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曆史遺留問題(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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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圖斯拿出他新領到的軍官數據板,將它放到了桌上。
這是個銀白色的輕巧的小東西,比起他在學院內用慣的那種能當磚頭使的玩意兒截然不同,甚至有種機械手表似的精巧美感,而他不太喜歡這樣——過於精巧就意味著脆弱,假如有得選,他寧可用回原先那種傻大黑粗的落後型號,至少必要時還能拿它來砸破幾顆腦袋。
不過,新事物自然有新事物的好處,否則帝國便不會大力推廣它。
維圖斯仰起頭,將滾燙的提神飲料一口飲盡,某種烹煮過的植物根莖留下了堪稱燦爛的苦味,右手則在數據板上滑動了兩下。
等到他再低下頭時,其上之物已經被嚴肅的黑體字所占據:名為鈦的新異形已由察合台可汗親自率軍滅絕、暴風星域的歐克獸人被成功驅逐,目前正處於流竄當中、帝國研究院推出了一款對數萬種疾病都能起到治愈效果的新式藥品
他逐一點進去,慢慢地閱讀這些放在過去恐怕要經曆數年乃至數十年時間才能被刊登的新聞,心裏仍然覺得不真實,可他眼前所及無疑正是現實世界,一個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地方。
他明白,帝國的確擁有了某種將信息高效傳遞的辦法,雖然還做不到實時傳遞,但已經比以前好了太多。
“嘿,學院生。”
維圖斯抬起頭,在空蕩的食堂裏看見了一張因為慣於凶惡與嘲笑而變得有些醜陋的臉。
“凱奇上尉。”他站起身來,點頭問候。“您起得很早。”
“什麽話?陰陽怪氣什麽呢?坐下吧你。”
凱奇嘟囔一句,端著他滿滿當當的餐盤坐了下來,同時滿不在乎地將維圖斯已經吃得幹幹淨淨的盤子放到了身後的桌上,然後便立即開始大快朵頤。
他吃的極快,吃相卻談不上失禮,隻是咀嚼和吞咽的速度都很快,並無誇張的汁水橫飛類的景象。短短的六分鍾後,凱奇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他摸著肚子,向後一靠,又端起杯子,將其中冷水一飲而盡。
十幾秒後,他忽然瞪大眼睛,又打了個長長的、極其響亮的飽嗝。
嗝聲回蕩在空曠的食堂之內,維圖斯麵無表情地開口,以表讚歎。
“您的進食速度真是令人歎為觀止,上尉.您是專門練過嗎?您剛才有咬到舌頭嗎?”
“嗨,可別提了,這都算退步了。至於咬舌頭的問題,咬著咬著也就習慣了。”
凱奇嬉皮笑臉地擺擺手,忽然開始閑聊,話題轉進地迅速而毫無道理。
“你知道嗎?放以前我能一口氣吃完八個肉餡普利卡,現在才四個,真是老了。果然,人一旦上了年紀,身體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你知道嗎?我感覺我最近都快對酒精失去興趣了。”
維圖斯對這句明顯是清醒時說的胡話置之不理,昨天那個小房間裏一地的酒瓶便能直觀地證明凱奇並不像他口中所說的那樣,‘快對酒精失去興趣’,事實恰恰相反,他恐怕仍然在和酒精熱戀。
維圖斯冷不丁地問道:“那麽,異性或同性呢?”
凱奇挑起眉,看了他兩眼,忽然抬手重重地一拍桌麵,震得杯子一躍而起。
“你覺得呢?我看上去像是個沒有想法的苦修士,還是沒有功能的殘疾人士?”他似笑非笑地問。“還有,我可不好那口。”
維圖斯明智地選擇了沉默,沒有接這段話。
他發現自己仍然不擅長和凱奇這種典型的老軍人打交道。在他們眼中,這世上或許隻有槍、煙、酒、政委的槍口與鞭子和帝皇才需要尊敬一二。他有些後悔開這種玩笑了,這並不是他的風格。
凱奇嗤笑一聲,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會這般反應,於是自己慢慢悠悠地開口,接上了話。
“我說,學院生,你昨天去向上校報告了吧?”
“是的。”
“哼,他怎麽說?有什麽好話嗎?半句也行。”
“沒有。”
凱奇冷哼一聲:“沒好話我倒是不意外,但這老王八蛋對暴亂這種事可是從來不留情麵的,他應該立刻下令把參與暴亂的人全部吊死才對你是不是沒把事情說全?”
維圖斯平靜地說道:“侮辱上級是重罪,上尉。”
“我就罵他了,怎麽著吧?有種你把我的話去當著他的麵複述一遍。”
維圖斯搖搖頭,答道:“您昨日才警告過我不要當告密者。”
凱奇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隨後咧嘴一笑。
“不錯,學院生,你學得很快,看在這件事的份上,我再教你點新東西好了。聽好了,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些事,比如我們咒他是個沒屁眼的雜種,或是說他會半夜跑去和格拉克斯獸亂搞我相信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都不在場,但我也相信他全部都知道。他知道,可他從來不管,你知道為什麽嗎?”
維圖斯做了個手勢,意為‘我請求您繼續說’,凱奇沒看懂,但嘴巴仍然沒停。
“因為他管的這群士兵不是你們這些學院生組成的模範軍隊,而是比懲戒營還不如的人渣聚集地,能登上他名單的雜碎們個個都是罕見的壞種,所以他會用你前所未見的高壓手段來對付他們。可是呢,就算再怎麽壞,他們也仍然是人,會瘋、會喊、會崩潰。”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在其他刑罰軍團裏,這個人通常由那些最無能最懦弱的廢物擔任,所有人都會欺負他、折磨他,直到他死或是忍不了了把其他人打死。而在最後機會者裏,這個發泄對象是謝法。”
“當我們蹲在戰壕裏被凍掉腳指頭的時候,上校會變成那個在帳篷裏享受一切的人。在我們的想象裏,他能喝甜牛奶,能享受女仆的按摩,能睡在柔軟的床鋪上,我們會為此無所不用其極的咒罵他、侮辱他哪怕在現實世界裏,他其實就蹲在我們幾十米的地方,像塊木樁子似的蹲在爛泥巴裏舉著望遠鏡觀察敵情。”
維圖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幾秒鍾後,他若有所思地開口。
“您是在建議我和您一起辱罵上級嗎?”
凱奇撇撇嘴,像是牙疼似的吸了口氣,表情重新變得無所事事了起來。
“不,學院生。我隻是在告訴你,過段時間,假如你聽見他們罵你,最好不要計較。”
“為什麽?”
麵對他的追問,凱奇保持了驚人的耐心。
“因為這是他們應得的。再過一天,我們就要啟航了,訓練也要正式開始。這群渣滓會被我們不斷地操練,直到大部分人都死掉,隻剩下幾塊勉強還能用的爛木頭。到了那時,你甚至會對還活著的人抱有幾分同情。所以罵就罵了吧,給他們罵兩句也是我們應得的。”
“我暫時還不理解,但我會聽您的建議。另外,上尉,我的確向上校報告了事情的全貌,可他真的什麽也沒說。”
維圖斯說完,站起身來,拿起他的數據板,又敬了個軍禮,隨後便走向自己的餐盤。
凱奇驚訝地眨眨眼,又咕噥了幾句髒話,最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好吧!”他喊。“或許他是老糊塗了!”
他起身便走,連餐盤也不拿。不得已,維圖斯隻好又轉回來,將他的一並帶上,交還給窗口後的機仆。
那呆板的程序竟然對他道了謝。
——
第二天,帝皇信使號單獨駛離了船塢。第六百九十一先鋒艦隊的其他船仍然處於休整之中,而它已經決心要奔向銀河一角。
在軍官會議室裏,奧古斯都·菲德裏斯向維圖斯和凱奇講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薩羅斯星係,一個位於朦朧星域的地方。
根據可靠消息,那裏的總督在一個月前叛變了,而他們要去執行斬首任務。
說得詳細一點:突破叛軍艦隊的封鎖線,找到總督的位置,空降到地麵或跳幫到船上,然後一路衝破嚴密的警戒力量,最終殺死他。
這完全不合理。
“這不合理。”維圖斯破天荒地對上級提出了疑問。“一個月前的事情,而且還是星係總督叛變這種級別的事,軍務部為何不指派阿斯塔特與其他訓練有素的輔助軍前去?反倒要這群——”
他沒把話繼續說下去,大大咧咧站在一旁的凱奇卻毫不避諱,將話替他講完了。
“——反倒要這群要啥啥沒有的爛骨頭賤種去執行這種任務?”
他說完,便盯著維圖斯笑而不語,站姿放肆,毫無軍人體麵。
麵對他們二人——當然,也可能隻是一人——的疑問,少校沒有作任何解釋。
“我們隻負責執行命令。”他平靜地說。“訓練規程已經發送至你們各自的數據板。現在解散。”
就這樣,維圖斯和凱奇在兩個小時後將囚犯們趕到了帝皇信使號的訓練場上。
相較於剛登船時渾身的惡臭以及破爛的囚服,他們此刻已經換上了統一的灰色製服,也全都剃了光頭。這麽做可以有效地避免一些傳染病,畢竟死牢裏並無什麽所謂的衛生條件可言。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想被剃成光頭,可惜被設定好程序的武裝機仆們並不會和他們講道理。在旋轉的鏈鋸刀片、黑洞洞的槍口和充其量隻是冰冷了點的剃刀麵前,所有人都明智地選擇了後者。
而現在,站在這群灰色的站得七歪八扭的死囚麵前,維圖斯不可避免地皺了皺眉。
他已經對他們糟糕的素質有了基本的心理準備,但並不覺得站不好最基本的軍姿這種事會是素質問題——須知,能夠登上帝皇信使號的囚犯都是前士兵,盡管各自犯了不同的罪,但在那以前,他們全都是職業士兵
坐牢或許會磨損身體與心智,卻不會讓軍姿這種已經刻入骨髓的東西被忘記。
那麽,眼下他們的情緒便隻能被理解為逆反心理了。
維圖斯張開嘴,剛想開口,便被站在他身側的凱奇搶先了一步。
曾經也是死囚的上尉一開口便是滔滔不絕的咒罵和侮辱,用詞之廣泛、語速之迅疾簡直令人歎為觀止。他一刻不停地罵了整整十五分鍾,將在場的每一個死囚都從頭侮辱到了腳指頭,然後又從腳指頭罵到了頭發絲,最後才停頓片刻,總算進入正題。
“聽好了,你們這群畜生,我隻說一遍!”他吼道。“全部站好!”
一陣靴子的碰撞聲過後,奇跡發生了。
維圖斯不明白凱奇是怎麽做到的,但他知道,自己辦不到這種事。
凱奇滿意地點了點頭,又以半開玩笑的語氣道出另一句侮辱。
“看來你們這群狗雜種還是識時務的,腦袋沒有壞嘛.現在,曾經是士官的人,向前兩步走!”
靴子與地麵的碰撞聲再次響起,死囚們中大約有五分之一的人離開了隊列。
“曾經是上士的人,向右一步走!曾經是中士的人,留在原地!曾是下士的人,向左一步走!”
凱奇的命令很簡短,也很清楚。然而,這些曾是士官的人卻猶豫了一陣子才稀稀拉拉地散開。維圖斯有些驚訝的發現,在這些人中,居然以上士居多,而非他以為的下士。
他摘下腰間的數據板,將識別器對準他們。紅色的掃描之光一閃而過,很快,維圖斯手上便多出了一份總人數達到四百六十一人的前士官名單。他麵無表情地按下幾個選項,又將他們依照軍銜的高低和罪行的嚴重程度分好,隨後便走到了凱奇身側,將數據板遞給了他。
上尉不明所以地接過來看了兩眼,眉頭立刻一皺。
“媽的,我還真是開眼了。”他低聲發問。“這玩意兒居然還有這種功能?你確定這些都準確嗎?”
“它產自火星,上尉。”維圖斯目不斜視地回答。“神聖的火星大鑄造廠”
凱奇看上去想冷笑,但忍住了,他低頭翻閱了一陣子,隨後喊出了一個名字。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出列!”
一個高大、強壯且表情陰沉的男人在中士群的第一排向前走了一步。
他是死囚們中最高大的那一批人,麵上有兩道刀疤,其中一道從左至右橫穿了整張臉,大概還造成了某種神經上的傷害,使他麵上的肌肉一直不自覺地抽搐著。這種運動反哺回來,讓傷疤如活物般時刻扭動,顯得尤為可怖。
“你犯了什麽罪?”凱奇明知故問道。
“殺人。”弗拉克十分不情願地回答,聲音低沉。
“具體一些。”凱奇說,忽然又變得十分有耐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快點,普洛泰科特,你後麵還有很多人等著呢。”
“.”
“不說?那我就發發慈悲,幫幫你的忙。弗拉克·普洛泰科特,謀殺上級尉官三人、偷竊重要軍用物資、引爆營房導致四十六死,兩百四十四傷你挺有能耐啊,普洛泰科特?”
“我沒偷東西,也沒放火。”
“我他媽看上去像是在乎這件事的人嗎?”凱奇嗤笑著反問。“你幹了這麽大的事,到頭來就爭辯一句你沒偷東西沒放火?我可不信,大個。不過,偷東西的事情可以先放放。說說吧,你為什麽要點燃營房?殺上級我倒是能理解,畢竟尉官裏的確有很多王八蛋,可那些和你一起住大通鋪的兄弟們呢?他們總歸是無辜的吧?”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貌似羞愧地低下頭,放在身側的雙拳卻驟然緊握。
“我沒什麽好說的。”他嘶啞地回答。“殺了就是殺了。”
“狗雜種。”
“.”
“我在罵你呢,聽見了嗎?”
“.”
眼見他仍然不說話,凱奇索性反手將數據板塞回了維圖斯手裏,隨後腳步迅速地走向了弗拉克。
後者終於抬起頭,直愣愣地凝視著這個一直口吐汙言穢語的上尉,雙拳微微提起。
“你為什麽要連自己的兄弟們一起害?”
停在他身前,凱奇如是詢問,聲音平靜。
弗拉克的嘴唇抖動了幾下,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因此總算開口回答。
“火不是我放的,我沒想害他們。”
“那是誰放的?”
“我不知道。”弗拉克說。“我隻殺了人。沒偷東西,也沒放火。”
“那你為什麽要殺人?”
再一次,弗拉克陷入了沉默之中,但哪怕是不遠處的維圖斯也看得出來,他此刻的沉默並不意味著拒絕,反倒是一種即將開口的前兆。果不其然,短短十幾秒過後,這個凶殘的暴徒便再次開口。
“他們想拉我入夥,一起克扣士兵的錢,我不同意,他們就合起夥來對付我。一年零十個月,我一分錢津貼都沒領到。家裏寄信過來,我妹妹想讓我寄點錢回去給母親治病,但我什麽也拿不出來。那天晚上我去找他們,想求他們給我發點錢,結果發現他們一夥人在營房裏笑我母親,說她生出我來早就該死了。”
弗拉克·普洛泰科特緊緊地抿上嘴,然後深呼吸。他已經無法控製住自己顫抖的雙拳了,手背上青筋暴起,麵上的疤痕抽搐不斷。
“然後你就殺了他們。”凱奇以不帶感情的語調說道。
“是。”
“怎麽殺的?”
“我進營帳,然後開槍。”
“不止是槍吧?資料上說你還掐死了一個。”
“對。”
“感覺怎麽樣?”
“很開心。”弗拉克表情空洞地回答。
凱奇點點頭:“我他媽也開心。你家裏條件應該還不錯?有個妹妹,母親也健在,至少當時還健在你是學院生吧?”
“是的。”
上尉咧開嘴,笑了。
他轉過頭來,看了維圖斯一眼,隨後又轉過頭去,忽然給了弗拉克的胸膛一拳。不算重,卻發出了極沉的一聲悶響。
“站好,挺直胸膛!”他吼道。“軍人要有軍人的樣子!”
弗拉克立刻站直。
“你聽好了,弗拉克中士。”上尉喊出他被剝奪的軍銜,聲音仍然粗糲。“你的資料上說,你在沙漠之蛇部隊服役了十年,幹了七年基層士官,卻一直沒得到晉升,這是真的嗎?”
“是的。”
“為什麽?因為你那支部隊裏的所有長官都是克扣士兵薪水的壞種,而你是唯一的好人,於是所有人都排擠你?”
“不,不是這樣。”
“我想也是,否則你根本不可能被送到我們這兒來,你應該在軍營起火的當天晚上就被槍決才對。有人在保你,中士,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弗拉克又抿起嘴:“.可能是我的老上級。”
“誰?”
“保羅·科爾斯少將。”
上尉吹了聲得意的口哨:“少將,真了不得,可他也免不了你的死罪。你殺了人,偷了東西,還放了火。”
“我沒有——”
上尉忽然怒吼起來,徹底地打斷了他。
“——我他媽的不在乎,中士,那些迫不及待把髒水潑到你這隻替罪羊身上的人更不會在乎!你的罪名已經被定下了,你是個謀殺上級、火燒營帳以及偷竊重要軍用物資的雜碎!你本該被就地槍決,但是偏偏你有個已經做到少將的老上級,所以你現在才還能活著!”
上尉大聲地冷笑起來,將目光轉向弗拉克身後,轉向那群神態各異的死囚們。
“現在聽好,聽清楚了,你、你們,還有我和我身後的這位學院生老爺,我們都是為一位名叫謝法的上校服務的。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冷酷無情的龜兒子,就連神皇都會為他的殘忍而流淚,可我們沒轍,我們已經在他手底下了。”
“而我要說的是,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將成為你們人生中最為痛苦的經曆!你們甚至會哀求死亡,會在無法忍受時懇求我在你們的腦袋上開個洞!你們不會享受到正式的士兵待遇,哪怕立了功也不會得到嘉獎,你們將比懲戒營更加低人一等、受人白眼!不過這都不重要,因為謝法上校有軍務部的關係。”
他的笑容變得陰惻惻的,聲音也變得十分輕柔。
“我不知道他到底給誰舔了腳指頭才換回來這樣的關係,可事實就是事實,謝法上校手頭上有整整五千份赦免令。他可以把它們發給任何罪人,活的、死的,無所謂,但是隻要寫上了你的名字,那你過去犯的罪就徹底一筆勾銷,無論你幹了什麽。”
此言一出,維圖斯便發現死囚們驟然騷動了起來。
他沒有製止他們,凱奇也沒有,二人就這樣袖手旁觀,直到他們自己意識到需要停下,凱奇才重新開口。
“怎麽樣,雜碎們?這個獎賞好不好?”他問。
既不笑,也沒有吼叫,隻是平靜地問。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質問或反駁。
死囚們的訓練在十分鍾後正式開始,並一直持續到當天深夜,僅僅隻是第一天,凱奇就練死了六個人。
按照謝法上校在簡報中的要求,此事沒有被上報。
——
維圖斯疲憊地躺了下來,卻感到頭痛欲裂。不得已,他隻好重新爬起身,匆匆地吞下了兩枚藥片。
距離它們生效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因心力交猝而引發的頭疼似乎隨著藥片從喉嚨裏滑落也稍微地變得輕了一些。
維圖斯懶得去深思此事,隻是趕緊閉上雙眼,打算睡上一會。
他隻能睡兩個小時不到便要起床,去和凱奇商量今日的訓練
平心而論,死囚們的素質其實尚算不錯,至少在他們把態度擺正以後達到了接近平均線的水準,其中也不乏一些非常優秀的。但是,僅僅隻是這樣是不夠的。
由謝法上校親自寫就並下發至他與凱奇手中的那份訓練規程上明確指出了一件事:薩羅斯隻是這隻無名的刑罰軍團的第一戰,接下來還有整整四個目標要完成,而且會一個比一個艱巨。
誠實地說,維圖斯甚至懷疑他們能不能完成第一個目標,但他不會懷疑謝法。
謝法和他的最後機會者曾經打過的戰役他全都耳熟能詳,比如對抗泰倫蟲潮,又比如放逐惡魔王子.
的確,輔助軍中有人做到過類似的事情,但都是由角鬥士部隊或風暴忠嗣軍這樣聞名已久的精銳做的,至於最後機會者?一個塞滿了人渣和死刑犯的刑罰軍團?
帝皇在上,這軍團在剛剛組建的時候甚至有人覺得他們連個方陣都列不出來。謝法一手促成了這個奇跡,他身上似乎有種魔力,能讓原本的渣滓變成堅定無畏的精鋼。
“你這樣相信他,萬一他讓你失望怎麽辦?”他唯一的朋友突然開口問道。
維圖斯不想回答,一是他暫時沒有考慮這件事,二是他現在真的很想睡覺.於是,他索性轉了個身,將被子扯起來蓋住了臉。
一陣笑聲傳來,內古伊笑得並不克製。
“你到底在笑什麽?”年輕人透過被子沉悶地問道。
“沒什麽。”
維圖斯一把扯開被子,也不困了,就這麽硬生生、直挺挺地坐了起來。他直視著那高大的形體,麵色困惑地發問。
“我不理解這到底有什麽好笑的,我敬仰他,內古伊,僅此而已。”
“是的,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但你現在正在和他共事,你應該把這種敬仰拋開,然後去重新認識他這個人。至少,你要搞清楚他專門挑選這些死刑犯到他手底下做事的真正原因。”
維圖斯皺起眉:“專門挑選?”
他的朋友笑著抱起雙手,向後靠去,詭異地以靈魂之姿靠在了牆壁上,然後點了點頭。
“是的,你沒發現嗎?”他循循善誘地問。“那些死囚們都來自不同的監獄,而且,從他們的資料來看,這些人恰好能夠組成一支非常全能的軍隊。他們中有前偵察兵,有資深的繼承軍官,有專職刺殺的特種兵,甚至就連專業的炮手都有他可不是大手一揮就隨便劃了些囚犯過來,他是調查過他們的。”
維圖斯沉默了一陣,想著那些資料,最終點了點頭。
“你大概已經想到了,他的打算是組建一支敢死隊。”內古伊的笑容變得稍微銳利了一些。“從那些目標上就能看出來,他在用這種方式練兵,維圖斯,而且他並不在乎死亡率。這種練法,等到這次任務完成,還留在這支隊伍裏的人便隻能是精銳中的精銳。”
他歎息一聲,笑容忽然消失了:“隻是,這麽做會死上很多人啊”
“他們本來就該死。”年輕人說。
“或許大部分都該死,維圖斯。”內古伊平靜地反駁。“但是,像弗拉克·普洛泰科特那樣的人呢?別說你看不出來他沒有說謊,也看不出他那些罪行背後的門道。偷竊重要的軍用物資和放火燒營.哼。”
他搖搖頭,繼續說道:“這五千人,不,四千九百九十四人裏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是被冤枉的?”
“他殺了人,怎麽能說他是冤枉的?”
“難道他是蓄意要謀殺他們嗎?”內古伊猛然皺眉,聲音也變得嚴厲了起來。“殺人不假,但如果是為了那樣的理由而殺人,他就不該受到懲罰,反而應該被嘉獎!那三個上級尉官克扣了多少軍餉?這在軍隊中是多麽嚴重的事情,難道你不明白?”
“謀殺上級就是謀殺上級”維圖斯深吸一口氣。“他可以舉報,也可以隱忍不發,但他所做的事情影響實在太過惡劣了,假如有效仿者怎麽辦?這可能會引發士兵嘩變的。”
內古伊笑了,這個笑容冷冽得令人心驚膽戰。
“假如一支軍隊會因為克扣軍餉而引發嘩變,那這支軍隊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你在學院裏接受的教育是先進的,接觸到的人也都是最正派的軍人,可你沒有接觸過那些落後於你們的軍人,也隻在書上見過那些被壓榨的士兵或腐敗的軍官.”
“我——”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
內古伊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他的雙眼幽深,語氣平淡,說出口的話卻猶如預言。
“接下來這段日子,你會過得十分痛苦,隻看你能不能挺過去了,孩子。”
言罷,他竟轉身離去,而不是消散。維圖斯下意識地跳下了床,頭一次語帶緊張。
“你要去哪?”
“你昨天不是說,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完嗎?我現在就要去處理其中之一。睡吧,維圖斯·黑貂。”
——
“.帝國的疆域極為廣闊,常備軍隊更是多如牛毛,學院生終究隻能改變其中的一小部分。根據40的全軍調查報告來看,奴隸軍隊與軍閥私兵是兩種絕佳的代表,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概括大部分部隊。他們的勇氣與榮譽固然值得肯定,但這種需要隨著時代發展和科技進步而一同被改變的舊體製是需要被批評的。當然,這是個根深蒂固了整整一萬年的問題,必須從長計議。不過,綜上所述,我個人還是認為,針對軍隊的改革應當率先進行,且要把它放在首要位置上進行。”
卡裏爾慢慢地放下筆,甩了甩手。
不知怎的,他竟破天荒地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頗有種知識分子的氣質,而這自然非他所願,實在是某位掌印者又在強人所難。
平心而論,馬卡多是個絕對的好上司,他能夠做到的完全的放權與支持,也可以在需要他出麵時抗下所有的壓力,可他近年來非常喜歡在一些細枝末節處給人添堵。
這副眼鏡不,說得更準確一點,卡裏爾此刻所穿的這身衣物便是其中之一。
穿著它,哪怕是殺人如麻的大審判官也能像是位老師。
卡裏爾向後靠去,嫻熟地癱在了椅背上,雙手自然下垂,腦袋上仰,雙腿緩緩伸直。
在政務與文件中浸淫了幾十年後,他早已無師自通了這種不健康也不雅觀的放鬆姿勢。當年他還在諾斯特拉莫的石像鬼上夜夜蹲守時都沒有如此失禮過,眼下卻隻是寫了一小段報告便煩悶至此。
由此可見,在大審判官心中,沒完沒了的報告與文件或許比那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吃人的恐怖社會還要令他感到難受。
畢竟,那時他可以舉刀,而文件呢?就算你把文件撕碎了扔進火堆裏,你也得寫,也得蓋章,然後交由各個部門等待回件。
卡裏爾·洛哈爾斯表情木然地抬手摘下那副眼鏡,順手將它扔在了桌麵上。他看上去正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懶惰之中,也正因如此,一個一直待在黑暗中的巨人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拜托您,請稍微保持一點.形象。”
卡裏爾頭也不回地喊出他的名字:“斯卡拉德裏克,你這是第一次和我出任務吧?”
猩紅之爪的大君極為認真地點了點頭。他在房間內站得筆直,形如一座雕像。
“唉。”卡裏爾長歎一聲。“我不求你像亞戈那樣當個賴皮臉次次都想來,但哪怕隻是稍微來得勤一點也好啊?你的其他三位兄弟哪次在會議上不是爭著搶著要這個名額。你倒好,直接缺席了四次。”
斯卡拉德裏克臉皮一抽,野獸般的尖牙為此而探出嘴唇,這位凶名在外的戰團長此刻看上去簡直可以用不知所措四個字來形容。
“我這.教官”
“放鬆點。”卡裏爾說。“幹嘛那麽緊張?”
斯卡拉德裏克明智地決定閉口不言,但卡裏爾沒有就這樣放過他。
“我聽凱烏爾和冷魂說,前段時間有個叫安傑利斯特的世界自願向你們提供包括兵源在內的一切支持?”
“.對。”
“那個世界很富有啊,在太平星域內首屈一指。”
“的確如此。”
“而你拒絕了。”
“是的。”
卡裏爾坐正了,將椅子轉過來,頗為認真地問道:“我可以知道你這樣做的原因嗎?”
猩紅大君下意識地變得嚴肅了起來,就連語氣都生澀了不少:“我們隻在阿貝拉爾征兵。”
卡裏爾皺起眉:“我沒在說征兵的事,斯卡拉德裏克,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要拒絕。”
“我想不到接受的理由。”大君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不需要他們的兵源,也不需要輔助軍,更不需要後勤方麵的支持。”
卡裏爾瞪向他:“那政治上的支持呢?好吧,或許就連這個你們也不需要,但你不應該在宴會上當麵拒絕那位總督的,那可是專門為了你們舉辦的慶功宴,你完全可以在私底下告訴他你的意向。”
斯卡拉德裏克沉默了一陣子,最終略顯生硬地答道:“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教官。”
卡裏爾無奈地笑了,語氣變得柔和。
“夜刃之下的諸刃之中,猩紅之爪是第一刃,也是最為純粹的刃。你們不像審判之刃那樣與審判庭高度合作,也不像暗影騎士那樣與許多戰團都保持著緊密的聯係.你們獨來獨往,永遠仇恨、永遠追獵。可是,這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呢?”
“無論代價為何,猩紅之爪都以此為榮。”大君冷冷地回答。
眼見他如此語氣,卡裏爾便收起了笑容。
他搖了搖頭,慢慢地站起身,房間內的燈光忽然熄滅,就連舷窗外旋轉著的群星所散發出的迷蒙光亮都一同消失,唯餘黑暗存在。
在森冷的寒意中,斯卡拉德裏克感到一隻手搭向了他的肩膀。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去,看見一張慘白的骨麵。
第八軍團的教官低沉地開口。
“代價,我們已經付過了,我們不希望你們走上我們的老路。更何況,你們還不夠格,我們尚未死去。”
半分鍾後,黑暗散去,凡人般的卡裏爾重新戴上那副眼鏡,繼續開始寫他的報告。
隻是這一次,斯卡拉德裏克卻渾身別扭地站得更近了一些。
卡裏爾倒也不在意,隻是不時開口提醒,告訴他這裏為何要這樣寫,那裏又為何要留白
隻是,這次並未能夠持續太久,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們,與敲門聲一同響起的還有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能進來嗎?”
卡裏爾仿佛早有準備般地放下筆,又抬手按下斯卡拉德裏克本能般拔出的刀,緩緩起身。
“你早該來了。”他平靜地說。“荷魯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