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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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弟弟呢?
    我那聰明可愛乖巧聽話的弟弟呢?
    橘清雪茫然地轉動著脖頸,視線從靈堂擁擠的人群中掃過,尋找橘清顯的背影。
    屋外下著瓢泊大雨,弟弟卻不在屋內,他到底去了哪裏,不會被鬆平家的人拐走了吧……橘清雪跑出來,眺望被雨水蓋住的世界,不禁覺得通體生寒。
    “真是的,阿清去哪了,怎麽不來找我……”
    身後傳來少女的抱怨聲。
    橘清雪看過去,發現是名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少女,金發碧眼,白皙的臉龐,精致得像個小天使。
    “原來不是鬆平家的人拐走了……”橘清雪鬆了口氣,摸出手機,打通了弟弟的電話,“喂?”
    “姐姐?”
    “你去哪兒了?”
    “……哦,我想吃巧克力了了,就來到了路口的便利店。但雨太大,一時間回不去。”
    “我去接你。”橘清雪四處找雨傘。
    “啊,不,不用,我很快就回去了……”
    “不行,雨太大,你等著,我去接你!”橘清雪擺出嚴厲姐姐的架子來,但她話音剛落,德川禦三家另外兩家的主母,就哭哭啼啼地圍了過來。
    兩個貴婦人分別抓住她兩隻胳膊,一邊抹眼淚,一邊告誡她“要照顧好我們家的阿清”。
    ……誒。
    橘清雪心累地歎口氣,小聲對著話筒說道:“等雨小了你再回來,不要淋到了……”
    “沒問題姐姐!(喵~)”
    “你在逗貓?”
    “……不,是貓在逗我,掛了啊。”
    橘清雪把手機放好,臉上露出客氣的笑容,應付起身前的兩名貴婦人來。
    側邊不遠處,人群圍繞下的禦夫人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恍惚間,昏暗靈堂的亮度,似乎都提升了不少。
    時間慢慢來到了下午。
    橘清雪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前來纏著她的人一波接著一波,從早上到下午都沒有停過。
    她被吵得頭昏眼花,完全沒有精力去尋找弟弟,更不知道弟弟在這時候已經變得不幹淨了。
    下午三點的時候,雨停了。
    黑白色的鯨幕被風吹起來,往外能看到湛藍的天空。
    送葬的隊伍即將啟程。
    ——嗯?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有個男孩頭戴鬥笠、從門口朝靈堂走來,鬥笠上的雨水閃閃發光。
    是阿清。
    他怎麽會從外麵走回來?
    躺在棺材裏的是他的父親,他什麽時候出去靈堂的……
    很多人心裏都有疑惑,然而沒人能問得出來。
    平心而論,清顯公子的俊美,出類拔萃到了每個人都讚不絕口的程度。他的臉頰白裏透紅,眉宇間透著秀氣,一雙依然含帶稚氣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亮晶晶的黑眸流光閃耀。
    他身著黑色喪服,頭戴著鬥笠而來,恍若剛從神君身邊穿越時空歸來般,美得令人產生一種無常的感覺
    “清顯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也不知道將來會花落誰家……”
    “阿清,過來讓小姑抱一下……”
    前來吊唁客人的讚美聲,落在橘清雪耳朵裏,使得她心裏掠過一絲不安……憑橘氏如今的處境,她真的能守得住這個弟弟嗎?
    “送葬咯~”
    啟程的指令發出。
    長長的隊伍,朝著海邊的方向前進。
    提燈、幡旗、龍頭、火炬與鉦。
    牽引著靈膳繩索的男人。
    頭戴白色頭巾的女人。
    誦經的和尚。
    如神轎般的棺木。
    天蓋、孫杖、花圈與神香。
    一個俊秀的小男孩,捧著牌位,跟在棺木旁邊,腳下的路往大海延伸。
    父親的離去,意味著,童年時代正式宣告結束。
    橘清顯內心毫無波動。
    他察覺到自己對死亡這件事絲毫不覺得悲傷,隻是有一種無力的感懷,同時驚愕於自己欠缺對親情應有的尊重。
    父親的遺體收斂在白色棺木裏。
    德川家其餘分家的女性、小和尚以及一些忍不住的人,跟著靈柩哭泣。
    橘清顯往靈柩內看了眼。
    父親的臉被一圈鮮花圍繞著,朵朵花兒都很嬌嫩,都是新鮮的花,然而卻沒有任何美感,隻會令人覺得毛骨驚然。
    遺體那雙早就渾濁了的雙眼,此刻更是深深凹陷了下去,並且再也沒有充盈起來的可能。
    這就是一條生命逝去後的模樣……
    再也沒有什麽比遺容更能令人感到物質與精神的差別的東西了。
    橘清顯收回視線,思緒漫無目的地漂浮。
    三月的花卉、桌子、鉛筆、濕水的運動鞋,死人的遺體……這些都是冷漠的物質,距離精神世界是那麽的遙遠,永遠都沒有到達的可能。
    除非它們變成魑魅魍魎。
    那麽,問題又來了,這世界上真的有魑魅魍魎嗎?
    橘清顯側過頭,瞥向鬆平家的三位夫人。
    葬禮大隊肅穆地轉彎,繼續朝海邊前行,三位身穿喪服的夫人,三位絕世未亡人。
    禦夫人頭發一絲不亂。
    寬大的喪服,將她婀娜的身姿掩蓋。
    她有著一張無人能及的美豔臉蛋,那雙狹長美妙的鳳眸,隻需瞧你一眼,就能讓你生不起任何褻瀆和反抗的念頭。她堅毅地注視著前方,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高貴的脖頸低下來,包括偷看她的橘清顯。
    月夫人雖然臉色蒼白,但卻不顯悲傷,而是給人一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她沒注意到橘清顯的視線,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非常含蓄典雅。
    總覺她得很可憐哪……
    橘清顯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數秒,轉到最後一位夫人身上。
    櫻夫人那雙水汪汪的媚眼也在瞧著他。
    視線交融後,她那嫵媚的臉上,忽地騰起一抹紅暈。
    那能驚豔整個世界的嬌羞儀態僅僅展露了不到兩秒,她便把脖頸垂下來。
    然後……
    橘清顯就看到,她纖細的腰肢輕輕扭動起來,雙手揪著袖口來回絞弄,好像與初戀情人撞了滿懷的少女。
    妖精!
    她絕對是妖精!
    橘清顯內心狂呼。
    妖女,我一定要探一探你的深淺!
    話說回來,你是什麽妖精?
    花開木耶姬吧!
    雖說花開木耶姬確實是櫻花妖,但總覺得氣質不如她這般妖。
    或許是女郎蜘蛛?
    嗯嗯,有可能喲。
    雖然漂亮……
    卻難以親近,並且帶毒……
    橘清顯亂七八糟地想著,倦怠地、垂落似地,把手放了下來。
    靈牌在他的小手裏晃蕩個不停。
    焚燒屍體的寺廟,在相模灣邊上。
    大雄寶殿內裝飾得一片肅穆,掛在柱子上的華蓋、垂在橫梁的華幔以及香爐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莊嚴輝煌。
    海風不時從敞開的殿門吹進來,卷起吊唁人的喪服。
    客人們在和遺體進行最後的告別。
    遺體是給人看的,不是拿來對話的,說得再多,它也聽不到。
    橘清顯隻是漠然地看著,正如父親生前看他那樣。
    父親可以那樣冷漠地看他,是父權的體現;他能這樣冷漠地看著遺體,是生者權力的體現。
    雖然殘酷,但直指本質。
    初次接觸死亡,對橘清顯而言,也算是一種新鮮的初體驗。
    一個從小就沉默寡言的孩子,摸索著其中的人生哲理,即將踏上全新的少年征程。
    遺體焚燒的柴火堆架設在海邊。
    洶湧澎湃的波濤掀起陣陣浪花,火焰焚燒木材,發出被鞭答似的聲音。
    滾滾升起的濃煙中,一個人就這麽消失了,連同著他的喜怒哀樂一塊隨風飄散,被徹底從這世界抹去。
    強烈炙熱的溫度,不斷撲在橘清顯的臉上。
    火堆之中,忽然傳來了什麽東西爆炸的動靜,棺材蓋蹦了起來。
    刹那間,橘清顯仰起頭,望向五米開外的禦夫人。
    飄浮著些許薄雲的晴朗的天空、湛藍的海麵、騰空而起的濃煙、柴火間隙流淌的屍油……一切一切的東西,都無法從她眼裏找到。
    她的眼裏隻有一個十二歲男孩的姿影。
    那閃亮的濕漉漉的眼睛、那微張的小嘴唇裏露出來的潔白牙齒,那自信到近乎傲慢的神態,這麽近卻又那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