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有關刀刃,有關礦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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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魂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他在前段時間才意識到,這件他已經習慣的事對其他人而言,到底有多麽不同凡響。
    對於幽魂來說,黑暗不是遮蔽視野的屏障。在大多數情況下,它是他的幫手。而且,他很清楚,隻要他謹慎對待,它會一直是。
    因此,他現在很輕易地便隔著上百米遠看見了那個在微弱光源不遠處活動的影子。
    礦坑,影子。聽上去很相稱。幽魂想。
    “我隻看見一個人,卡裏爾。”他說。
    “你有看見深綠色的帳篷嗎,幽魂?”卡裏爾問。
    他沒有直接回答幽魂的問題,而是轉而談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有點不對勁。幽魂想。
    “沒有。”
    幽魂回答,隨後敏銳地問:“這是好事嗎?”
    “深綠色的帳篷是礦工們的住處。”
    卡裏爾平靜地說道,還是沒有直接回答幽魂的疑問。
    他的語氣愈發平靜。現在,甚至已經平靜得讓幽魂隱隱有些不安。
    “他們的人生基本都在地底度過,持久的勞動會讓他們的身體變得千瘡百孔。當他們所負責的礦坑結束挖掘,礦主們就不會再花半點心思在他們身上。”
    “不過,他們還有最後一點點的利用價值。”
    “利用價值?”
    “昆圖斯有許多肉鋪,幽魂。”
    卡裏爾平靜地說。“礦工們所居住的深綠色帳篷是礦主們發的,會陪伴他們的整個人生。不過,在肉鋪的黑話裏,這種帳篷也被稱作‘貨布’。”
    幽魂沉默著,硬生生忍住了某種從心底升騰而起的可怕衝動。
    “令人無法忍受,是不是?”卡裏爾頭也不回地輕聲詢問。
    他走在最前方,對這裏的環境了若指掌。他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並不如幽魂那般強大,但他對這裏的熟悉彌補了這件事。
    危房、小巷,地麵上可能的坑洞卡裏爾都一一走過,顯得自然而輕鬆。
    他甚至正在微笑。而這笑容,和他在某個雨夜時所露出的如出一轍,皮膚被肌肉硬生生吊起,牙齒在空氣中輕微地摩擦。
    “是的”幽魂低聲回答。“但是,卡裏爾,那裏還有一個人。”
    “這說明已經有些肉鋪來拉過貨了。”
    卡裏爾平靜地說。“他們隻會要死人。因此,那些暫時還活著的人會被留下如果數量多,他們就再來一趟。”
    他突兀地停下腳步。
    “卡裏爾?”
    “我沒事,隻是有些抱歉,幽魂。”
    “抱歉?”
    “是啊。我本來想讓你見見他們的,沒想到,晚了太多。”
    幽魂聽見,前方傳來了一聲輕笑。“看來我們運氣不好,你覺得呢?”
    “”
    幽魂沒有回答。
    接下來,一路無話。
    他們沉默著迅速接近了那微弱的光源。它由風力驅動,在幽魂看來,來拉貨的人不拿走它的唯一原因,恐怕是因為它已經處在報廢的邊緣了。
    他能看見那燈忽閃忽閃的,而現在正刮著大風。很顯然,它的光如此不穩定,並不是因為能源的關係。
    而在那光下的是一個癱在地上的,瑟瑟發抖的,瘦弱的人。
    極端的瘦弱。幽魂想。
    他穿著破爛的衣裳。那張慘白的臉上有著一種麻木到可怕的神情,這種神情讓幽魂放棄了記住這張臉的想法。
    這個人癱在地上,在冰冷而堅硬的地麵上舒展了四肢,像是一個玩具似的躺在那裏。幽魂在千分之一秒後意識到,他這樣躺,不是為了放鬆。
    幽魂一點點地移開了視線。
    他不想看他。
    他不敢看。
    卡裏爾卻不同,他隻是朝前走去,並輕聲問候,聲音裏有種自然的熟稔。
    “哈坎。”
    那人的眼睛呆滯地轉了過來,看著卡裏爾,默不作聲。
    “是我,哈坎。是卡裏爾。”
    礦工呆滯地晃了晃脖子,麻木而幹枯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點波動。他張開嘴,吐出沙啞的音調:“卡?”
    “嗯,是我。”
    卡裏爾蹲下身,輕聲詢問。“大家都走了嗎?”
    “是肉鋪,來。”
    哈坎用破碎的音節斷斷續續地回答了卡裏爾的問題。“帳篷,沒我,冷。”
    幽魂看見,卡裏爾的頭朝下低了低。
    “卡?”
    “我在。”卡裏爾輕柔地回應。
    “我想,死。”
    礦工一點點地說,幽魂看見,那雙死寂的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累,我。”
    幽魂聽見了一聲歎息,然後,是卡裏爾的一句話。他的身體很健康,但他的聲音卻和哈坎那虛弱的聲帶所發出的聲音一樣破碎。
    “我明白了,哈坎。”
    “謝。”
    “不必客氣。對不起,哈坎,對不起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黑暗中,有銀光一閃即逝。
    卡裏爾緩慢地站起身,幽魂沒有聽見他再發出任何聲音。他看見卡裏爾扶著那礦工站了起來,後者的眼睛閉上了。
    幽魂沒看見傷口,不在脖頸上,也不在胸口上——卡裏爾以往喜歡在這兩個位置製造傷口,今天卻沒有。
    “我要去一趟礦坑下麵幽魂。”
    “礦坑?”幽魂敏銳地問。“你要去安葬他嗎?”
    “老鼠們已經走了。”卡裏爾背對著他說。“礦坑至少廢棄了一星期了它們很機靈,知道哪裏有食物。”
    “你要安葬他嗎?”
    “是的。”卡裏爾說,然後足足頓了好幾秒。對於他來說,這點並不尋常。
    “我要安葬他。一個人死後理應獲得一小塊地方棲身。”
    “你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那地方對你來說太窄了,幽魂,你還沒有這麽高的時候就在下麵很難受了我自己去就好。”
    卡裏爾回過頭,幽魂看見他的側臉——他意識到,卡裏爾在對他安慰的笑。
    但是,這笑容中沒有笑意存在。
    他轉過身,幽魂在他身後也露出了一個僵硬的、安慰的笑。卡裏爾沒有看見,幽魂開始懊惱自己那片刻的遲疑。
    你是怎麽了,卡裏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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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坎?”幽魂問。
    “是的,哈坎。一個不怎麽喜歡說話的人。”
    卡裏爾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他沒什麽朋友,但誰都認識他。因為哈坎是個還不錯的人,他每天都會留下一半的食物配給,給那些被懲罰的人,好讓他們不至於餓死。”
    “你認識他嗎?”
    “我當然認識他啦,幽魂。”
    卡裏爾語氣輕快地回答。“不然我怎麽會知道他叫什麽,性格如何呢?”
    “你以前做過礦工嗎?”
    “做過一段時間,否則,我也就不會在那個礦坑裏遇到你了。”
    幽魂沉默著點了點頭,他已不知該說些什麽。
    在遇見卡裏爾以前,他對諾斯特拉莫一無所知。在遇見卡裏爾之後,他已經對這個世界有所了解。
    而就在剛剛,他卻發現,他其實對卡裏爾·洛哈爾斯這個人知之甚少。
    除了名字與性格以外,他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挖礦不是件簡單的工作。”
    坐在高樓的邊緣,卡裏爾如是說道,聲音輕柔。
    他罕見地有些絮叨,也很有談興,在過去,如果幽魂不開口詢問,他一般不會這樣長篇大論。
    幽魂沉默地聆聽,他多少能察覺到一些卡裏爾現在的心情。
    “地下的環境是很惡劣的,除了那些特別矮小的,幾乎所有人都要彎著腰在很差的光線中工作。”
    “他們每天都有一個指標,挖掘出的礦石數量若是沒有達到這個指標,就會被處罰。”
    “精金很珍貴,能在指標中占據一個非常高的層級。但並不容易被發現。煤是最常見的,但也很廉價,然後是鐵。哦,還有一種淡藍色的水晶。”
    “它很漂亮,所以也能在指標中達到一個較高的層級。貴族們很喜歡它。不過,大多數人究其一生,其實都隻是在挖煤和鐵。”
    說到這裏,卡裏爾笑了笑,幽魂注意到,他正在袖中用食指摩擦刀刃,速度很快。
    “啊,對了,你知道煤是怎麽形成的嗎,幽魂?”他突然問道。
    “埋藏於地下的植物殘骸在一係列複雜的地殼運動作用下,會形成煤。”幽魂低聲回答。
    在一分鍾前,他還不知道這件事。但卡裏爾提到了煤,於是他便知道了。
    這些事自然而然地從他腦海中浮現,猶如本能。
    不,或許就是本能。
    “是啊,植物的殘骸這意味著,在很久很久以前,諾斯特拉莫不是這個樣子的。”
    卡裏爾輕柔地說。“它的天空應該是藍色的,晝夜分明,太陽不會被雲層遮掩還有植物。比如樹,比如草。當然,還有大海和湖泊。”
    幽魂默默地聆聽,在一段時間後,他才開口詢問。
    “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卡裏爾?”
    “有時,我會做夢。來自過去的幻夢。”
    “夢?”
    “是啊,夢。人是會做夢的,幽魂。而夢中的景象通常都沒什麽邏輯可言。有些夢溫情,有些夢荒誕,還有些夢則很恐怖。不過,夢這個詞,也不全是用來指代睡眠產生的夢境。”
    “你做夢嗎?”
    “有時候,幽魂,有時候。”
    卡裏爾緩慢地站起身,搖了搖頭。“另外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道歉?
    幽魂皺起眉,他沉默著也站起身,卻不知該說些什麽。而在他側麵,卡裏爾仍在繼續。
    “我本打算去礦坑裏看看還有沒有剩餘的鐵礦石,給你做一把刀。但我忘了這件事。”
    “我不在乎。”幽魂低聲說道。“而且,卡裏爾,鍛造武器需要火爐,我們沒有。”
    “是啊,我們沒有。”
    卡裏爾微微一笑,他轉過頭,眼中亮起了森寒的藍光:“但我們有這個。”
    他向前緩緩踏出一步,縱身躍下高樓,幽魂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