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凜子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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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穹低垂,陰沉可怖。
    墨黑色的烏雲籠罩著頭上的天空。
    萩原凜子跟隨著蓼科穿過鬆平外院,沿著人工湖往裏內院走去。
    至於她買的花,早就被蓼科嫌棄地扔掉了。
    凜子很傷心。
    ……那束花夠她兩天的飯錢了呢。
    雨勢不減,小道緊臨湖邊,由於漲水而被淹沒;湖水渾濁,腳下的鵝卵石已然看不清了,隻能看到綠色的水草漂浮著,上麵又覆蓋了一層銀色的小水泡。
    走在前頭的蓼科,似乎是個很死板的老婆婆。
    她那蒼白的臉頰上的白發完全沒有了活力,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形成銳角,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
    萩原凜子隻好一路沉默。
    往前走了一陣子,人工湖的岸邊,出現一個延伸到湖中露台。
    少女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過去了。
    那最為美麗的建築,宛如浮於水麵上的精致工藝品。
    亭閣四麵的白色輕紗帷幔被風吹得鼓起,圍成一個空無一物的小屋。
    黑底塗金的柱子,撐起整個露台,房頂也非常華美;青色的瓦巧妙地排列組合成四層重簷,金光燦爛的細細的屋脊,似乎在承受著陰沉天空的重壓。
    那風雨中的涼亭深深地烙印在凜子的眼裏。
    那細長的黑柱子宛如成了人的腿,金色的紋飾如人身上佩帶著的繁瑣的黃金飾物,金色的屋脊則猶如人戴著尖尖的金冠……整個露台,在她的眼裏,猶如一位用足尖站立的苗條舞女。
    雨中合歡花般鮮紅,
    雨後屋簷柱子欄杆;
    黴菌啊,正在快速蔓延。
    走過露台的台階前時,萩原凜子發現織作老師站在露台的簾子前。
    她體態豐滿,被雨水微微打濕了的衣服貼在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她脊背至臀部的輪廓。少女走過去的時候,她沒說話,甚至就連表情也不變化一下,活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般久久不動。她的樣子,和記憶中在課堂裏的樣子毫無變化,不差分毫似的吻合。
    輕紗帷幔的深處,似乎還坐著個人。
    那應該就是禦夫人了……萩原凜子視線歪過去,很想看清楚這個忽然邀請自己來鬆平家的主母此時的神態究竟如何。
    風雨當中,畫麵很模糊。
    隻能依稀從帷幔被吹起來的刹那間,看到一雙高貴的女子的手,在琴台上輕撫著。她那手指和手掌上的清潔細致的紋路,挽在腦後的濃密的黑色發髻,瀲灩春水般嬌嫩的側臉臉頰……這些都於刹那間靜止不動了,成為精致美麗的永恒瞬間被植入記憶之中,珊瑚般美麗的精髓暴露無遺。
    尚且年幼的凜子,暫無可能擁有這般瑰麗的美感。
    此刻的她,恰如旅途中見到的遠方密林的晴雨般,久久不願將視線從禦夫人身上移開。
    “別看了。”
    走在前頭的蓼科冷冷地說道。
    少女趕緊收回視線。
    “我帶你去潔身,教你一點禮儀,稍後,夫人會親自見你……”蓼科邊走,邊用一種不許少女插話的腔調說道。
    繞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處似乎很幽靜的館邸。
    蓼科說這處地方暫時歸少女使用,但少女卻覺得這幽深的宅子,讓她活像個囚犯。走進大門後,她也無暇欣賞屋內的絹質屏風以及菇草編的榻榻米等氣派的日常用具。可蓼科那皺紋深布的老臉,帶有一貫的自以為是和專橫倨傲,讓少女根本沒法說出抗議的話來。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老婆婆是天底下最難纏的人了。
    剛進到屋,蓼科就以一種不中意的眼神,將少女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緊接著,她大手一揮,兩個穿著和服的中年婦人湧進來,不由分說地將少女架進了浴室裏。
    凜子大驚失色。
    很快,她身上的校服就被脫下來了,整個人也被趕進了裝滿熱水的浴桶裏邊。那兩個中年婦人一個拿著什麽奇怪的藥水,另一個拿著毛巾,一個用藥水給她搓洗,另一個用毛巾給她擦拭……
    “喂喂,你們幹什麽……”
    凜子小姐可從沒這麽驚慌過。
    蓼科站在旁邊,也不管自認為正在被虐待的少女是如何抗議的,仍命令兩個中年婦人加大力氣刷洗,那口氣簡直就像是在洗碗一樣。
    凜子忍無可忍,兩隻白白嫩嫩的小手,舀起水來就往幾人身上潑去。
    “你這野孩子,居然動粗……”蓼科大聲罵道。
    “不然乖乖給你們剝去我的一層皮嗎……”凜子回嘴道。
    “也不瞧瞧你身上多髒。”
    凜子勃然大怒:“我告訴你……”
    她的話剛說出口,蓼科就嗬斥道:“趕緊洗完去吃午飯。”
    有吃的?
    e
    看在吃的份上,少女閉嘴了。
    侍浴兩個中年婦女也加快了手速。
    被使勁搓洗著的凜子,有種自己身上已經皮肉綻開了的錯覺。但洗完出來,待肌膚上的熱量褪去後,才發現還沒那麽糟糕,並且肌膚還有種流光氤氳的嬌嫩感……像神女的那種冰肌玉骨的感覺。
    接著,又是一陣漫長的梳頭和穿衣服。
    整理好衣裝後,又被腰帶緊緊地綁住了腰,一通折騰下來已經到中午了。
    “總算能勉強見人了。”蓼科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看著少女的臉蛋,“再補個腮紅吧。”
    “不要!”
    凜子氣鼓鼓地答道。
    她現在這個樣子,可以說是河豚發火的最佳寫照,脹得氣鼓鼓的雙頰,小嘴兩端的角度可愛極了……華麗的盛裝穿在身上,彩線發飾紮成蝴蝶結樣式,卻配上這副清麗倔強的小臉,愈發顯出她那凡事堅持到底的個性。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先去吃午飯!”
    早上都還沒進食的少女,提出嚴正的交涉。
    蓼科倒也沒有太為難她,帶著她來到了中庭的神社裏邊。
    神社裏邊有食堂,趁暑假過來跟鬆平久美子學習的一些鬆平家後輩們,也正好圍在一起吃午飯。外頭是傾盆大雨,裏頭是蓮花般清新麗致的並排少女,每個都還是花樣韶華……新來的凜子,是其中最年幼的那個。
    中午的膳食,非常精美。
    冷菜有鬆葉鬆霸、炒百合根芽,配上吱阜的峰屋柿和大德寺的納豆,以及蟹子餅;涮童子雞加上辣味紅醬湯之後,便端出了牛尾魚、河豚的生魚片。這些美妙的餐品盛放在高雅的繪有宋代牡丹紋彩的大碟於裏,看得人食指大動。
    配上拌香菇泥和拌赤貝泥、煮的有蛔色燒豆腐加芥末、小茶碗裏裝的是酋草場、還有一種叫“森八的躍起小法師”的點心:櫻花紙包著一個一個白色、粉色的小麵娃娃。
    本就是個小饞貓的凜子小姐,吃到如此精致可口的菜肴後,整個人滿足到就像一隻曬足了太陽的小懶貓。在這種時候,什麽不幸啊,什麽委屈啊,什麽t桑啊,全都是無足輕重的東西了……
    如果身邊沒有煩人的視線就更好了。
    周圍的少女們,交頭接耳中,不時用一種略帶敵意的視線望過來。不僅僅是圍觀,她們似乎還想集體冷落新來的凜子,一個個都匆忙地吃完午餐就離開了。很快的,偌大的餐廳裏就變得空蕩蕩的了,隻剩下了凜子和一個年長的女神官。
    正當凜子猶豫著要不要再去要一份點心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側頭看過去,發現是那位年長的女人在看著自己……她雖然已經過了盛年,但容貌還維持著淨妍禦膚,貌美年輕。
    她身著藍白長袖和服,眼睛細長,神態溫和。
    “你就是凜子吧?”
    “啊,您是?”
    “叫我久美子阿姨就好。不用拘謹的,我可是從額田神主那兒,知道你的性格……”說著,鬆平久美子優雅地以袖口掩笑。
    凜子小臉微紅,用疑惑的視線看她。
    “禦夫人下令了,這段時間,由我來教你禮儀和家規。額田神主那邊我也通知了,她所負責教你的禱文神諭等也由我來代勞。”鬆平久美子說道,“在月底舉行大祓式之前的日子,你都會在我手下渡過。不會很辛苦,但有點忙碌,你有心理準備了嗎?”
    “啊?”
    凜子更困惑了。
    她隻是來過個生日而已,這是怎麽回事?
    “凜子?”鬆平久美子微笑著問。
    “哦,好,請多多指教……”
    雖然還沒弄明白什麽事,但對方沒有惡意,凜子也就沒有多抗拒。
    “很乖。”
    鬆平久美子滿意地笑了起來。
    “那個,呃……”
    少女臉色微紅。
    “我還能再要一份點心嗎……”
    “哈哈~”
    ※
    下午的時候,萩原凜子跟隨著鬆平久美子,在神楽殿內練習一些貴族禮儀。她被明令禁止天黑之前離開神楽殿一步,光是練習走路的姿勢,她就花了足足三個小時,在這大殿內來回練習走了不下於兩萬步,練習結束的時候,累得她幾乎都要站不起來了。
    鬆平久美子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要不是看凜子累得小腿都打哆嗦了,她可不會那麽輕易就讓少女去休息。
    從大殿裏逃了出來,凜子坐在欄杆上,邊捶打酸麻的小腿,邊看著窗外的雨幕。
    淋濕的廊緣,成串滴落的雨水;
    壓低的烏雲,沾濕的綠木,內庭裏苔石環繞的雨幕也暈得十片朦朧。置身在潮濕木板及柱子之間,瀟瀟細雨的陰鬱讓人覺得煩悶,有種倒不如幹脆跑出去讓雨淋個痛快的憋屈感……其實吧,主要是這種受調教的感覺,讓凜子內心愈發覺得不妙。
    無緣無故的,為什麽要我接受這些呢?
    難道說,這屋子裏的大人們,在算計我嗎……少女呆呆地望著廊簷外頭,自言自語。
    低矮的樹木在庭院裏閃爍著綠瑩瑩的光芒;大雨傾盆而下,似大霧迷漫,雨滴細密如菌絲,籠罩著黑暗的森林。密林的一部分籠罩在菌絲般的雨霧裏,連雨絲在風中飄蕩都看得一清二楚。
    驟雨被凝結在這裏,被幽閉在這裏。
    還有那白布飄動的祭壇……
    “凜子,你過來這邊一下……”
    蓼科忽然出現,將少女帶到了另一處大殿裏。
    這裏似乎是會客的地方,打開巨大的宮門進入光線暗淡的大廳,看見由黑色、白色、灰色和斑紋大理石鋪成的地麵卻光可照人。這是個歐式宮殿樣子的大廳,天井上吊著枝形燈,在幾張意大利式鑲花邊的大理石桌子周圍,放著金色與紅色的路易十四式的椅子。
    凜子轉動視線。
    牆上的地方,掛著三位夫人的畫像。
    畫像是維多利亞王朝的畫法,顯示了精心描畫的痕跡。
    尤其是對三位夫人容貌的描繪,更是表現出了畫家的良心與阿諛……華麗的服飾與國色天香的容貌,再加上所處環境的襯托下,使得寫實的肖像畫有了夢幻般的色彩。
    居中坐著的禦夫人,華麗之中,給人以強烈的威懾感。
    微啟的豐唇,稍覺冷峻的目光,以及華麗發髻,都使人不由想起曆史上那些出名的女性統治者。在這一家子中,她是大姐,性格從小就養成了說一不二的霸道。
    貴為華族第一美人,她自然是無可挑剔的。
    每一個看到了她的人,都不會質疑這個稱呼。
    居左站著的是月夫人,麵容中流露出貴族特有的稍顯沉鬱的優雅氣質、
    她手扶著禦夫人的椅背,站在窗邊。窗外的天空中浮著幾縷夕陽的雲霞,壓彎的橘樹枝條伸到了窗前,淺色的衣裙下露出了她美麗的赤腳……她臉上的表情是困惑中充滿了柔情,無論你離開了多久,她都會用平靜的笑容迎接你回來,。即使在這期間,她的兩鬢長出了白發……月夫人就是這樣溫柔的女子。
    居右站著的,是櫻夫人。
    她穿著粉紅色的繡花上衣,手裏拿著一把精巧的象牙扇,扇穗和地毯都是像晚霞那樣的絳紅色。這是三位夫人中年齡最小的,照片拍攝的時候,她似乎尚未成年,那一抹美麗可愛的玲瓏嬌顏真叫人行動。不過在凝神注視的時候,她那嚴峻的目光,似乎和禦夫人有些重合了。
    櫻夫人絕對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麽輕浮簡單的女人……萩原凜子暗暗提醒自己。
    就在這時候,門開了。
    一位夫人走了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