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賈璉思前笑熙鳳,晴雯破衰得肆意

字數:7200   加入書籤

A+A-




    「國公爺回府!」

    馬車徑直駛入中路二道門前,五六個小廝問詢提燈過來接。

    原榮府的大管事林之孝如今退隱,已帶著一家老小回金陵看房子養老去了,隻留下個女兒林紅玉,也早幾年就由鳳姐兒開恩做主嫁給了賈芸,不必多說。

    如今榮國府的大管事已由趙天梁接任,這時跟著抬轎過來的人一齊來迎。

    趙天梁因知曉賈璉不受人扶著,便不上前來,隻待賈璉自個下車,換乘了轎子,再跟在轎子邊往內走。

    到了外儀門前,已有燈火輝煌之景,內外亮如白晝,兩列丫鬟站在裏邊道路兩旁相迎,各自提著彩燈。

    賈璉探頭見了,喚趙天梁到跟前來,疑道:「年節還有好幾日,家裏出了什麽喜事,做這般的場麵?」

    趙天梁本來迎了一陣,準備送轎子進儀門就去歇著,忽然聽了這問話,便笑著來回道:「小的在外宅打點,也聽說了些事,裏麵的兩位小爺發熱,原是見喜,以後眼見著好養活,太太就發話說要慶祝一陣。」

    賈璉不禁笑道:「出了痘,倒也確實是喜事。」

    當下轎子已經往內儀門那邊去了,要到榮禧堂,天色已晚,趙天梁不湊熱鬧,自去歇著了。

    賈璉落轎榮禧堂,入內來,見鳳姐兒早在等著,邊上兩個奶娘各自抱著個小子請安。

    賈璉稍頷首,先往偏廳裏去換了衣裳,再回來一手抱著一個,麵上有了笑意,坐到鳳姐兒邊上。

    「祖宗保佑,這才算正經開枝散葉了。」鳳姐兒道:「趕明你就去替老榮公、老太君上炷香。」

    賈璉點頭,另道:「再有這兩個也大了,尋常人家的孩子這時都該下地亂爬。等過了年,隻管讓他們學著走路,終日抱著也不像話。」

    兩個奶娘連忙稱是。

    懷裏兩個小子不禁逗弄,已經睡了,賈璉便再轉交給奶娘帶著。

    這會兒已經傳飯過來了,鳳姐兒幫著擺了碗筷,想起一事來,問道:「太太那邊你回來時去見了沒有?」

    賈璉一邊用飯一邊回道:「沒去,等朝中的事忙完了,除夕夜我們幾個一齊去請個安,料想也就罷了。」

    鳳姐兒點點頭,沒再多說。

    到底賈璉不是邢太太生養的,所以如今兒子是國公了,母親還是個一品誥命夫人。

    孝順伺候著哪怕沒有麵麵俱到,旁人也挑不出什麽錯。

    鳳姐兒一念至此,不免又想得多些。

    她是正經的國公夫人,但隻生有巧姐兒一個,反倒是不如平兒。

    雖然平兒一向敬重她,兩個小子在這邊教養也沒多說半句,但到底是有點隔閡在,日後豈不是像極了邢太太和賈璉?

    賈璉正吃酒間,見鳳姐兒忽然不說話了,麵上苦悶。

    賈璉不免笑了,道:「俺就早預料到這一日,鳳哥兒又不是心胸有多寬的人,哪裏要齊齊全全的照料兩個小子來賣好?老祖宗又不在了,你對我賣好,也知道我也一向不領你的情。要是終於為難了,我倒要來勸你,把兩個小子交給平兒帶著,才是長遠的正經。」

    鳳姐兒聽得又羞又氣,嗔道:「少來胡說,什麽買什麽賣,我是哪等人,你買得起我的好?盡是爛舌頭的話,我養著這兩個,日後也是為了他們前程,你又起心送什麽送!」

    一麵說著,鳳姐兒不肯留了,起身就往外走。

    賈璉本就因朝中壓力一空,渾身輕快,家中又得了好消息,這時便隻顧哂笑,眼見著鳳姐兒含羞跑沒了影,才是略微止住。

    不多時,酒飯用罷,撤去席麵。

    賈璉不著急歇息,尋人問了平兒的所在,便出榮禧堂,往後麵南

    北夾道過來。

    今早出門時,平兒說了東跨院裏的事,這會兒要去聽下文。

    夜色中正好飄起細雪,蓋在門前門後的燈籠上,燭光中見天地黑白分明。

    不久,經南北寬夾道,到了西路後麵的老花廳裏。

    平兒老遠就見著有人打燈過來看,忙是出來迎賈璉入內說話。

    「大觀園裏麵該拆的都已經拆完,東西兩府重新起了巷道。我正在這想著,如今家裏人少,後頭這麽大地方空著也不好,沒了老祖宗在時的熱鬧,總要再安排些東西裝點。就說這花廳,還是當年林姑娘來府時起的,也該修繕新蓋一間才是。」

    賈璉受引入內,坐下正要開口,又受平兒塞過來一個手爐,便且先捧著。

    平兒再道:「二爺不要心急,先前我跟你說過的那事是真的,趁著今日禦醫登門一齊看過,晴雯是確診有喜了,這事勞你去和奶奶說起。」

    賈璉就是為此來的,當下點點頭,道:「原本這事也不必先瞞著鳳姐兒,倒顯得我們幾個鬼鬼祟祟,把別人當做小人。」

    平兒笑道:「這不是就請您去說明白了,我忙裏忙外的也有錯?」

    賈璉不和平兒爭這個理,隻叫人添炭置酒抬桌子,就在這老花廳裏和平兒坐一坐,麵朝大觀園舊址,賞一回夜雪。

    平兒在邊上撥弄算盤幾下,也無心了,便起身坐到賈璉身邊來,稍稍取暖後,提起一事來。

    「外宅有個廚子吳貴,近日害酒癆死了。」

    賈璉正吃著酒,不知平兒突然提這事做什麽,納悶一陣,隻好停盞問道:「這人是誰,往日府裏有這個人?」

    平兒道:「就是人稱‘多渾蟲"的那個。」

    這下賈璉才稍記起那麽個人來,回道:「若是多渾蟲自個得病的緣故,按上麵傳下來的規矩,買來的送四十兩,家生子送二十兩,也算個人情給他們家料理喪事就是。」

    平兒道:「這事哪裏用你開口,早已經送了銀子給他家。不過趕巧的是,那吳貴原是晴雯的姑舅哥哥,眼下晴雯在都中隻有這麽一個親戚,就和我說起,想求個恩典到外頭奔喪一回,盡了這麽一個親戚情分。」

    賈璉道:「早就聽說晴雯父母不在,隻有個姑舅哥哥,原來就是這麽個多渾蟲。眼下既然沒了,晴雯去看看有什麽不可的?還要求什子恩典。」

    平兒道:「你不知,一來是晴雯她想的事多些,原是從賴家抄來的人,奴才中做奴才,受了十分的苦,見規矩就要醒目些。二也是我念著她有身孕,雖然還不顯懷,但到外頭要是磕著伴著,出了什麽事,我跟晴雯又怎麽對得起二爺和奶奶?何況她姑舅兄弟家的名聲不好。」

    雪夜中,燈火晦暗。

    賈璉和平兒不知,兩人說話時,晴雯也正因為平兒久久不歸,到了這邊尋人。

    無人幫忙遞話,晴雯在階下隱隱聽到了有關自己的言語,心中不免一緊,隻是不肯離去,便徑直入內來。

    「老爺,平兒姐姐。」

    晴雯到了花廳裏,給賈璉和平兒見了禮,然後站去了平兒身後。

    「看把你冷的,我在這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平兒拉著晴雯的手,叫她到身邊坐下,本想遞杯溫酒暖身,興頭稍起便作罷,隻怕掛礙,便叫邊上伺候的丫鬟再添一個手爐過來。

    不一會兒,呈來一個鎏金的手爐,平兒將之遞給垂著頭的晴雯,道:「你去吳貴家裏的事二爺已經同意了,隻是有話我還是要叮囑你一些才好。」

    晴雯難掩高興之色,不留痕跡看了看偏頭觀飄雪,正自斟自飲的賈璉,道:「這事請姐姐吩咐。」

    平兒道:「吳貴家就在寧榮街

    外頭,雖說不遠,還都在榮府做事,但因是你娘家人,規矩都不能少。我請趙嬤嬤帶你出門,跟著出門的媳婦傳四個,隨身的小丫頭都帶上,外頭要四頂轎子,多要幾個上年紀的跟著,兩頂大轎兩頂小轎,小轎給得體麵的大丫鬟和嬤嬤。」

    晴雯已是答應,話卻未完。

    平兒又道:「身上的衣裳首飾不用我說,你也是個知規矩的,穿金戴銀,該添得要添,這都是給外人看的。不過是逢著你兄弟的喪事,也可以不必太光彩,到時出門前,我總要幫你看個仔細,再去給老夫人、奶奶請安說話。另外到了那邊後,不要用外頭的東西,也不要吃外頭的水,難保幹淨,白天去白天回。」

    晴雯欲言又止一陣,隻好一一記下。

    賈璉這時卻舍了雪景回頭過來,道:「原來還有這種安排的事?是為了在周邊擺弄榮府體麵,還有什麽‘踐躬行下孝悌"、‘天倫中之至性"的名聲?」

    平兒笑道:「府裏向來是這般規矩的,總要注重門麵。」

    賈璉若有所思,目光遊過那雪埋空寂的大觀園舊址,最後落在晴雯麵上。

    ‘庶可略盡骨肉親情,天倫中之至性。"

    這事當年大姐元春省親時,那封傳出的聖旨上所說的。

    原來和此時要去奔喪的晴雯何等相似?

    皇家重孝悌名聲,是以讓元春省親。

    榮府重孝悌名聲,是以讓晴雯奔喪。

    皇家顯露體麵,是以元春省親,沿路有十來對太監開路,拿著禦香銷金爐、七鳳黃金傘、香珠、繡帕、拂塵,八人抬的黃金鳳輿,昭容彩嬪服飾,倒不像是陪父母親戚的人。

    榮府顯露體麵,是以晴雯奔喪,要有上年紀的奴丁開路,更衣換飾,身上鮮明,四頂轎子相送,丫鬟婆子服侍,倒不像是個奔喪的人。

    元春省親,要拜了佛,在大明宮陪皇家看了花燈,才能出來。

    晴雯奔喪,也要等候邢夫人鳳姐兒召見,說了話,才能出去。

    一個當夜就走。

    一個當日要回。

    雖說平兒這般處置,已經是極盡人情了,卻也脫離不得舊日的規矩。

    賈璉思緒到這,不免搖搖頭,將手中漸冷的酒水入了喉,道:「當日原來是俺有些錯怪了,皇家對大姐省親的事竟是如此不以為意。逞凶發作了太監和女官,終究沒用處,反倒是叫大姐看輕了我。」

    晴雯如今說是主子,其實還是榮府的奴才。

    元春當年說是妃子,其實也是皇家的奴才。

    如今隻剩下大觀園做殘垣,訴一聲傾蕩落雪掩去。

    平兒這時來扶著,伸手摸了摸賈璉額頭,對晴雯道:「二爺是醉了,依我看,他說什麽自個都不再知曉了。」

    賈璉抓住額頭上的手放下來,笑道:「俺不是醉了,也不是發癡,隻叫人好不容易想明了當初醃臢。」

    說著,賈璉扭頭對晴雯道:「明日得空,幹脆些,我和你一同去奔喪一回也罷。」

    晴雯聞說,眼中頓時一亮。

    平兒忙勸阻道:「這怕是不合規矩,早年間趙姨娘還在的時候她親兄弟死了,二老爺那邊可沒說去看。」

    一時著急下,平兒都顧不得提起趙姨娘這麽個人。

    賈璉笑道:「俺可不管這個,心裏幹淨最妙。你安排的這事太假,不過是麵上的體麵,其實半點沒變,等我陪晴雯去正經奔喪,才是真切的好事,也免得她背地裏還要怕什麽。」

    說了這些,賈璉起身,端起半壺未盡的酒水,閃身步入大觀園舊址的雪景裏遊玩去了。

    平兒也焦急起身,一麵打發人快提燈

    去跟上,再不無埋怨的來同晴雯道:「他心裏最是明白的,說話肯定不假。你是府裏半個主子,跟了二爺這麽久,同房也這麽久,外邊泰安的田莊地契至今叫你收著,怎麽背地裏還怕誰?」

    「我比不上平兒姐姐你們,別的都不怕,就是怕二爺對我有厭心。」

    晴雯答了一句,起身來,又笑道:「現在不怕了,好姐姐別急著怪我,咱們快些去找二爺回來,免得凍了。」

    「都瘋了,你這人。二爺也是,故意走得這麽快,要別人去尋他。」

    平兒一跺腳,叫人多拿了件衣裳來披著,鑽去雪地裏找人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