也沒有等到,她該多麽絕望!
    是他親手將女兒推向了深淵,竟然是他自己!
    墨斐不敢相信,驚恐地張大了嘴,他想怒吼,可是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扶著棺槨,眼淚一顆一顆落在骸骨上,“我要殺了他!千刀萬剮,一一奉還!”
    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後能為女兒做的了。
    左卿得逞,滿足退去。
    墨斐抬起頭,惡狠狠的盯著左卿離開的方向。終有一日,我要你們所有人付出代價,包括你左卿!
    烈陽被烏雲籠罩,瞬間烏雲密布,風急雨碎,硯生護在左卿身後替他撐傘擋風,左卿一直沉默不語,步子很亂,他在身後跟得有些吃力。
    回到書院,左卿突然停在門口,問身後的硯生,“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硯生沒聽明白,卻知道掌事大人心情不好,不敢開他玩笑,“大人怎麽會冷血,大人把我撿回來養了我,您好著呢!”
    左卿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我告訴墨斐了,我告訴他真正的梁綺羅早就死了,如今的綺羅是紅申,一個背負著兩家秘密的下人之女,墨斐會怎樣?”
    “這……”
    “隻有兩種結果,一,秘密殺了梁鸞之後,不在乎再多殺一個;二,繼續將梁綺羅視作女兒。還有一種可能,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吃虧的人,他可能會最後利用一次梁鸞甚至梁綺羅,得到他想得到的回報。”
    “大人,您……”硯生急忙說,“舟車勞頓,我去給您沏壺茶,你歇一歇!”
    左卿看著他,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說,“走吧。”
    夜過三更,星漢閣大門突然被敲響,硯生一邊去開門,一邊抱怨:“大晚上的,哪個不長眼的!”
    卻見西樓神色慌張的衝進來就叫左卿:“不好了,不知是哪個沒人性的把梁鸞的秘密傳播了出去,雖然沒提及梁綺羅,但若是傳到墨斐那兒,恐怕他會改變主意!”
    “那可如何是好?墨斐會不會狗急跳牆,會認為是我家大人說出去的?”
    西樓道:“那不至於,傳播的人一查便能查出,隻是梁綺羅可能就…”
    “看來,要印證第三個猜測了…”左卿從內屋出來,神色凝重的看著西樓。
    朦朧細雨連落了兩天,兩天後的早晨,太陽普照,氣溫驟升,轉眼卻又下起瓢潑大雨,衝刷過地麵,低矮處成了一片汪洋!
    七善書院有一部分地勢較低,在這大雨中不幸成了汪洋之一。蘇衍帶領眾學子拿起木桶,扛起水瓢拯救學堂,言真也領著自家學生前來救水災,所謂眾誌成城,不出半日,束幽堂外的小路就見了真麵目,晌午的飯一吃,力氣加倍,幹起更有勁,晚飯前便將束幽堂從海裏救了回來。
    蘇衍感動的拉著佛柃的手,“患難見真情,以後你學堂淹了我也出動我的學生來救災。”
    佛柃扯了下嘴角。言真笑盈盈道:“清平堂地勢高,全書院就你這兒容易鬧水災,前年那回,聽說淹沒了一半,差點把前任先生淹死嘍,所以說,蘇姐姐你還是挺有運氣的,起碼沒被淹死。”
    蘇衍惡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鐵定是和錦倌走得近了,才會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一日緊張的救災過去,日漸西沉,地麵鋪上了一層金光燦燦的地毯,蔓延至盡頭都未曾消失。頭頂藍天,萬裏無雲,杜鵑啼鳴……蘇衍不禁蹙眉,從竹榻上坐起環顧四周,卻並未得見杜鵑鳥的影子。
    她心裏隱隱覺得不安,但這份不安也隻是一閃而過,尤其是在佛柃搬了張竹榻同她一起躺在院子裏賞景後,這份不安便越來越細微,不再放在心上了。
    蘇衍遞給她一碟花生,佛柃還她一碗桃花羹。半晌無話,各自望著天際,各自想著心事。
    一連串腳步聲打破了清淨,蘇衍正煩誰這麽沒道德擾她清淨,抬頭一看,原來是西樓。
    “你怎麽來了?”蘇衍換了個姿勢,餘光瞥到佛柃,她並未在意西樓的出現。
    西樓將她拉到一邊,打開折扇,搖了一陣,凝重道:“最近你不要離開闌珊院,更別去束幽堂。”
    蘇衍聽得一頭霧水,西樓緊接著說,“今日早朝,墨斐呈了訴狀,告梁鸞違背常德,泯滅人性,殘害若水女童的罪行,還揭發了他奸汙梁綺羅的醜聞。陛下氣急,當眾打了梁鸞一百大板,革去他尚書的官職,流放邊關。今日一早,墨斐已經將梁綺羅接出梁府,在墨府靜養。”
    蘇衍大驚失色,一想到綺羅名聲盡毀,又極其憤怒:“墨斐為何要害綺羅,對他有什麽好處?!”
    “好處?那可多了,替女兒報了仇,又得到陛下的同情,趁此良機,他還將培養了多年的門生推薦去了梁鸞的位置,這不正是好處!”
    “可…可是綺羅她……”
    西樓涼涼的說道:“不過是一個被玷汙過的下人之女,並非他墨斐親生女兒,何足掛齒?”
    蘇衍啞然。
    西樓發出沉重的歎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該想想自己。”
    “我?關我什麽事?!”蘇衍本就氣憤,現在又來這麽一說,更是暴躁。
    “你去梁府鬧了一場,梁府所有人都看見了,雖然你沒有提及往事,但是墨斐向陛下遞上的告狀裏卻清清楚楚的揭開了梁綺羅的遭遇,他們都以為與你有關!”
    “你是說,書院所有人都以為是我的原因?”
    西樓歎道:“世人都是如此,弱者隻會讓人憐惜,像你這樣強出頭的……”
    蘇衍一拳砸在樹幹上,咬牙切齒的:“可笑!”
    佛柃看了看他們,悄然離開。
    西樓不忍再繼續說,輕輕按了按她的肩頭,給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