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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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是之,古籍蜀,今山陰人士,性格不羈,身世豪貴,家資蕩然。才情奇肆。
崇陽八年,柳是之未能中舉,主動棄了仕途,遂帶著書童陸崖遊玩天下。
來至杭州。
“公子,前方就是樓外樓誒。”
陸崖背著書包,跟在柳是之背後。
柳是之走在前麵,擺手道“不去不去。”
陸崖問道
“都說西湖醋魚天下一絕,公子你不是最喜歡品嚐天下美食,為啥不去嚐嚐呢?”
說罷,不好意思道“我也想嚐嚐呢。”
“西湖醋魚不好吃。”
柳是之鄙夷的看了一眼樓外樓,道
“你也知道你家公子我非美食不吃,若無美食,我寧可餓著,而若是讓我吃那西湖醋魚,不如餓死我。”
陸崖愣了,問道“有那麽難吃嗎,這不是天下聞名的名菜嗎,樓外樓更是杭州第一名樓。”
“把西湖醋魚做的如此難吃,皆要賴此樓!”
柳是之道“西湖醋魚,本應是取草魚,先在西湖裏餓養三天,去泥腥味,再以七刀半的手藝打上花刀,然自從這樓外樓興盛之後,成了一地盛景高樓,來往的都是富商達貴,此樓就覺得草魚卑劣,賣不上價格,便選了價格更貴的桂魚,這材質一變,醋魚立即變了一半的味兒,再加上他們大師傅已經失了手藝,糖醋澆汁已經不會製做,做出來的西湖醋魚,說起來就是一個複雜難言……”
“複雜難言,是個什麽味。”陸崖問道。
柳是之道“一分甜二分鹹三分酸四分腥臭。”
陸崖瞪大眼睛“如此難吃。”
柳是之道“吃了此魚,我投河過一次,幸虧被杭州一位進士朋友救了起來,他的名字叫做徐文長,現在我們就去找這個人,讓他帶著我們吃真正的好吃的。”
旁邊走路經過的人,聽到這對主仆說話,尤其是在聽到柳是之因西湖醋魚不好吃,甚至去投湖自殺,不由狐疑的看了過來。
是否太誇張了。
不一會兒,柳是之主仆就來到了杭州的環秀山莊,拜訪進入之後,他嘖嘖稱歎
“好園林。”
聽著柳是之的聲音,園林內走出來主人,正是柳是之的好友徐文長,哈哈大笑
“夢庵終於來了。”
一群人互相介紹。
有人拱手笑道“早就聽聞柳兄號稱是癡於山水,癖於園林。名士狂狷,極愛繁華,極好美食,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啊。”
有人道“我等也都是一群癡人,卻不如柳兄癡的多。”
癡,是愛好興趣。
有戲癡,有酒癡等等。
柳是之笑道“人無癡癖,不可與之交往,因其無深情也。”
“好!妙!”徐文長稱讚,道“素知柳兄諸般癖好,非美食不吃,非美景不往,非美人不愛,非美玉不戴,諸美之中,尤其以美食為最。”
柳是之道“凡事不可苟且,而於飲食尤甚。”
若是他一日三餐,不是美食,他寧肯不吃。
有人讚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夫子亦如是啊。”
徐文長哈哈笑道“我已經專門請了四方大廚,柳兄想吃什麽,盡管吩咐吧。”
一拍手,背後走出來了四個廚子,川魯淮粵,盡皆在此。
柳是之毫不客氣,一一吩咐,吩咐完了之後,又叮囑道
“切記,豬肉挑皮薄的,不可腥臊;雞肉要挑嫩的,不可老稚;鯽魚以扁身白肚為佳,烏背者,必肉質僵硬。鰻魚以湖溪遊泳為貴,奎土之筍,其節少而甘鮮。
就算是同一個火腿,樣貌好醜,味道也是判若天淵。同一台鱉也,味道美惡分為冰炭的區別。”
有人驚奇道“柳兄是否太過不相信這四位大廚了,這種事,還需要您來叮囑嗎?”
柳是之道“一味佳肴,廚子的功勞頂多隻能占六成,而采買食材之人的功勞,要占四成,若是食材不鮮美,廚子再厲害的廚藝,也難以發揮,古人早就言在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一眾人聞言全都歎為觀止。
讚道
“論當世會吃之人,無出柳是之之右也。”
徐文長問道“聽聞柳兄在撰寫一部食單?可否一覽?”
柳是之笑道“尚未完成,需十年之功。”
徐文長道“那就定一個十年之約。”
“好說。”
到了夜晚。
一桌美味佳肴。
讓徐府上的客人流連忘返,引為畢生之最。
席中。
一堆文人聚首,免不了又要抨擊時勢朝廷,以主人徐文長為首,怒斥當局
“而今皇上寵信奸臣,導致朝局大亂,若是我能重新入朝,必要以死諫陛下……”
一眾文人拍手叫好“徐大人說得好,自古以來,文死諫武死戰,我輩讀書人,受皇恩,食國朝之米粟,自當以身報國。”
唯獨柳是之不說話。
一眾人看向了他。
徐文長問道“柳兄似乎不以為然?”
柳是之笑了笑道“並沒有。”
徐文長試探問道“我等有意往書院一行,諫言朝廷,柳兄可願同往?”
柳是之搖頭道“我已經無意致仕。”
徐文長皺眉道“柳兄莫不是怕死?”
文人諫言朝廷,確實有身死的危險。
柳是之說道“生既不死,死既無我,何懼之有。”
“那……”徐文長問道“柳兄還是……”
柳是之道“我已寄情於山水之間,再者,如今國朝如此崩壞,已不值得我為它赴死,還不如多吃一些美食呢。”
一眾人最後相談不歡而散。
離開環秀山莊之後。
“公子,那般說話,是否太傷他們?”陸崖追上來笑著問道。
“我等文人,最厚臉皮。”柳是之笑道“不傷不傷。”
……
回到客棧。
第二日。
杭州大雪。
這一場雪,一下就下了三日。
本該啟程往返老家故鄉的柳是之和陸崖,都被大雪阻路。
杭州似被雪埋冰封了。
家家戶戶的人都在自己的被窩炕頭上躺著,火爐子旁邊帶著,或者圍爐煮茶。
忽地,柳是之帶著陸崖衝出客棧,嚷著道“店家,西湖還有人撐舟筏嗎?”
店家愣了愣,再看了看外麵白茫茫的道“客官您說什麽瘋話呢,這大雪天,您要去西湖?”
“大雪天,去西湖。”
柳是之隻問道“有沒有舟筏?”
“這天氣,所有湖上撐筏子的漁翁,肯定都回家了啊。”店家說道。
“你幫我找一位。”柳是之道“我加錢。”
整一天都沒找到人。
人都覺得這下雪天去湖上,瘋了不是。
至傍晚才有一人聞訊而來。
於是主仆二人和那漁翁便撐著一艘小筏,穿著毛皮衣,帶著火爐,三人前往湖心。
艄公不解,問道“老爺這下雪天,去湖心作甚呢?”
“不做甚。”柳是之微笑道。
“不做甚,為何要去。”艄公更不解,歎氣道“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浮生一場大夢,人生至死,何事不是浪費時間。”
柳是之看著前方,哈哈大笑
“可若能在這些事上覺得快樂,那便不是浪費時間。”
艄公懵懂。
道
“相公癡人也。”
舟筏前行,湖麵上冰花一片彌漫。
漸至湖心。
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舟筏在湖心帶動的漣漪,就好似白色宣紙上的一條長堤,盡頭是湖心亭模糊輪廓,以及一葉小舟,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不一會兒,到了西湖湖心。
沒想到這大雪皚皚,安靜如畫的湖心亭中,竟也有人,有兩個老人在湖心亭中鋪好了氈子,相對而坐。
有童子在他們的背後燒水,圍爐煮茶。
爐子正沸。
煙氣繚繞,雪風一色。
“咦!”
湖心亭中的兩個老人,看到柳是之主仆以及撐船而來的人,愣了一下,皆是大喜
“前方船上何人?”
柳是之見到湖心中人,也是大奇,驚喜,上了湖心亭後,各自通報來曆。
原來兩個老人是金陵人士。
柳是之撫手歎道“想不到亭中還有您兩位這樣的人。”
“哈哈哈!”
一個貂皮老人大笑,道
“我與好友見雪興起,正在湖心,看天地一色,茫茫白練,湖中人鳥聲俱絕,可謂天地一景,歎曰此景隻屬我二人也。未料到也有相公如我一般者。”
“當浮一大白也。”
另一老人吟道
“何日無湖?何年無雪?但少閑人如吾幾人矣。”
說罷,邀請柳是之上前一起飲茶。
“哈哈哈!”
詳談片刻,一眾俱歡。
柳是之見天色不早,遂提出告辭。
兩老人道“欲等雪後雲散賞月,不同歸也。”
柳是之眼中露出敬佩。
遂不多言。
一葉扁舟,帶著主仆,從湖心亭回返。
艄公回頭看那兩老人漸漸為大雪和湖心亭所籠罩,隻剩一點點爐煙水汽,人影幾粒,想到他們今晚還要在這裏等雪後雲散,賞月,不由對著柳是之喃喃道
“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啊。”
這正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
大雪之後,杭州放晴。
柳是之與陸崖主仆,回返浙江紹興。
回到紹興之後半年。
便聽說了那在杭州請他吃飯,席間談論朝廷時局的進士好友徐文長,受到了皇帝賞識,重新起仕。
有人來問柳是之可曾後悔。
柳是之笑道“我之樂,他未知也。”
遂一如既往,遊曆天下,吃喝玩樂,兜兜轉轉,每半年出行歸來,必回來撰》食單。
除卻食單外,令有數篇文章詩意非常,傳唱天下。
一晃九年過去。
柳是之雖未入仕,卻實為當今文人叢林當中的一朵奇葩。
世人評價他為當今一代,才人稱徐文長、柳是之。徐以奇警勝,柳以雄渾勝。
徐文長,正是那位如今已經做了文黨領袖的杭州進士是也。
而柳是之,則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偏偏,這個“一事無成”的柳是之,成了“當世第一文章大家。
他以書寫人生。
有人這樣形容哪裏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裏肯定有柳是之;
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柳是之。
天下美食,任何一樣。
柳是之都是一定沒有錯過。
崇陽十七年。
這一年,柳是之的一生得意之最的作品,終於問世,非是外界文人推崇備至的他的文章詩詞。
而是一篇教人做飯的書。
世人皆知大才子柳是之一生風流雅事無比多,排第一的,卻是吃飯。
全書分為須知單、戒單、海鮮單、江鮮單、特牲單、雜牲單、羽族單、水族有鱗單、水族無鱗單、雜素菜單、小菜單、點心單、飯粥單和茶酒單十四個方麵。
然而,也就在重陽十七年,柳是之這部名叫做《夢憶食單》的作品問世之後的兩個月。
天下大亂了。
先有反賊殺破京城,皇帝自縊而亡。
而後有異國趁機南下,霸占中原。
值此國破家亡之秋。
天下文人心目之中的領袖和信仰,在年少之時,就曾說出忠君愛國為社稷綢,不曾怕殺頭的我朝宰相徐文長,此時正站在西湖邊上,麵對異國大軍的圍困。
西湖邊上。
宰相徐文長走到了湖邊,他的學生回身望向那異國大軍,哭泣道
“弟子願與尊師一起為國赴難,甘願以身殉國,以死明節。”
徐文長走到湖邊,喃喃道“已死明節。”
他微微低下身去。
摸了摸湖水。
忽地搖頭
“此水太涼,不能入也!”
弟子震驚。
然後大叫“尊師忘了你年少時和我們說的,文死諫武死戰,我輩讀書人,受皇恩,食國朝之米粟,自當以身報國之言嗎。”
卻見這位忠君愛國的老大人,孤身一人去到了敵軍陣營。
天下文人領袖之一,投入敵營。
中原士氣大散。
敵軍很快,就來到了紹興。
準備俘虜收服天下才子領袖之二,柳是之。
營中,徐文長上前抱拳道“老臣與柳是之乃多年好友,隻需三言兩語,可說他來降新朝。”
“可有如此簡單?”
徐文長道“諸公不知也,柳是之此人多癖,更非忠君愛國之輩,早年就曾說過,身軀不報國。”
是日。
來到紹興。
卻得知柳是之和童子不在家中。
且家人早已經被遣散。
徐文長尋遍城中數日,也未能得見。
敵軍將軍冷眼來詢。
徐文長慌忙說道“老夫有一計,柳是之此人最好吃食,每餐非美食不吃,就算是逃竄,也逃不了多遠,隻需將軍以天下美食為餌,必能引他來降。”
數日後,將軍大擺宴席,仍不見柳是之出現。
一年後,直至新朝徹底一統天下。
三年之後。
終於才有人自稱發現了柳是之的下落。
那是一座墳塋。
柳是之早已經死去兩年多。
徐文長問過本地之人才得知,柳是之在得知異國入主中原,欲要招攬他時,便遣散家室,躲入了深山,當得知一國將領欲以天下美食誘他投降時,便以樹皮野果為食。
當得知異國已經徹底一統天下。
便絕食於了深山之中。
徐文長走後。
陸崖看著那木頭碑上,是柳是之自己給自己寫的墓誌銘
紹興柳是之者,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年至半百,國破,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斯人寧餓死,不食異國之粟。
一聲歎息。
“何日入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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