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寧,以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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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釁鎮玄司?”
    馬長思哈哈笑道:“寧哥你可別說笑了,這話說出去,怕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其餘眾人雖然沒有開口,但眼神中倒也都是認同。
    隻有玄心小和尚略帶疑惑,問道:“馬施主,小僧初來乍到,雖對大秦鎮玄司有所耳聞,但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懇請馬施主為小僧解惑。”
    馬長思一聽,頓時來了興致,輕咳一聲,誇誇其談。
    “這鎮玄司在我大秦天朝的地位是何等之高,你聽我慢慢與你道來!
    咱就說那仙山你知道嗎?都是神仙的仙山!就是那仙山之上的神仙宗派都要給七分麵子,多少仙師想要出任鎮玄將都沒有資格。
    大秦鎮玄司可厲害得緊,那門楣高到壓仙宗山門,權勢遍布朝野,在咱大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小和尚,聽懂了嗎?”
    玄心雙手合十,微微頷首,“阿彌陀佛,謝過馬施主解惑,小僧受教了。”
    “小馬說得好!”
    王虎頗為不屑,睨視陳寧,“小寧,你這確實有點危言……那什麽聽了!哪有人敢去挑釁鎮玄司?難道當項大人是紙老虎嗎?”
    陳寧笑了笑,沒說話。
    這話他隻說給項悲歌聽,旁人聽了一說一笑,真正聽到心裏去的人,肯定是沉默不語,眉頭緊鎖。
    正如項悲歌當下的神情,凝重之中又有一絲惶恐。
    是的,惶恐。
    陳寧很少在項悲歌臉上看到這種神情,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他十三歲那年武道小成,想要探尋妖的存在,獨自一人去了清溪縣外很遠的虎王山。
    他沒找到傳聞中的妖虎王,但在山林裏迷了路,三天三夜都沒轉出來。
    項大人找到他時,臉上就有那種惶恐,心有餘悸的惶恐感。
    這次的惶恐與那次還不同,這是對某種未知事物的恐懼。
    項悲歌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王虎,你帶人把我之前告訴你的那幾人保護起來,所有刻有古神言的物件都要收集好,切記,人和東西都要保護好!”
    “是,項大人!”
    王虎拱拱手,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接著,項悲歌又向釋海師徒二人行禮道謝,“今日有勞釋海大師了,您二位若是不嫌棄,可以暫且在鎮玄司歇腳。”
    “阿彌陀佛,貧僧謝過項道友。”
    釋海老和尚雙手合十,小和尚也跟著念了聲佛號。
    等師徒二人走出去,項悲歌才揮揮手,“你們幾個都散了,陳寧留下,我有話跟你說。”
    “是,項大人。”
    何璋和師爺聽話的往外走,馬長思擠眉弄眼,那意思大概是嘲諷陳寧又要挨罵了。
    陳寧沒理他,假裝看不到這小胖子耍賤。
    片刻後,大堂中隻剩下父子二人,一人在上座,一人在桌尾,遙遙相望。
    項悲歌看向陳寧的眼神有些無奈,問道:“我不想讓你再摻和這宗案子,這案子很複雜,也許牽扯到了我也惹不起的大人物。”
    陳寧淡淡道:“我不怕。”
    項悲歌輕咳兩聲,幽幽歎息,“我知道你想報仇,自從你說要跟我習武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麽快。”
    陳寧嘴角微微一抿,很快恢複平靜,“從那天起,我經常做夢,夢中我娘哭泣的臉時刻在提醒我,不能真的當個孬種。”
    項悲歌咳得厲害,“你娘不想你報仇,她隻想你好好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陳寧眼神中有一種執拗,淡淡道:“報仇和好好活下去不衝突,和幸福更不衝突。”
    他頓了頓,“幸福不是徒有其表卻無抱負和熱情的平庸,也不是周而複始卻漫無目的的日子,更不是逐漸走近死亡卻不問目的的生命。”
    項悲歌張張嘴,半響沒說出話來,良久才哈哈笑道:“好啊!長大了!真的長大了!這性子跟你爹很像,但你比你爹聰明,性子也穩,是好的,好的。”
    今天之前,陳寧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陳寧沉默,隻有眼中的堅毅在替他說話。
    項悲歌笑過後,嚴肅道:“你想好了要往前走,就要知道前路滿是荊棘,步步殺機。喬家如今已經搬遷帝都,且是鍾鳴鼎食,仙宗門派器重的大家族,你想報仇,難如登天。”
    “這世間沒有容易的事情,隻要做總有成功的機會,但不做,永遠不可能成功。”
    陳寧眼神希夷,淡淡道:“我出生的時候,我娘給我取名叫陳鬆,希望我像鬆樹那般茁壯成長,終有一日能亭亭如蓋。
    五歲那年我入學勵耘齋,蘇先生教我很多道理,也是那年我執意要改名為陳寧,是因為那時我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報仇!
    寧,以致遠。
    每當有人叫我的名字,就是在提醒我,我要走到足夠遠的地方,為我娘討回公道。更不能辜負我娘的期望,一定要長成參天大樹。”
    項悲歌劇烈的咳,嘴角都滲出了血絲。
    “老了老了,遠不如年輕時那般結實,劍也沒那時候快,不然那種鬼東西,我一劍就能讓他道消身隕。”
    他嘖了一聲,擦掉嘴角的血絲,順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扔給陳寧。
    陳寧接過包裹,並沒有看,而是皺眉盯著項悲歌,“你的傷很嚴重很嚴重,我來看看。”
    “你的醫術都是我教的,在我麵前就不要顯擺了,放心,我自己能醫好。”
    項悲歌灑脫揮手,“那包裏有你想要的東西,拿著保命。記住,上山不是一鼓作氣,而是靜心緩行。山高萬仞,隻登一步。
    真遇到打不過的東西,隻管扭頭就跑,跑得越遠越好,來日強過他,再來鎮殺不遲。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好像要把這一輩子知道的大道理,都一股腦給陳寧講完才肯作罷。
    但講到一半,項悲歌意識到什麽,無奈揮手,“算了,不講了,講多了你又嫌我煩,你隻需要知道,這血案少碰,好好修煉,來日去做想做的事情。
    拿著東西,滾蛋!”
    陳寧把那個小包裹揣進懷裏,隨後起身,板正跪下,鄭重地向項悲歌磕了個響頭。
    “多謝義父成全。”
    磕完頭,他起身挺直胸膛,大步向外走去。
    項悲歌盯著陳寧的背影,輕咳兩聲,頗為唏噓:“聽你叫一聲義父,真不容易。”
    良久過後,他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一柄小劍,那劍出袖就漲,眨眼間已成了四尺青鋒。
    是那柄浪子劍,隻是比起昨夜,光芒暗淡許多,刻有浪子二字的地方,出現一絲絲裂痕。
    “老夥計,恐怕這次,修不好你了。”
    項悲歌輕輕拂過浪子劍的裂痕,不住咳嗽。
    浪子劍輕吟,似乎在安慰項悲歌。
    “無妨,我與你同在。”
    ……
    ……
    陳寧走到衙門前院的時候,衙內已經沒什麽人了,王虎帶著眾捕快這會兒忙的連軸轉,釋海師徒二人也不見了蹤影。
    隻有馬長思坐在門口台階上,扯開皂袍的衣襟,咧著嘴用手扇風。
    七月的天,烈日炙烤大地,將這方天地變成了大蒸籠,又臨近正午,正是最熱的時候。
    “寧哥,挨完罵了?咱去哪?”
    馬長思看到陳寧,笑嘻嘻起身迎上來。
    陳寧扶著刀往衙門外走,“累了一夜,你不困?回家休息吧,睡醒再說。”
    “那感情好,你這一說,我才感覺骨頭都要散了!”
    馬長思伸了個懶腰,跟上陳寧的步伐,可見他出門往東走,趕忙喊道:“寧哥,你走反了,咱們回家得往西走啊!”
    “我不回家,你自己先回。”
    陳寧沒有轉頭,依舊大步向前。
    馬長思剛想追問,忽然想起什麽,乖乖把嘴閉上了。
    昨日是中元節,也稱作鬼節,傳聞是鬼門大開之日,當夜鬼魂都會從鬼都重返人間,看望自己的親人。
    而今天,是鬼魂們重返鬼都的日子,按照當地習俗,日落之前要去墳前燒紙上香,給親人們帶些回路的錢,以免被鬼都的鬼兵刁難。
    陳寧走的方向是城東,在城東不遠處有座祖山,清溪縣的人死後都會埋到那裏。
    馬長思清楚,寧哥這是給他娘上墳去了。
    ……
    ……
    陳寧一路從衙門出來,到城東之前,總共在三個地方停過腳。
    第一處,是一處深宅大院,其上掛著“馬府”的門匾,高門大戶,比馬長思家要闊氣得多,比起馬長思這種隻能說富裕的人家,這座馬府才是清溪縣真正的大戶人家,在縣裏都是數一數二的。
    他在馬府門前站了片刻,看門的馬府下人跟他問好,他沒有回應,隻是盯著馬府的門匾看。
    第二處,是一家紮紙店,就在馬府前麵的馬家街上,經營鋪子的是個佝僂身子,眼神慈藹的老嫗。
    那老嫗終年帶著黑色麵紗,大家都叫她“醜婆婆”,據說是年輕時被人毀了容貌,所以雖已是暮年,但也沒嫁人,就經營著這家紮紙店度日。
    醜婆婆脾氣極好,每年陳寧來買香燭,她都會少收陳寧一個銅板,再多給陳寧一刀燒紙,說替她燒給陳寧他娘。
    第三處,是一家胭脂店,這是名滿大秦的喬氏胭脂店。
    喬氏胭脂店裏有一種十分獨特的東西,叫做“口紅”,手指大小的小盒子,打開後,裏麵能旋轉出各種色彩,伴有香味的胭脂。
    在喬家的口紅未出時,女子上妝容隻能用朱紅紙或是盒裝粉狀的唇脂,無論是持久性還是方便性,都與“口紅”不可比。
    往年陳寧來這裏,隻會問今年賣的最好的口紅是那種,看完就走。
    今年不同,他要了一支最貴的。
    他沒有給錢,隻是說,“告訴你們掌櫃的,這支口紅我陳寧拿走了。”
    賣胭脂的小姑娘支支吾吾告訴掌櫃,掌櫃親自出來,望著陳寧賠笑,還喊著下次來要他多拿兩支。
    話是攔路的虎,衣是瘮人的毛。
    陳寧知道,他們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這襲皂袍,但他相信,終有一天,他會讓喬家所有人都怕自己,怕到聽到陳寧這個名字就瑟瑟發抖,跪地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