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諱疾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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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了薛府的大門外。沈雲綰這才發現,薛元弼的府邸跟沈家就隻隔了一條街。
    薛府的下人撤下門檻,由著馬車一路駛進去,停在影壁處。
    紫竹扶著沈雲綰登上早就準備好的軟轎,由楊媽媽帶著,穿過垂花門,往薛家女眷們居住的後院走去。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楊媽媽在轎子外說道:“沈姑娘,前麵就是夫人的院子了。”
    “有勞。”沈雲綰頷了頷首。
    剛一下轎,便見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快步迎了上來。
    隻見她梳著婦人髻,一張瓜子臉,柳眉杏眼,未語先笑。
    “這位就是沈姑娘吧?好一個鍾靈毓秀的美人!”
    楊媽媽連忙介紹道:“沈姑娘,這是我們府裏的大少夫人,娘家姓李。”
    沈雲綰的心間浮上了一絲詫異,自己就是一個大夫,薛家卻派了大少夫人接待,禮數做得足足的。
    “大少夫人謬讚,您才是蕙質蘭心,令人一見忘俗。”沈雲綰隻是不喜歡交際,不代表她不擅長。
    聞言,李氏笑吟吟地道:“沈姑娘不必這麽客氣,我比你虛長幾歲,若是沈姑娘不嫌棄,就叫我一聲李姐姐吧。”
    沈雲綰的眼睛閃了閃。
    這位大少夫人對自己是不是熱情的過分了。
    她按下心中的懷疑,從善如流地改了口:“李姐姐。”
    “哎。”李氏脆生生地應了,“妹妹跟我來。”
    剛剛還是一句“沈姑娘”,現在索性叫上“妹妹”了。
    沈雲綰雖然摸不清對方的目的,但既來之、則安之,跟在了李氏的後麵。
    薛夫人的院子視野開闊,院中花木葳蕤,雖然不像沈家,花園裏大多都是名品,卻是精心打理過的,特別是窗前的一叢芭蕉,頗有幾分意趣。
    這李氏明顯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沈雲綰不過多看了幾眼,李氏便微笑著指了指翠綠的芭蕉葉。
    “妹妹喜歡這芭蕉?”
    沈雲綰收回目光,露出一朵淺淺的笑:“就是覺得布置的人很有巧思。”
    “我母親喜歡聽雨打芭蕉的聲音,父親便在母親的窗前親手種了一叢芭蕉。”李氏捂嘴笑了起來,“沒想到妹妹也是同道中人。”
    薛元弼那人嚴肅至極,看著很有些不解風情,居然會為妻子親手栽芭蕉?
    沈雲綰的目光在院子內的各處景致上一掃而過。
    隻見院中有個月牙形的小池,用太湖石堆疊出假山,池上飄著一大片睡蓮,幾尾錦鯉在蓮葉下追逐嬉戲;另一邊的窗前栽了一叢翠竹,微風浮動,竹影搖曳。
    “池上山寒欲霧,竹暗小窗低戶。數點秋聲侵短夢,簷下芭蕉雨。”沈雲綰的腦海裏不期然地浮上了這首詞。
    李氏在一旁聽了個真切,驚歎了一聲:“母親便是按此布置的,看來妹妹真是母親的知音人。妹妹快隨我來吧,母親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來到門外,下人們打起簾子,李氏脆聲道:“母親,沈姑娘到了。”
    沈雲綰跟著李氏繞過屏風,隻見屋裏的布置與外麵截然不同,拔步床上紗帳垂著,顯出了幾分昏暗。
    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書桌,三、四本書胡亂放著,盡管下人們時常打掃,但沈雲綰目光銳利,一眼看出主人許久都沒有翻動過了。
    “芸娘,讓你父親不要白費心思了。我自己的身體我心中有數,你幫我把沈姑娘送出去,跟人家賠聲不是。”
    聲音的主人透著一股虛弱,聽起來沙啞、疲憊,仿佛受盡了折磨。
    一個病人,卻拒絕了給她看病的大夫!是什麽樣的變化能讓一個熱愛生活的女人毫無求生意誌呢?
    沈雲綰心中甚至浮上了陰謀論,難道薛元弼的“寵妻”隻是假象?
    “母親,父親為了您的病牽腸掛肚,您就算不為自己,就當為了父親,兒媳求您了。”
    李氏聲音急切。
    “你不必多說,我累了。”薛夫人一副不為所動的態度。
    李氏連忙朝沈雲綰遞來哀求的目光,生怕沈雲綰一氣之下就這麽走了。
    畢竟昨夜公公跟夫君一再交代,沈姑娘絕不是尋常大夫,一定要以禮相待,切莫得罪了她。
    見狀,沈雲綰給了李氏一道安撫的眼神。
    她輕啟紅唇:“薛夫人,聽說薛大人是寒門出身,是您織布供他讀書,為了湊齊他上京趕考的盤纏,您把自己的嫁妝都變賣了,其中一件還是您家裏的祖傳之物。”
    沈雲綰嗓音泠泠,如珠落玉盤般飛快。
    她接著說道:“沒來薛府之前,我先入為主地以為會看到一個倦怠、委頓的婦人,即使過上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卻被早年的勞碌和困苦拖垮了精氣神。及至我走到了您的院子,看到院中景象,才發現我的自以為是。”
    “看景知人,您心胸開闊、外柔內剛,兼之雅趣盎然、品味不俗,似您這般不凡的女子,難道也會諱疾忌醫嗎?”
    沈雲綰說完,快步走到了床前,與薛夫人僅僅一簾之隔。
    “薛大人跟您是眾所周知的恩愛夫妻,您真的忍心讓他鴛鴦失偶?薛大人請我來,是冒了風險、欠了人情的,若是就這麽白費了他的苦心,以夫人的善良,恐怕在九泉之下也難安。”
    床帳內,薛夫人的手指緊緊攥著被角,枯瘦的手背青筋畢露。聽到那句“冒了風險”,她更是心中一澀,兩行清淚順著眼角無聲地淌下。
    房間裏靜悄悄的。
    李氏心裏焦灼,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
    直到床帳裏頭傳來了一聲長歎。
    “看來沈姑娘不僅是大夫,這樣好的口才,稱得上一句‘女中蘇秦’,這個病,我是不看都不行。”
    薛夫人的話透著一絲微微的嘲諷,不知是自嘲,還是不滿於沈雲綰的咄咄相逼。
    “蘇秦不敢當,薛夫人抬舉我了。身為大夫,最討厭不聽話的病人,這是我的職業病,希望薛夫人不要見怪。”
    沈雲綰笑語嫣然,一番話卻是綿裏藏針。
    薛夫人失笑地搖了搖頭。這姑娘倒是像極了自己從前的性子。也罷,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倒不如讓他一次死心!
    最終,薛夫人拉開了那道看似輕飄飄、在她心中卻沉重無比的簾子。
    但見一張蠟黃、憔悴的麵龐映入了眼簾,眼下有著明顯的青黑,眼角更是刻著兩道深深的紋路。
    除此之外,五官卻是非常秀麗,特別是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透著一股少見的英氣。
    “沈姑娘真是國色天香。”
    薛夫人吃了一驚,雖然通過聲音可知,這姑娘年歲不大,可是親眼見到後,才發現沈雲綰比她想象中的年齡還要小,而且這姑娘還有著世所罕見的美貌。
    如果不是出於對丈夫的了解,薛夫人如何也不能把沈雲綰和大夫聯想在一起。
    “夫人,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我的醫術要比我的容貌更讓人驚豔。”
    沈雲綰毫不謙虛地說道。
    盡管床榻前擺著一隻精致小巧的銀鎏金香爐,月麟香的香氣悠悠嫋嫋。沈雲綰憑借著身為醫修的敏銳嗅覺,在這香氣的掩蓋下,仍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這腥臭味恰恰是從床榻上散發出來的。
    沈雲綰的心底浮上了一絲明悟。
    怪不得薛夫人會對大夫這般抵觸。
    古代醫學知識匱乏,又有著極其嚴苛的男女大防,女性袒露身體更是被視為恥辱。
    而薛夫人又病在非常私密的地方,想必她已經自我厭棄很久了,才會了無生趣。
    “李姐姐,我治病不喜歡有其他人在場,還請李姐姐把我的婢女也一起帶出去。”
    沈雲綰轉過身,對著李氏說道。
    床榻上,薛夫人的瞳孔緊張地縮了縮。
    她咬了咬牙,突然反應劇烈:“芸娘,我不治了,你送沈姑娘出去。”
    婆母忽然下了逐客令,李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嘴裏囁嚅著:“可是母親……”
    “李姐姐,請你把我的婢女帶出去。”沈雲綰隻好提高了聲音,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婆母一向溫和、寬厚,公爹卻威嚴、肅穆。別說是自己了,就連夫君在公爹麵前都是大氣兒都不敢喘。
    李氏立刻做出了選擇。
    她低聲說道:“紫竹姑娘,你隨我來。”說完,連頭也不敢抬,快步離開了屋子。
    一時間,房間裏就隻剩下了沈雲綰和薛夫人。
    薛夫人的神情透著些難堪:“沈姑娘,人各有命,我這輩子命該如此,就不麻煩沈姑娘了。”
    雖然丈夫說起沈雲綰時對她的醫術頗為推崇,但薛夫人不認為沈雲綰能治好自己。
    “薛夫人,雖然人各有命,可我們醫者,爭的就是一個‘命’字。”
    盡管薛夫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沈雲綰並沒有放在心上。
    病人毫無求生意誌,是因為她根本看不到治愈的希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把希望帶給病人。
    沈雲綰放柔了聲音:“薛夫人,你的病,我心裏已經有了大概,這都是你早年間太過辛苦造成的,在我心裏,並非恥辱,而是你的功德。我相信,薛大人和我是一樣的想法,才會把我請來。”
    沈雲綰想,夫妻關係有時候要比親子關係還要親密,即使薛夫人有心想瞞,以薛元弼的精明,是根本瞞不住的。
    否則,薛元弼也不會請自己上門。
    他之所以裝著糊塗,是不想薛夫人太難堪,讓她本就千瘡百孔的一顆心變得更加的痛不可抑!
    但他心裏始終沒有放棄。對薛夫人來說,未嚐不是一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