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NEVERMORE(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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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規章製度來辦事是很重要的。
    倒不是說要死板且頑固,每個細節都循規蹈矩,隻是這麽做會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好比現在,通過審判長號第三次更新後的便捷式操作係統,他將一串身份代碼發送給了拯救星的空間站,然後緊跟著發去了通訊請求——而鴉衛們對這艘突然冒出來的、有著完全可以被冠以‘恐怖’前綴的戰艦非常警惕。
    他們沒有貿然接受通訊,反倒要求了二次驗證。
    二次驗證是一個普遍應用的前海軍術語,隻是,經過如此漫長時間的演化,它現在已經開枝散葉,在帝國的各大星域都發展出了不同的麵貌。
    就拿拯救星所處的風暴星域來舉例,在當地環境中,它通常指代的是麵對麵交談。
    很麻煩。
    卡裏爾皺起眉,但還是扣好了大衣的扣子。
    此事以往一般都是由拉爾赫代行,但它現在正處於一段不短也不長的監禁中——它正無精打采地癱在艦橋上的指揮王座上,不時發出兩聲古怪的咕噥。
    卡裏爾完全置之不理,隻是把身上這件普通的審判庭製服仔細地穿好,又撫平褶皺,然後便孤身一人地走向了機庫。
    此次任務,他沒有帶任何幫手,船上除去一個囚犯,一位修女,便隻剩下他自己與拉爾赫。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單獨行動過了,想起來甚至還有點懷念,隻是很快,他便要麵臨一個嶄新的問題。
    如何精準地操縱穿梭機滑入空間站的船塢,然後停在它該停下的地方?
    他挑起眉,盯著眼前這套尚未和艦橋上的係統一樣被更新到第三個版本的便捷式操作係統,頗有種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的困惑。
    一番猶豫後,他決定跟隨直覺行動——而這麽做的後果,大致可從三個方麵進行描述。
    第一,他是在濃厚的黑色煙霧的遮蔽下走出穿梭機的。
    第二,他恐怕得自掏腰包請一群專業的維修工了,此事決不能走程序上報。
    第三,鴉衛們被震驚到了,他們顯然沒想到這世間竟有人的駕駛技術能夠糟糕至此。
    卡裏爾抿起嘴,又尷尬又煩悶:早知道上次休假就不去學習怎麽開坦克與裝甲車,而是優先解決穿梭機這類飛行器了.
    他抬手搖晃,加快了麵前煙霧的飄散,自己也加快腳步,走出了煙霧的遮蔽範圍。
    周遭空蕩蕩的,明顯是已經被進行過了人員方麵的疏散,隻有十名全副武裝的鴉衛在船塢的正前方等待。
    審判官眨眨眼,抬手按緊寬簷帽,大步走了過去。
    現如今,鴉衛們的盔甲塗裝以及各類可用作鑒別身份的符號都不像其他戰團那樣顯眼,反倒非常樸素,就連各自所屬連隊的標識,都隻是一個簡單的花體數字。
    非常的實用主義,但也能夠昭示出其中的一處隱藏邏輯:他們並不像大部分阿斯塔特那樣在乎榮譽。
    但此事其實是在設計之初就被確定下來的一種方便用於操縱和分化他們的手段.
    人總是需要一個概念或目的去信仰的,而對於戰士們來說,還有什麽比榮譽一類事物更好?
    把這些冰冷的事藏在心底,卡裏爾走上前去,微笑著摘下了寬簷帽。
    他並不覺得萬年後的鴉衛能在一個照麵就認出他,藥劑師塞拉爾和那位中士阿爾文都沒有,哪怕是後者,也是在聽到他自報姓名後才意識到了什麽。因此他稍微後退了一步,對那名所屬第二連的副官微微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我見過不少審判官,但你恐怕是他們中最奇怪的一個。”副官沙啞地說。
    “何出此言?”卡裏爾站直身體,略帶好奇地詢問。
    “你沒帶仆人或護衛。”副官十分簡短地回答。“而且有著非常糟糕的駕駛技術。”
    說完,他上前一步,主動摘下了自己的頭盔,行了一個天鷹禮:“凱爾·卡德,第二連的副官。”
    審判官思索了一下,仍然決定依照原計劃行事:“卡裏爾·洛哈爾斯。”
    凱爾·卡德顯而易見地愣住了。
    他那張近乎完美地繼承了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特點的臉在此後的一秒鍾內接連閃過了憤怒、震驚和困惑等三種情緒,最後則定格於一種混合了迷茫的複雜表情。
    他沒說話,隻是帶著視死如歸一般的態度,慢慢地伸出了右手。
    卡裏爾沉默了一會,敏銳地察覺到了某些事。
    他問:“羅伯特·基裏曼是不是曾經對你們說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關於握手方麵的?”
    凱爾·卡德想要回答,但審判官的那隻凡人尺寸的左手已經攀上了他的手甲。
    和五百世界之主在萬年前送來的秘密手稿中的描述完全一致的‘徹骨冰寒’在一瞬間便凍結了他的意識,待到他再回過神來時,船塢已經消失不見,周遭隻餘平和的寂靜,以及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
    與畫像和傳說中別無區別的卡裏爾·洛哈爾斯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等待著他。
    凱爾·卡德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主動坐下。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做過了,凱爾副官,因此待會你離開後可能會感到些許不適,我想提前為此道歉你可以開始詢問我問題了。不要急,這裏沒有時間之類的概念,你想問多少個問題都可以。”
    這是很大的誘惑,凱爾·卡德差點就陷入其中,多年的訓練帶來的強大意誌力讓他硬生生地扭轉了此事,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了他現在最應該問的問題之上。
    “.您為什麽會來拯救星?”他謹慎地問。
    骨麵之後,傳來了一陣輕柔的笑聲,顯得很是愉快,與傳說中那個不苟言笑的恐怖存在截然不同。
    “我還以為你會更想知道其他事情呢,比如我在帝皇幻夢號上的那個房間之類的.”卡裏爾很是溫和地說。
    副官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緊接著又馬上搖搖頭,顯得坐立難安。
    他下意識地把懷中頭盔放在了桌麵上,略顯茫然地回答:“我們,呃,我、我明白了,大人,我會將此事上報給戰團長的。”
    “尼康那·沙羅金呢?”
    聽到這個名字,凱爾·卡德本能地將頭埋低,以示尊重:“他正處於沉眠之中.您要喚醒他嗎,大人?”
    卡裏爾搖了搖頭:“沒這個必要,讓他睡吧。不過,我已經很久沒這麽做過了,但是對你們,我想還是有必要的。”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副官的困惑繼續加深。可是隨後,他便發現那位教官像是寬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動作非常自然。
    “不必用敬稱。”他說。“否則,等到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回來時,我的處境恐怕會更加糟糕。”
    副官腦海中的某根弦悄悄地繃斷了,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想問問題卻又問不出口。
    卡裏爾又笑了,他站起身來,順手拿起副官的頭盔,將它遞給了他。
    他的動作本不含半點敵意,然而,就在凱爾·卡德要伸手接過頭盔之時,他卻忽然察覺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冷意。
    在那一瞬,第二連的副官的心率陡然飆升,瞳孔也不自覺地縮小了——他的本能先理智一步意識到了危險的到來,理智卻緊隨其後,按下了想要拔槍的衝動.
    他開口詢問,聲音重歸沙啞:“教官?”
    第八軍團的教官像是從萬古的長眠中醒來的死者那般,慢慢地抬起眼,看了看他。
    他鬆開手,讓頭盔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恐怕我們有事情要做了。”卡裏爾說。
    ——
    從前的外派藥劑師,如今的第一連老兵塞拉爾帶領著他的小隊,率先跳下了穿梭機。
    他們以最低功率和隱形模式一路飛到了納達爾在地圖上指出的礦場所在地不遠處,盡可能地保持了最大的謹慎。
    站在腳下低矮的土丘上向前望去,塞拉爾看見了一條露天礦脈。
    根據資料顯示,此處產出A31類礦物。這一編號所代表的東西有許多,但大抵都和人們的生活脫不開關係,是非常重要的物資之一。
    如有可能,鴉衛們還是希望能夠自給自足,若事事都從外界購買,且不提拯救星每年的稅收是否能夠做到此事且保持收支平衡,光是聞訊而來的商人們就足以讓他們頭疼一會。
    稀少的行商浪人和隨處可見的走私犯都會為暗鴉守衛的友誼而爭搶不休,甚至會將大把物資當成禮物送上
    而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想著這些事,塞拉爾忽然有些自嘲——你真是在極限戰士們身邊待的太久了,怎麽都開始考慮這些和政治搭邊的事情了?
    他歎息著拔出腰間的格鬥刀,抬手對自己的隊員們做了個手勢,便和他們一起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穿梭機停泊的地方距離礦場僅有四公裏遠,這個數字對於訓練有素的第一連老兵們來說什麽也算不上。
    很快,當塞拉爾抵達礦場外圍時,他目鏡的右上方也跳出了另外四條簡報——所有人都到位了,一人從上方突入,其餘四人各自占據東南西北中的一個,向裏推進。
    這是個經典的突襲圍剿戰術,盡管將它用在這裏可能有些大材小用,但.
    在陰影中,塞拉爾忽然停止了移動。
    他已經完全掌握了暗影之道,這一點是每個進入第一連的老兵所必須具備的。也正因如此,他能透過那薄紗般的黑暗看到一些在正常的世界中原本無法觀察到的細節——將這一點稱為陰影的偏愛吧,怎樣都好。
    總之,塞拉爾看到了一具屍體。
    一名礦工的屍體。
    他被某人,或某種東西以超乎尋常的殘酷方式殺死了。
    他的內髒和肚腹內的每一塊血肉都被完完整整地掏了出來,下手精準而狠厲,凶手在完成如此暴行的同時卻又沒有傷害到他的脊椎,那慘白的骨頭荒誕地立在濕噠噠的鮮血和幹癟的肚皮之下,形單影隻。
    若是有風吹來,恐怕會發出樂器般的聲音。
    塞拉爾感到寒毛倒豎,而原因並不是因為這具屍體。
    他自己都難以說清自己究竟見過多少更加恐怖的景象,但這具屍體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它存在於陰影之中。
    死者在鴉衛們從父親那得來的餘蔭下投來痛苦的一瞥。
    +情況不對。+
    通過動力甲的神經連接,他在小隊的頻道內發出了無聲的警告。
    +有東西——+
    塞拉爾中斷思緒,猛地回頭。憑借千錘百煉出而出的戰鬥本能,他勉強察覺到了襲擊者的接近,但這便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一股巨力將他推出了陰影,迫使他一連撞穿了三麵牆壁方才勉強停下
    塞拉爾從合成材料中迅疾地翻滾起身,不顧身體各處傳來的痛楚與抗議,雙手臂甲忽地一震,攏共十根狹長的鋒刃便彈射而出,藍光緊隨其後地亮起——這是他離開馬庫拉格之耀時,從羅伯特·基裏曼那裏得到的私人禮物。
    尺寸和殺傷力相較於尋常閃電爪有所不及,但隱匿性卻是強上加強。
    憑借這一點,以及他的經驗,塞拉爾成功地將利爪刺入了某種僵硬卻又柔軟的事物內部。
    他本想就此發力,扯碎對方,但那東西卻遠比他更像是一個暗鴉守衛——在短暫到根本不足以被稱之為時間的一刹那中,它消失不見,遁入了陰影。
    塞拉爾低吼一聲,一邊繼續發出警告,一邊毫不猶豫地跟上了它。
    他大致已經猜到那東西究竟是什麽了,但他還不敢相信,他需要更多的證據隻是,這麽做並沒有帶來好的結果。
    在一段時間的追逐過後,那東西不見了,而塞拉爾發現,自己似乎踏足了它的巢穴。入目所及,盡是屍骸,堆積得如同山脈一般高,多數都難以辨認,支離破碎、恐怖難言。鴉衛皺起眉,想要抽身離開,卻為時已晚。
    陰影已不再順從於他。
    那東西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像是低吼,像是警告,卻帶著濡濕的血氣。
    塞拉爾轉過身去,看見一個他難以形容的東西。
    他的雙眼在這一刻變為了完全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