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齒間的癡纏沒能持續多久，就被進出停車樓的學生們打斷了。
    公寓和停車場之間有兩部電梯，停車場西32街的入口有兩部電梯，就連西側與神殿劇院一街之隔的無名小巷裏，也有一部電梯。
    晚上九點半，還是大選日，沒多少學生會安分地窩在自己的臥室裏，特別是生長於美國本土的那些南加大學子。從東海岸到西海岸，一張張選票被清點計數，他們熟悉的世界正在一寸一寸地崩塌。
    2008年，由那聲“Yes We Can”發起的自由派思潮，即將在這個注定被載入史冊的周二夜晚發出最後一聲悲鳴，猝然長逝。
    站在政治光譜右側的人們，今晚會忘情慶祝公序良俗的回歸，慶祝沉默的大多數終於發出了怒吼。
    而對於洛杉磯，這座在政治光譜的左端一路狂奔的深藍城市來說，今晚，意味著真理常識的湮滅，意味著普世價值的消解……意味著美國末日的降臨。
    此時此刻，人們心頭有萬般情緒交織，每個人的排列組合都不盡相同，但有一種情緒，是超越種族、文化和社群，同時在所有人胸腔內蒸騰發酵的。
    對未來的迷茫。
    如果《學徒》裏那個被當做笑話來看待的真人秀明星，那個被進步人士斥為希特勒再世的極端保守主義者，那個傲慢無禮的億萬富豪，那個視女性為糞土的花花公子，那個一無是處的共和黨人渣，真的拿下了賓夕法尼亞，掃平了通往白宮的一切障礙……那全體美國人的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對政治素人的漠視和鄙夷，被當作彈藥塞進民主黨看似無人能敵的宣傳機器裏，一股腦全擊發了出去。
    漫天煙花，好不美麗，好不熱鬧。
    而現在，高空中的炮彈落了回來，朝他們俯衝而下。
    這些殘暴的歡愉，終將以殘暴為結局。
    沒有什麽，比莎士比亞的這句話，更能精辟地總結民主黨支持者——或者所有自詡為進步派的美國人——2016年的心路曆程。
    焦躁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會選擇用美食和美酒來慰藉自己。於是，University Gateway公寓的停車樓裏，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的各色車輛隨處可見。有的剛聚完沉重的一餐回來，有的正準備出去用酒精麻痹自己，等重錘落下之後一齊抱頭痛哭，或者暴跳如雷。
    因此，這會兒的停車樓，雖然稱不上人頭攢動，但三三兩兩結伴同行的人也一點不少，沒有時間和空間留給韓易與芭芭拉二人忘情纏綿。
    “你怎麽會在這裏？”
    韓易輕輕捉住芭芭拉的手臂，拉著後者轉了個方向，麵朝停車樓西麵的神殿劇院。
    “你現在不是應該在飛往歐洲的飛機上嗎？”
    “我騙你的。”
    芭芭拉瞟了一眼從他倆身後走過，正在偷偷打量著她，不知道在低聲討論些什麽的幾個女生，指尖下意識地放在唇瓣上，回味著那仍在心間縈繞的溫柔悸動，吃吃地笑了。
    “我確實在JFK搭了個航班，不過是從JFK到LAX的航班。”
    “就是你給我打視頻的時候？”
    “噢，不是。”芭芭拉的笑容更狡黠了，得意到小尾巴都翹了起來，“給你打視頻的時候，我已經到LAX了，所以我才不敢跟你聊太久……每隔十幾秒就是一個登機廣播，你聽到就露餡了。”
    “然後你知道我在USC這邊，就直接跑過來了？”
    “怎麽可能，你沒看到我臉上化的妝嗎？我可不會邋邋遢遢地來見我的l boy。”芭芭拉伸出手，指尖在韓易的發梢間拂過，“我先去酒店辦理了入住，洗了個澡，好好地化了個妝，認真地挑了一套我覺得能把你看呆的裙子……告訴我，看呆了沒有。”
    “看呆了。”
    韓易的回答相當誠實。
    一個剛當選體育畫報年度泳裝新人的維密超模，披個破抹布也能把人看呆，這句話一點也不誇張。
    “那就好。不工作的時候我可是很少化成這樣的，要好好珍惜唷。”
    芭芭拉的食指在臉前畫了個圓圈，笑靨如花。
    “你從哪邊過來的？”
    “當然是貝弗利山。”芭芭拉挑起半邊眉毛，“怎麽，你想知道我住在哪家酒店？放心，今晚你肯定會知道的。”
    “我是擔心你晚上一個人在洛杉磯跑來跑去，又不會開車，很容易遇到危險。特別是……”
    韓易被這個匈牙利女巫撩得真的有點受不了了，胸口一股無名火到處亂竄。
    他看了一眼那張仙界精靈般，通吃全世界所有審美體係的臉蛋，忙不迭地挪開了視線。
    果然是下功夫化的全妝。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把持不住了。
    “特別什麽？”但芭芭拉又怎麽可能放過他，她傾過身子，咬他耳朵，“特別是穿著這件短裙到處亂跑的時候，會很容易遇到危險，是不是？”
    “我會遇到什麽樣的危險呢？不如你給我示……”
    示範這個詞還沒說出口，芭芭拉的挑逗就被迫中斷了。
    又有幾個學生有說有笑地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So……”
    連番進攻，搞得芭芭拉自己的臉頰上都泛著難以消散的潮紅。她雙手搭在赭紅色的矮牆上，眺望著南加大校園上空的夜色。
    “USC，huh？”
    “你知道我是這裏畢業的呀。”韓易不明就裏，“我又不是沒跟你講過。”
    “那你今天是來幹什麽的？”
    “我家裏在南加大設立了一個獎學金。”韓易對答如流，這個模板的內容他早就在心裏演練過多次了，“這段時間需要敲定下個學期的捐贈數額和捐贈人數，我來商量這件事，簽字確認。”
    “這樣啊——”
    芭芭拉拖長聲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但你為什麽是從那邊來的呢？”
    匈牙利超模指向南麵。
    “約文與楊學院，不是在那邊嗎？”
    手臂一轉，芭芭拉又對準了東北方向。
    “你怎麽知道的？”韓易嚇了一跳。
    他剛才可沒說“家族”設立的獎學金是哪個學院的。
    “我和麥蒂那天晚上在拉斯維加斯角色扮演維羅妮卡馬爾斯查到的。”芭芭拉和盤托出，“這又不是絕密信息，隨便一搜就出來了。”
    “行吧。”
    此刻的韓易，非常慶幸他拒絕了南加大在獎學金介紹頁麵裏掛上他和徐憶如合照的好意。
    不然還不知道得出多大的亂子呢。
    他真聰明。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約文與楊學院在那邊，你為什麽是從那邊過來的？”芭芭拉鍥而不舍地追問。
    “因為獎學金的分配是由南加大財政援助辦公室負責的。”韓易麵不改色，“財政援助辦公室在博瓦德行政大樓，博瓦德行政大樓就在那邊……校區裏麵。”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芭芭拉重重點了個頭，清脆地應了一聲，隨即一刻也不帶停頓地拋出了另一枚炸彈，“那你為什麽會把車停在一個學生公寓的附屬停車樓裏呢？”
    “這裏訪客也可以停車。”韓易吞咽了一口口水。
    “我研究過了，一樓和二樓的前麵一半才是訪客停車位。”
    芭芭拉衝邁凱倫P1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那邊，是隻有公寓租戶才能用的專屬停車位。”
    “噢，是嗎？”韓易歪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車，“那完了，我停錯位置了。”
    “原來是停錯位置了。”眼看對方還在負隅頑抗，芭芭拉直接拋出絕殺，“那你的車裏麵怎麽會有停車場的傳感器呢？跟停在旁邊的那些車裏的傳感器長得一模一樣。”
    “你自己的別墅，應該不需要這種製式傳感器就可以進出吧？”
    “你到底是哪個流派的女巫？”
    韓易無奈地撇撇嘴，放棄了掙紮。
    既然瞞不住，那傷害最小的處理方式就是袒露一切。
    “好吧，你逮到我了……我在這個公寓裏還租了一個房間，用來放點我不想帶回家的學習資料。”
    “除了白天的工作，我還在南加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
    “啊哈，終於承認啦！”芭芭拉雀躍歡呼，“其實我都不需要說那麽多的，你背上的書包就足夠說明一切了……誰會背著書包來跟人談獎學金的分配問題？除非拿獎學金的那個人是你。”
    “You Veronica Mars you。”韓易攤開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好吧，現在你知道我身上又一個秘密了。不，這其實也不該算是一個秘密，不是嗎？很多人都是一邊攻讀碩士學位，一邊從事全職工作的……我隻是恰好比大多數人擁有更多的全職工作而已。”
    “是啊，不算是秘密，所以你為什麽要隱瞞呢？”
    “我不想讓我的員工知道這件事。”韓易咧咧嘴，“我不知道他們會作何反應，我已經比他們對老板的期望要年輕很多了。”
    “我能理解你的擔憂，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
    芭芭拉嚴肅地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隨即粲然一笑，在韓易臉上啄了一口。
    “不過，對我來說，發現這件事，讓我眼裏的你變得更加可愛了。”
    “為什麽？”韓易逗她，“我的校服讓你興奮了嗎？”
    “你是大學生，不是中學生，親愛的。”芭芭拉才不怕他逗，“不過我也不介意給你上上課……今晚記得到我的房間裏來，帕文教授有很多……”
    即將出口的虎狼之詞，因為再次打開的電梯門，而被迫吞回了肚子裏。
    “該死，這裏真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
    芭芭拉頗為煩躁地甩了甩馬尾，剛準備開口說些什麽，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眸倏地一亮。
    “嘿，易。”
    “怎麽了？”
    “帶我去看看……你租的那間學生公寓。”
    “我沒猜錯的話，格蕾絲和宥真，應該知道你還在上學吧？”
    “她們……有沒有去過你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