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你很像明治年間由貓又變幻而成的青樓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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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清顯朝裏麵看去。
廚房與客廳的紙拉門開著,竹箔天花板開了個采光窗,燈光照射著縷縷升騰而起的煙霧。
織作葵挽起高領窄袖和服的袖子,腰部半纏圍著圍裙,隨便打著結的黑白腰帶。
她忙碌的背影,在煙霧繚繞的背景下,如浮世繪上畫的半老徐娘,多麽淒豔而優美的姿態啊!
橘清顯慢慢轉動視線。
管家勤奮勞作的身姿,同拉窗的繩索、炭爐、水罐、等雜亂無章的道具互相映襯,顯示出一種寂寥感,又或者說是一種古老三弦琴的情調。
他愛這種情調。
“清少爺?”
“什麽?”
“雨好像小了點。”
“那好,快點吧,吃飯完我們回去。”
“好的。”織作葵從茶具架裏取出用來盛茶泡飯的碗,接著,又取出裝有醃蘿卜的罐子,揭開蓋子聞了聞,夾了一點到小碟子上。
“你平常都一個人做飯的嗎?”橘清顯問。
“我是管家,又不是煮飯婆。”
“看你很熟練的樣子。”
“夫人沒胃口的時候,需要我親自下廚。”
“這樣啊……”
“你別看我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可我的廚藝和料理家務都還不錯喲。”
“夫人打算什麽時候見我?”
織作葵什麽也沒有回答。
不知是雨聲雜亂擾亂了她的聽覺,還是她在故意裝聾作啞。
“你有別的心腹嗎?”橘清顯換了個問題。
“我獨身一人,吃的東西得自己買。”織作葵答非所問。
“一定瞞著夫人培養了不少聽命於自己下人吧。”
“要真是那樣的話,現在這種時候我也不必陪在少爺身邊打轉了,即使打雷下雨也可以安枕無憂地回家。誒午飯好了。”
話音落下,織作葵潔白的粉頸從廚房裏探出來,手裏端著茶泡飯和一些小菜。
女子穿著木屐小跑的聲音,和雨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聽著叫人感到愜意。
“隻有一碗?”橘清顯她手裏拿一碗茶泡飯。
“我還不餓。”織作葵把飯菜放到他麵前,“您吃吧,我整理一下妝容。”
“我還蠻討厭一個人吃悶飯。”
“下次一定陪您一起吃!”織作葵眨眼一笑。
等橘清顯拿起筷子後,她來到客廳的小梳妝台前,咯噔一聲扭亮電燈。
黃色的光芒射入眼睛,橘清顯小口咀嚼著帶有茶香味的米飯,眼角的餘光注視著她化妝。
從小在華族家庭長大,他對女子綰發時的千姿萬態,盡皆有序地諳熟於心。
雖然看得多,不過麵對著一個陌生女子時,他還是一個有足夠熱心的觀眾,尤其對方還是個美女的情況下。
織作葵將身子反靠在鏡台上,隨手拿出黃楊小梳,先向上梳一梳鬢角的短發,然後斜撚著前身,用牙齒銜著梳背,高懸兩手將頭發攏起。
到了這一步,和服的袖口就會滑落,兩隻皓腕輕易地暴露在空氣中,被她支成菱形。
將頭發挽成島田髻的初始模樣,用兩根指尖輕輕夾著一束前發,收回一隻手,把嘴上的梳子拿著從額際由下向上迅速攏成圓形。
發髻即將成型了。
她對著鏡子整理鬢發,刻意傾斜身子。和服領子滑落,露出半抹雪白香肩膀。
她隨口哼著小調:
“時世變化古到今,戀草暗生誰人采?終宵等待,含恨至曉,聽曲人兒亦煩惱。同守地爐旁,河風寒,窗欞搖,靜候蓮步未到。身圍被衾往外瞧,河岸上,夕陽迷濛,枯柳渺渺……”
身為觀眾的橘清顯,覺得此情此景充滿詩情畫意。
美麗的江戶女子,似回憶著什麽幸福的事,傾斜著麵孔,如畫中人那樣用漂亮的手指輕微調整鬢發。
那剛剛出浴的冰雪玉肌,充滿誘惑的雪肩;那不管天塌地陷一切都與我無關的專注表情,那身心投入對鏡而坐的姿影,這才是最能體現日本女性美感的時候。
他想起了永井荷風筆下的各種藝伎,想起了那充滿脂粉氣的江戶時代的煙花柳巷。
“世道無情,古今一體,憂思何堪?蘭橋夢醒,爐灰冷,臂猶寒……”
織作葵雙手扶著腦後的發髻,調整位置,隨後低頭從桌麵銜起一片胭脂花片,輕輕將嘴唇抿起來。
豐盈飽滿的唇瓣被擠壓,表麵細細的皺紋被撐平,均勻地被胭脂的紅色所侵染。
穿堂而過的春風吹起一綹鬢發。
自然鬆解的衣帶向兩邊掀起,香肩受涼微顫,萬般風情油然而生。
何謂風情?
不正是隻有經受藝術洗練的幻想家才可體味的,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複雜且豐富的滿足感嗎?
欣賞她化妝的橘清顯,內心得到了巨大的滿足感,像是在欣賞一幅活生生的浮世繪。
他知道這是一種明治時代婦女教育下的略顯畸形的產物,然而他向來不想探究畸形背後蘊含的深刻社會學,那是文豪和社會學家的事。
他隻是一個審美高雅的俗人,他現在隻想傾聽過去文明遙遠的私語。
所謂的高雅,現在不就是麽?
不是非得要豪門大宅才可以高雅,在這裏,在這個顯現出夜雨疏疏、海棠花朵飄零的小院中——女子支著一條香豔的小腿,用木勺舀洗手盆裏的水洗著手指,暖色調的燈光使得她身姿倍增嬌豔。
葵姨的身體真下飯啊……橘清顯吃著廉價的茶泡飯,廉價地實地體味這種情趣。
隻要他樂意,就算玩泥巴,他也能使之被賦予高雅的意味,這是與生俱來的強大自信。
“清少爺~”
織作葵忽然朝他走來。
化妝過後,她的肌膚重新被注入了妖氣,和服下擺的蝴蝶仿佛活了那樣,在橘清顯眼簾翩翩起舞。
“我美嗎?”
她巧笑嫣然地問。
誘惑主子,她是有一套的。
二十五六的臉蛋,有著當今社會上最上流女子獨具的滑膩的如打磨過一般的肌膚,泛著奇妙的光澤,好似經眾人之手仔細揩拭的桐木小手爐。
那雙目視著小主人的眼睛,眼瞼始終凝重地下垂著,夢幻般的瞳色猶如似明若暗的晚春天空,蘊蓄著朦朧濕黏的情韻。
“在我看來……”橘清顯吃完茶泡飯,忍著吃了醬蘿卜後的飽嗝,懶懶地說道:“你很像明治年間由貓又變幻而成的青樓花魁。”
貓又,是一種雙尾貓妖,常喬裝成美女的模樣來欺騙人類。
她們的性格難以捉摸,時而溫順時而高冷,平日喜歡吃魚,身體輕盈,眼睛在幽暗的環境下會發光。
“貓又?不錯……”
織作葵的雙眸果真閃過一道幽光。
沒等橘清顯細看,那光便消失了,轉而化作秋水般嫵媚勾人。
她整理著衣領,徐徐在橘清顯身前跪下,朝前伸出一隻白嫩的小手:“客人,我們有緣結識,您賞點喜錢吧。”
陪客前要先收一點錢,這是明治時代煙柳巷的行規,也叫茶錢。
橘清顯對這方麵的知識儲備非常豐富,當即摸了摸口袋,從錢包掏出一枚用護身符包著的五円硬幣放到她手心上:“那麽,五円茶錢,時長多少?”
“五円”在日語中與“緣分”同音。
五円在明治時代是非常公道的價格,現在嘛……乞丐都懶得彎腰撿。
織作葵微笑著把五円硬幣握在手中,身體朝他靠過來:“五円,三年。”
“很公道的價格,不過……”橘清顯拉過她伸出的手,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你看外麵,雨停了。”
織作葵睜大眼睛,瞪他一眼,幽怨地說了聲“少爺真是個笨蛋”。
小拳頭還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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