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喪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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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是一首江城子,叫做《密州出獵》,是密州知州陸崖與下屬出門打獵之後所做的詞。
    這一年,陸崖三十九歲,正值壯年,杭州任職期滿,自請調至密州。
    密州,即山東諸城。
    此地自古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市,直到陸崖的到來。伴隨著陸崖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密州從而名揚天下。
    在他與一眾下屬打獵的人當中,有一個人叫做劉亭,字子升,是他的通判。
    回到州城之後,他和一眾下屬在密州城的鴻賓樓赴宴。
    酒過三巡,菜至五味。
    通判劉亭從席中站起來,舉起酒杯,臉上掛著溫厚醇和的表情,對著陸崖說道:
    “在下數日之後,將迎娶本縣一女子,舉辦婚禮,還望大人和諸位同僚,屆時能夠到來。”
    陸崖見到劉亭說是喜事,臉上卻不怎麽高興,便問道:“怎麽,你不喜歡那女子?”
    雖然隻到任一年,但他十分喜歡這個通判,隻因此人性格溫和醇厚,是個君子,再加上能力也是很好,他很欣賞。
    便也關心劉亭的婚姻大事。
    劉亭拱手有禮說出自己未婚妻子的來曆,道:“我從未見過那女子,隻是家中有媒妁之命,其叫做周秀。”
    “周秀?”陸崖問道。
    席間其他人也聽到劉亭說出來的此女來曆,麵色皆變了。
    勸道:
    “劉兄,怎的能娶此女。”
    “此女非良配也。”
    陸崖一聽,便問道:“爾等也知那女子,為何如此說話,可是此女人品不好?相貌不端?”
    一官吏說道:“人品倒是良善,樣貌卻是普通,關鍵是,此女不久前雙目失明,看不見了,一個盲女,怎能配得上劉大人。”
    陸崖明了了,便看向劉亭,問道:“如此說來,確實不好,既然你不喜歡,相貌一般,又是目盲,不如推去吧,你不好說,本官讓人去解了婚約。”
    劉亭說道:“不好,我雖不喜歡,但婚約乃是在那女子目盲之前定下,我若此時反悔,如何能立於當世。”
    一眾席間的人勸道:
    “大人不願意背信棄義,確實高義,然婚姻大事,終究事關重大,如今那隻是一個盲女,大人不願意再娶她,也是正常,所有人也能理解。”
    陸崖說道:“伱若不喜歡那女子,隻為信義娶了她,以後又如何能夠開心呢?”
    劉亭陷入思考。
    仍歎息道:“人無信不立,即便是不喜歡,我也得娶她為妻。”
    七天之後。
    劉亭大婚。
    陸崖如約前去,大婚當日,陸崖看著劉亭與那紅蓋頭之下的女子,三拜天地,結成連理。
    ……
    一晃六年過去。
    這一日。
    官府宴席之上。
    “六年了,你們夫妻如今感情如何?”陸崖問道。
    劉亭道:“被大人說中了,我感覺有一些對不起妻子,六年了,我娶了她,還是沒有對她生出感情來。”
    陸崖問道:“既是沒有感情,那是否要再續一房,這一次,尋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我朝男子,三妻四妾,又不是甚少見之事。”
    劉亭搖頭歎息:“她已經深愛上我,我不愛她,已經是慚愧,若是再續一房,豈非更對不起她,還是算了。”
    “那你自己考慮吧。”陸崖道。
    其他人也勸道:“若不愛你那妻子,休了便是。”
    劉亭搖頭:“即便無愛,也不能背信棄義。”
    吃完飯之後。
    傍晚回府。
    劉亭看著在庭院內自己的兒子在追逐蝴蝶,不遠處,自己的妻子在給自己做一件新的衣裳。
    望著自己柔美的妻子。
    劉亭很是恍惚。
    六年了。
    當真無愛嗎?
    回想這六年來的生活點滴。
    的確,他竟然沒有辦法找到自己愛妻子的佐證。
    日子一直過的很是平靜。
    六年內的生活,一切都很平淡。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平淡,也會在想,沒有情就沒有情吧,日子平淡的過下去也很好。
    但感受到妻子對自己的熱忱的感情,一年比一年的濃鬱。
    劉亭卻又會陷入深深的懷疑。
    妻子對自己是如此的愛自己,六年了,自己如果還沒有愛上她,自己如何能夠對得起妻子的情義呢。
    這時,他看到妻子起身了,便準備上前。
    卻突然看到妻子一下子摔倒在回廊裏麵,丫鬟驚慌大叫的扶起來。
    劉亭也匆忙上前。
    ……
    一個時辰之後。
    整個府內傳來了悲痛的聲音,丫鬟下人們全都在哭泣。
    ……
    他的妻子在今天意外去世了。
    劉亭卻站在房門外。
    他看著躺在那裏,已經失去了生機的發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隨即,
    劉亭平靜地上前,鋪好了妻子屍體躺的發皺的床榻,然後平靜地走到府外,看著府內一眾人都哭泣起來。
    不一會兒,縣城內入殮的殮婦來了。
    整個過程,劉亭都很平靜,甚至坐在桌子前喝了一碗茶。
    整個劉府上下的人都看著老爺如此平靜,無比的擔心。
    管家上前泣聲道,以為是老爺難以承受這個打擊,所以呆傻了。
    劉亭卻十分清楚。
    自己沒有傻。
    他隻是……終於明白了。
    六年了。
    直到妻子今天突然去世,自己好像真的沒有對妻子生出感情來。
    明明是妻子去世了,自己卻竟然還能如此的平靜。
    甚至還覺得肚子有點餓。
    看著一眾人都在關心自己,劉亭平靜地讓下人做飯,他要吃飯。
    七日之後,到了劉夫人的葬禮。
    葬禮上,所有的劉家和妻子娘家的親戚朋友都痛哭流涕,披麻戴孝,相互安慰,隻有劉亭依舊平靜。
    他甚至感覺死去的不是跟自己無比親密的妻子,而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
    陸崖也來了,道:“節哀順變,不要太傷心了。”
    劉亭終於可以跟這個最了解自己的大人和盤托出,道:“大人,你誤會了,我並沒有傷心。”
    陸崖隻是看著他:“是嗎?”
    劉亭說道:“是的,明明是我六年的發妻去世了,可我真的沒有任何傷心的情緒。”
    陸崖歎氣。
    劉亭很是平靜:“六年了,我竟然一點對妻子的感情都沒有,大人您當年說得對,我即便遵守了信義,卻沒有愛,我現在感覺很羞愧。”
    “你當真覺得自己對妻子無愛?”陸崖道。
    “是的,大人,我現在有羞愧的感情,現在卻沒有悲傷的感情。”劉亭說道:“我很對不起她,這麽多年,她為我生育一子,我卻不愛她。”
    他回頭看去。
    府上是悲傷的哀樂,前來吊唁的人臉上的情緒都很哀傷,唯有他,現在的情緒沒有一點波瀾。
    “六年了,我沒有愛上她。”劉亭自嘲:“我這個人真是無情無義。”
    陸崖卻似乎看透了什麽,拍了拍他的肩膀:“等葬禮結束,你暫時休息數月,不用來府衙點卯上差。”
    劉亭道:“多謝大人,但我不用,我仍舊可以上差,並不會影響公務。”
    陸崖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拍了拍劉亭的肩膀。
    傍晚。
    靈柩之前,所有人都在哭泣。
    劉亭走了過來,看著大家都在背上,他思考了一下,就算是再怎麽樣,這個時候也應該配合著表現出一些哀傷的情緒。
    於是想要擠出悲傷的表情。
    但卻發現,越是想做出悲傷的表情,心裏越是平靜。
    這一天晚上的葬禮結束了。
    第二天劉妻下葬,入土為安了。
    劉亭平靜地撒著紙錢,看著別人在哭泣。
    ……
    妻子入土之後。
    當天晚上。
    劉亭也是平靜地睡了一覺,早起之後,就前往府衙點卯,來到府衙內,差人衙役們都上前拱手安慰。
    劉亭一一與他們打招呼。
    所有人都奇怪。
    “劉大人這完全不像是喪妻的樣子啊。”
    “怎麽一點哀傷的表情都沒有。”
    到了府堂之後。
    陸崖看到劉亭居然又來點卯了,皺眉道:“不是讓你這段時間不用來公堂嗎,回去。”
    劉亭無奈又離開了公堂。
    可他實在不知道要去幹什麽,於是就在大街上開始轉悠了起來。
    路過密州城的小吃攤,甚至還買了一個糖葫蘆,拿走手上,啃了一口。
    街上有女子賣唱,他還駐足,拿著糖葫蘆吃著,聽了許久。
    而他這樣子,也在街上引起了許多的議論和指指點點。
    “這劉大人,妻子才死一天,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唉,畢竟是個盲女,隻是礙於此前有約,不得違背罷了。”
    “看來,即便是六年夫妻,也是沒有產生一絲感情啊。”
    “男人就是薄幸。”
    “薄情啊。”
    劉亭聽到了這些議論。
    但他反倒覺得他們說的對,自己的確是好生薄情啊。
    一連三天如此。
    陸崖不準他去公堂點卯,劉亭無所事事,便在城中隨便亂轉,完全不像是死了妻子的樣子,反而被許多事情牽動了興趣。
    他開始注意布衣小孩放的風箏,想要上前去自己試試,有時候又會專注地上的泥塊,以及被吹動的牌坊幡布。
    似乎以前都沒有發現日子裏有這麽多事可以引起興趣。
    這反倒讓他進一步確認。
    六年來的日子,好像是那麽的無趣。
    劉亭的嶽父聽說了自己女婿在自己女兒死了之後,在城內轉悠,便來詢問。
    嶽父當麵,也在關心他:“你還好吧。”
    劉亭看著自己的老泰山,或許是懷著內心的愧疚,說出了自己的狀態:
    “嶽父大人,很抱歉,這麽多年,我對於秀娘,沒有產生感情,並不愛她,以至於她已經死了,我竟然一點悲傷都沒有,我很對不起你們家。”
    嶽父沒有說話,隻是拍了拍劉亭的肩膀。
    劉亭有些不解。
    為什麽嶽父大人不生氣。
    送走了嶽父大人之後,劉亭便在府中隨意走了起來,開始注意起了府中的一切。
    走在花園裏,站在一朵花麵前,站著看了很久。
    似乎看到了什麽。
    卻似乎又什麽都沒看到。
    然後又下意識的走出了府外,走到了城中大街上,四麵八方的東西,任何細微的動靜,屋瓦,幡布,又開始在吸引著他。
    有兩個小兒在追逐。
    他又出神看了很久。
    劉亭似乎隱隱意識到了什麽,為什麽會對這些此前都沒有注意到的事情,現在這麽關注呢?
    天氣微涼。
    他感覺有些冷了
    就想要回到府上加一件衣服,回到府上,從衣櫃之中取出了衣服,發現滿櫃的衣服,都是妻子生前繡的。
    劉亭托著這件長衫,以前似乎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些圖案,也沒想到妻子雖是一個盲女,但卻可以在衣服上繡出這樣美麗精巧的圖案來。
    他怔了一下。
    然後穿著長衫走出了宅院,這一次散步走的比較遠,來到了一條河邊,發現有個釣魚翁在釣魚。
    劉亭便上前坐了過去,吹著河風。
    他學識淵博,便與老釣叟隨意聊了起來,談到了這條河的魚獲,然後又談到老人的家裏,最後談到了自己的事情。
    “老人家,我對自己的發妻一點情義都沒有。”劉亭說道。
    老釣叟愣住了。
    劉亭說道:“她去世了,我卻沒有任何悲傷和痛苦的感覺。”
    老釣叟遲疑了一下,“那你現在為什麽要來河邊呢?”
    劉亭怔住了。
    老釣叟問道:“沒有悲傷痛苦的感覺,那是什麽感覺?”
    劉亭沉默。
    突然,他沒有絲毫征兆的把老漁翁那一簍釣出來的魚獲都倒進了江水裏麵。
    傍晚,陸崖看著堂下狀告劉亭的老漁翁,差人讓劉府的人過來賠錢,並讓劉亭道歉。
    得了賠償之後的老漁翁離去了。
    陸崖看著劉亭沒有說話,讓劉府的人把他帶回去了。
    兩天之後。
    青樓的一個老鴇又將劉亭告上了府衙,理由是他去青樓聽曲兒,聽到一半,突然砸了青樓的好幾張桌子。
    陸崖又做了調解。
    當天,他去了劉亭的家中。
    問道:“你當真覺得你自己不愛自己妻子?”
    劉亭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愛她,為什麽她死了,我不傷心呢?”
    陸崖不說話,歎了一口氣。
    讓劉亭繼續休息。
    接下來的幾個月。
    劉亭在家中仍舊如常,依舊沒有什麽悲傷的情緒。
    每天也閑散的在外麵閑逛著。
    直到幾個月後。
    他家中老父過壽,劉亭邀請了許多朋友,期間酒過三巡,眾人給劉父拜壽之後。
    劉父對兒子說道:“秀娘已經去世五個月了,你正是年輕力壯,為父想為你再說一個妻子,卻不知你是否已經放下了秀娘。”
    劉亭微笑,他從來都沒有把妻子放在心上,又談什麽放下呢,再娶一個妻子也好。
    正要笑著答應。
    忽然。
    他看向了自己的五歲兒子,然後看向了兒子背後的欄杆,繼而看向庭院裏的那株枇杷樹。
    這個時候,他竟然看到了妻子就站在那裏。
    忽然腦子裏所有有關於六年以來的一切,都浮現在腦海中。
    他終於有悲傷的感覺了。
    猛然間,一股窒息的感覺襲上心頭。
    天昏地暗。
    他一下子從桌子上癱軟下去,慌得所有人都趕來扶他。
    劉亭卻猛然間自己爬了起來,來到了那欄杆之前,一下子眼睛內淚水奪眶而出。
    “啊!啊!”
    然後他大聲嚎啕,來到了枇杷樹的麵前。
    “啊!啊!”
    他嚎啕著,話都說不清楚了。
    就隻是顫抖著手,指著那株枇杷樹。
    一眾人驚惶不明所以的來到嚎啕的劉亭麵前,忙問怎麽了。
    “啊!啊!啊!……”
    劉亭這個時候趴在枇杷樹前麵像個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指著枇杷樹:
    “此樹,吾妻六年前所手植也。”
    一眾人互相對視。
    劉父不解又心疼:“我兒,你怎麽,怎麽……秀娘不是已經去世半年了嗎,你這半年都沒有悲傷,怎麽今日……”
    劉亭望著枇杷樹,哭道:
    “吾知喪吾妻也。”
    遲到了半年的悲傷和思念,在這個晚上好似潮水一般,突然爆發出來。
    原來他不是沒有愛過自己發妻,是早已經愛上了妻子,早已經習慣了和發妻六年在一起的時光。
    以至於妻子死後,他第一時間是否認,而後感覺平常習慣的一切,都缺失了一部分,心裏也缺失了一塊,然後就想要找其他的事情來填補缺失,卻發現什麽都沒有辦法填補那塊缺失。
    他半年來都不明白那缺失的是什麽,直到時隔半年,突然沒來由的終於爆發出來悲傷。
    次日,劉亭就病倒了。
    半月之後,思念成疾,已經病入膏肓。
    彌留一線。
    而比起身體上的病痛。
    終於不得不接受自己深愛之人已經變成亡妻事實的他,迎來的是心理上的最大痛苦。
    “痛,好痛……”
    彌留之際。
    劉亭看到了陸崖大人來到了自己麵前,歎息道:
    “又是痛苦不悟的一世。”
    一陣夢幻之氣,籠罩了整個天地。
    第三世。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