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玲瓏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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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綺羅搬入墨府已有半月,那件駭人的舊聞在墨斐的壓製下已無人再提起,若水一派風平浪靜,靜到讓人無聊,以至於梁綺羅的事情不知何時,又悄然在坊間燃起星星之火…
而蘇衍是從頭到尾都不好過,正如西樓預言,她成了泄露綺羅秘密的始作俑者,束幽堂的學生信了謠言,一個個的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敵意,就連平日裏咋咋唬唬的錦倌也不再說話,氣氛詭異到極點。
路過的樂升堂學生看此情景感慨萬千:“隻道是忘恩負義,不懂師生恩情。”
說話的是沈陶,門下省尚書大人沈武敏的大公子。
又有人惋惜道:“可惜了這麽好的蘇先生,一心一意為了學生們,到頭來換來的卻是誤解。”
說這話的是蔡雀南,戶部尚書蔡鶴宗的三公子,如今在醉雲堂上課。
最後有人總結,“得罪誰都不要得罪束幽堂這一窩婆娘,眼瞎不說,還心瞎。”
三人感歎完,散去。
瑾雲城立在樹下,聽完這番言論,心裏實在不是滋味。
都說旁觀者清,這些往日受蘇衍多番照拂的學生,隨便聽了一些風言風語,就立馬翻了臉,連解釋的餘地都不給。
五月二十五,月底考試將近。
可這些學生們愣是不說話,一個個裝聾作啞,以為如此才是最殺人於無形的手段。
蘇衍終於按耐不住,在學堂動了怒,
一眾學子隻是抬頭掃了眼,繼續低頭閱書,似乎眼前不過是個跳梁小醜,不足以勞心搭理。
蘇衍心中絕望,同時生了一計。
後半夜的若水街依舊熱鬧,茶樓酒肆,勾欄瓦舍,皆掛起了彩燈,映照著往來顧客,仿佛畫中景致。蘇衍夾在人群中,一點點挪向墨府後門。一招側身翻,順利翻進了後院的狗窩裏。
蘇衍拍拍屁股,貓腰挪進不遠處的院落,隻見那裏頭矗立著一座顯眼的三層多麵雕飾樓閣,燭光正亮,而附近一片黑暗,立刻加快腳步,朝那處光亮前進。
偌大的府宅,隻有這處還亮著燭火。
一步做三步,轉眼就登上了樓閣,昏沉沉的房間裏,梁綺羅倚在窗柩上,手裏握著書,雙眼卻空落在窗外,嘴裏呢喃著什麽。
蘇衍悄悄湊到窗外,半天牆角下來,壓根沒聽出在說什麽。突然想到,張嘴不說話,眼神呆愣,徹夜不眠,這不就是失了魂的典型症狀?這可是很容易走上極端的!不容多想,立馬翻窗進去。
裏頭的人回了神,視線觸及到蘇衍的時候,眼神中有複雜的情緒。
蘇衍幹笑了下,“大晚上的,怎麽就翻到你家來了?”
綺羅充滿敵意,“你來做什麽?”
“這不都說了麽,翻牆翻錯了,不過既然來了,難道就不請我坐一會兒?”
綺羅冷笑一聲,自顧自走進內室。蘇衍死皮賴臉地湊上去:“大半夜的外頭多冷,我再出去不得傷風,你這兒挺暖和,介不介意我借宿一晚?”
綺羅猛地回頭:“介意!趕緊離開。”
“別介啊,我可是有話要說的,不然誰沒事兒深更半夜翻人家牆玩,要不是你家戒備森嚴,我肯定大搖大擺光明正大地進來……”
綺羅不耐煩的捂上耳朵嘶叫,“你趕緊滾!別逼我動手!”
蘇衍心疼的看著她,“綺羅,你你還有大好年華,我能幫你。”
“滾!”
憤怒的聲音在蘇衍耳邊衝擊,心裏徹涼。
好久沒有這種絕望了,蘇衍苦笑,離開了綺羅的視線。
黑暗突然來襲,梁綺羅驚恐地睜大眼睛去搜尋蠟燭,倉皇之下撞上了不知什麽東西,重重摔在地上,疼得眼淚直流。
蘇衍聞聲折返,幫她點亮蠟燭,將她扶起,綺羅卻一把將她推開,咬牙切齒的罵她假惺惺,蘇衍全都充耳不聞。
“既然怕黑,多點些蠟燭。黑暗已經過去了,但這裏絕非適合你的棲身之地,書院也不是。”
她塞給她火折子,便要離開,一雙手將她抓住,燭光搖曳中,她的聲音猶如驚弓之鳥:“何處才是我棲身之所?”
“容國之外,天高地闊,皆是你容身之地。”
“我名聲敗盡,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又怎麽可能逃得過?”
“你忘了,你在這世上還有至親,你唯一的哥哥。”
哥哥……
紅色的身影跳躍在若水街一側的房屋上,最後停在了雲來閣最高的房頂,搖搖欲墜的身型晃了晃,縮成一點。
明月中天,孤樓無魂;百花各歡,豈顧後生。
“要是有一壺酒該多好啊!”淒涼的聲音在空中飄蕩,被夜風撕扯、消失。蘇衍搖了搖頭,隻歎世事無常,忒無常。
“酒有,那酒友要不要?”
輕柔的聲音從腳下傳來,蘇衍吃驚的往腳底看下去,打開一塊瓦片,一束明黃色的光柱中,西樓正仰望著她,溫柔笑著,靜謐如斯。
蘇衍至今都不知道那回徹夜談歡,是巧合,還是刻意安排。若是刻意,西樓的心意她能否承受,左卿之於她,又是怎樣?
隻是不管如何,那夜,是她最快樂的時候,醉酒,罵街,歌舞。但…這麽明月般清澈溫柔的男子,自己居然不犯罪,太不可思議!這一度讓她懷疑自己的性取向是否有問題。
入後半夜,兩人把酒言歡,不知說了多少知心話喝了多少酒。蘇衍搖搖晃晃的回到書院,眼前皆是重影,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翻進了高牆,隻是這路卻怎麽也記不起來,隻得扔樹叉來決定方向,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等抱住一塊冰涼透骨的石頭牌坊時才想起自己住哪兒。蘇衍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風在耳畔吹過,隱隱聞得陣陣藥香,那香氣越來越濃,夾帶些許旃檀,她仿佛置身於佛堂,木魚聲聲入耳,佛音清遠…她鬼使神差的朝這股香氣搜尋,突然撞到一個人,那人踉蹌下,但還是穩穩抱住了她。
“你飲酒了?”
蘇衍無力的趴在他身上,抓著那人的衣襟,抬起醉醺醺的臉傻笑,“三壇!但是酒量還是比不過西樓,他的酒量簡直就是酒仙!”
“我派人來扶你回去休息。”
蘇衍卻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賴,“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左卿,我有話問他!”
他抬起她的臉,正對自己,“你不是要問我話?現在問吧,我洗耳恭聽。”
蘇衍歎了歎氣,挨過去穩穩抱住他的大腿,笑著笑著啜泣起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
“楚國的時候明明你對我有意,怎麽一到若水就翻臉無情,我又不是肉,你忍心涮我嗎?”
……
夜色朦朧,像是一場夢,夢醒,好似不曾發生過。
翌日醒來,頭重腳輕,四肢發麻無力,眼前昏天黑地,才發現自己喝多了,腦中立即有一道閃電劈過!昨夜,是西樓和她在一起,那有沒有做什麽?有沒有說了不該說的?蘇衍絞盡腦汁去回想,竟然想不起一星半點。
酒的作用下,她已經不清楚昨晚發生的事,隻知道從墨府出來後就去了雲來閣,和西樓喝了半宿,至於怎麽回來,西樓又是怎麽回去的,一概不知。
因此影響,蘇衍下定決心,死死的決心,從此滴酒不沾!
嘎吱一聲巨響,門被推開,隻見佛柃捧著食盒進來,關切地問她身體如何。
蘇衍心裏暗罵,這破門真得修了!
“沒有大礙。昨晚是你送我進來的?”
佛柃點頭。蘇衍心裏鬆了鬆,“昨晚還有誰和我一起回來?”
“就你一人啊,昨夜你回來時已經酩酊大醉,要不是巡夜的發現你,多半你就得在禪靜院的牌坊下躺到天明了。”
“牌坊?禪靜院!我怎麽會在那兒?”
“聽巡夜的說昨晚你拎著酒壇子直奔禪靜院,抱著牌坊死死不放手,嘴裏還念念有詞,他以為你輕生,便過去勸說,未曾想你醉的不省人事還能和人打架,將他打得都告了假!”
蘇衍一下子清清醒醒,終於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一張臉一下子就紅了,“那…有人知道嗎?”
“除了巡夜的外…你去禪靜院幹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都喝醉了!”
“昨夜你那副模樣,巡夜的不敢叫人,更不敢驚動左卿,就來叫了我去接你。”佛柃替她吹涼醒酒湯,遞給她,又說,“你以後可別再豪飲,讓人看去不雅,還有,你在楚國飲酒都是小酌,這邊的人飲酒跟上戰場似的,你定是不能適應,若把身子喝垮了,我…就沒人給我做點心了。”
蘇衍緊緊抿著嘴,心裏琢磨著這句話裏的斷點,嘴角慢慢展開。
醒酒醒了大半天,等兩眼輕鬆渾身回力時,已經餓得頭昏眼花,但腹中難受,隻能喝幾口清粥。長孫越抱著一盒燕窩來探望,不禁嘖嘖稱奇,“還從未見過先生你喝粥呢,好像以前都是大魚大肉,先生是哪根筋開竅啦?”說著笑嘻嘻的湊過去挨著坐下。
蘇衍哀歎一聲,“為師元氣大傷,隻靠一口粥吊著半口氣,你可別刺激我,興許一激動就升了天,你以後可就再也見不著為師了。”
長孫越竟然信以為真,連忙閉上嘴,直勾勾的看著她,蘇衍皺了皺眉,“你這眼神什麽意思?不會對我有意思吧?”
長孫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先生你大白天的說夢話呢!對了,我早上去了趟束幽堂,怎麽回事,我才半個月沒去,學堂裏怪怪的,我提起你都沒人搭話,就隻有錦倌拉著我提醒我以後少與你走動,我問他為什麽,她隻說先生你不是以前的先生了,什麽意思?”
蘇衍又是一聲哀歎,“天理難容,我啥也沒做就落下臭名…”緊接著又是一聲歎息,“錦倌還說什麽了嗎?”
長孫越搖頭。蘇衍心裏陣陣淒涼,“連錦倌都這樣了,得,我這先生也算到頭了,明天還是打包回鄉下看店去吧。”
長孫越當即哭求:“別啊!他們不喜歡你我喜歡,你來我家好了,我家生意那麽多,隨便揀一個商鋪給你看著,工錢還比別家多幾倍!”
“你當我要飯的?”
“不,不是,我是說,那個…”
蘇衍擋開她的臉,有氣無力道,“過幾天就要考試了,我這可憐人還得應付去,不留你大小姐了。”說著抬碗走開。
長孫越十分氣餒,原以為自己來開解或許有用,沒想到自己的話根本不管用,反而激怒了她,真是白長了一張好看的嘴!
月底,依例考試,學生們各自一案,參考古籍,以茶藝為主藥理次之,兩份文章,一炷香時間做完。
隻是今日學生們有點奇怪,一落座,幹脆利落揮起豪筆,不曾停留。蘇衍沒當回事兒,喝了口花茶,無精打采的坐到書案前。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學生們依舊板著身子,不作絲毫挪動,蘇衍看的昏昏欲睡,加上學堂外的草地裏,知了叫個沒完,不一會兒,她的臉已經快貼在書案上,哈喇子直流三千尺。
直到錦倌交上了每人的文章,眾人都已經準備起身離開時,才驚坐起,急忙去檢查他們的文章,原以為能寫出什麽經典來,沒曾想這一個個的越寫越離譜,怒不可遏地將他們叫住:“回來!你們可真不愧是束幽堂的學生,文章寫得真他娘的好,像孫子良的,雖然整篇文章下來除了茶葉二字與題目有關,剩下的內容簡直可以去另出一本書了!拿到市集上去應該有你一席之地。還有這份,這份就有點刁鑽呀,一看就是徐子涯寫的,實在是入木三分刁鑽之極,你怎麽不去寫朝廷後宮的事,以後定能名垂千古,勸你還是改行入股孫子良的生意,合作發財去!”
劈裏啪啦一頓說完,心裏這才舒服點。忍不住又翻了幾張,抽出錦倌的文章,才滿意的說:“你們當中也就錦倌還能入眼,起碼全文沒離開。”
錦倌畏畏縮縮地問:“我疏遠你,你你為何還要誇我?”
蘇衍抹了把哈喇子,順手擦在文章上,“我早在接手學堂的時候就說過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豈有不管之理?”
“那長孫越怎麽說你要離開了?”
“賭氣說說的你也信?由此可見長孫越嘴巴不牢靠。”
孫子良插嘴道:“要不是長孫越極力解釋,又拿來綺羅的信,我們還在誤會先生。”
“綺羅?她寫了什麽信?”
孫子良道:“就昨天,信上解釋得清清楚楚,她還說不會回來了,她認為自己愧對先生和同窗,沒臉回來。”說罷,垂下頭,眼中隱有晶瑩閃動。
蘇衍看著眼前這些稚嫩卻赤誠的學子,心中一熱:“解釋清楚便好!”
“那,綺羅呢?”孫子良期待的看著她,似乎認為隻有蘇衍才有辦法將她勸回。
“或許離開,才是對她好。”
晌午的陽光照射在學堂上,每個人臉上都熠熠生輝,一切的陰霾徹底散去。
“先生,你說我真的有擺攤寫書的潛質?”
“嗯,有!”
“那先生入股嗎?徐子涯沒錢的!”
“…我也沒錢。”
“騙人,你老是去萬朝房,掌司大人肯定偷偷給過你好處!”
……
“對,他那裏無數珍寶,少一兩件沒人會發現,肯定給過你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