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哭泣、死亡、鮮血與其他事物(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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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哭,還有人在死。
在哭聲與鮮血湧出傷者喉嚨的駭人聲響中,維圖斯將他過去視若珍寶的噤聲者丟在了地上。他知道它會受損,但他想它不會怪他。
他用盡渾身力氣揮出右手,手的末端是一把劍,他素未謀麵的父親留下的劍。落後的型號無法影響它的分解力場在此刻迸射出懾人的熒光。維圖斯看著它劃過某人的脖頸——素味平生的某人——然後又看見血與碎肉。
好極了。他略有恍惚地想。塔爾教官會為了這記不合格的單手擊用鞭子抽我。
他的思緒是如此可笑,身體卻敏捷得不像話。在劍刃尚處於運動軌跡中時,他便極為自然地後撤了兩步,躲過一把斧頭的劈砍,隨後反手一劍,劃開了那人的腹部。不過這似乎沒能完全阻止他,防彈頭盔下的那雙眼睛依然蘊著凶殘野蠻的光。
維圖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此事,而他久經訓練的身體已經搶先一步加重了力道,將此人的胸膛連帶著頭顱也一並斬開。
斧頭沉重地落地,混凝土搭建的簡易工事外也一並傳來了炮彈墜落的呼嘯。
維圖斯下意識地臥倒,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工事唯一的入口。他倒在地上,肋骨被碎石和那把斧頭硌得疼痛不已,但他沒有時間去理會此事,隻是伸長手臂將噤聲者抓到了手裏,然後關閉了動力劍。
哭聲還在繼續。他不理會。炮彈持續降落。他不理會。汗水和血液狼狽為奸,裹著灰塵落進他的眼睛。他仍然不理會。
他死死地舉著槍,凝視那唯一的入口,直到不知道多久以後,洞口處傳來了一個人的喊聲。
“少尉!”
是弗拉克,弗拉克·普洛泰科特,曾經的中士,現在的上士。
他在喊聲響起的好幾秒鍾後才一個閃身衝入工事裏,手上握著一把滿是血跡的工兵鏟,打光子彈的突擊爆彈槍掛在肩膀上,帶子上沾著他的皮與肉,以及殘破的布料,他的臉已經被塵土完全染灰。
維圖斯緩緩地放下槍,他想說話,但張開嘴唇的第一次嚐試竟然失敗了。他抬起手摸了摸臉,發現曾經是柔軟皮肉的地方現在已經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痂。他用手指將它們揭下,嘴唇處的也沒有放過,火辣辣的疼痛過後,他才終於沙啞地開了口。
“你的人呢?”
弗拉克搖了搖頭,沒有講話。
維圖斯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突圍失敗了,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
教科書和教官們的言傳身教中都提到過這件事:軍官必須以身作則。可他不是出於這條鐵律才做出如此反應的,他隻是單純地懶得演戲——用不著這麽做,弗拉克對戰爭的經驗遠比他豐富,而他帶著的這批留在工事內當誘餌的士兵已經盡數陣亡。
哭聲在半分鍾前就停下了。
他轉頭看向它的來源,看見一個神情驚恐的男人,他的肚子上插著一把格鬥刀,他的雙手緊緊地搭在刀柄上。
死了也好,懦夫。願你的靈魂在死亡的痛苦中徹底消散。
他轉回頭去,看向他此刻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後者此刻正在屍體中尋找彈藥與任何可能的補給。
維圖斯低聲問道:“上尉呢?”
“聯係不上。上校沒有錯,敵軍果然篡改了我們的權限,通訊頻道已經被完全截斷了,那裏現在隻有他們不間斷播放的投降廣播。”
維圖斯試圖表現出一點憤怒來,可他實在是太累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塊被擰幹後暴曬的抹布,已經擠不出任何東西了。
但他還是要回答。
“我不意外。畢竟他們那邊有些紅袍子。”
“有些?”弗拉克笑了,然後搖搖頭。“恐怕不止,突圍的時候我瞟了眼東線,第六連已經和武裝機仆們打上了。”
維圖斯咳嗽了幾聲,眼前浮現出那個暫任第六連連長的下士的臉。
他搖搖頭將它驅散,然後爬起身來,扶正頭盔,低頭開始檢查自己。
他手腳處有共計四道傷口,但都無需在意,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此外,他還發現噤聲者的槍身上並沒有留下難以磨滅的劃痕。這件事讓他死水一潭的心泛起了點點漣漪,而後迅速消散。
“我們接下來怎麽辦,少尉?”
維圖斯沒有回答,隻是裝彈。諸多思緒匯聚成一條波濤洶湧的河,在他腦內激蕩而過,流向一張細密的網。
幾分鍾後,一塊石頭或一顆遺珠被此網所捕獲。
維圖斯抬起頭,對弗拉克說道:“上校給我們的命令是駐守此處,直到其他部隊空降抵達後分散開來形成戰線。他想讓第四連變成一根釘子紮入他們的肉裏,我們已經做到了,還給他們狠狠地放了一波血。至於現在,我認為是時候更進一步了。”
上士自然聽出了他的意思,卻有些疑惑:“現在?”
“是的。”維圖斯點頭。“他們他媽的做夢也想不到。”
上士思考了不到兩秒,然後露出個再標準不過的獰笑。
“是的。”他一邊拿起死人的槍一邊說道,笑容旺盛。“他們他媽的絕對想不到。”
維圖斯放平右手,讓劍尖朝地,然後走向工事之外。已經看過快千遍的戰場地圖在他腦中出現,然後放大、再放大。弗拉克抱著一挺還剩下一半彈鏈的機槍走過他,一邊走一邊將彈鏈纏在了脖子上。
沒有言語,他們就這樣步入硝煙與死亡深處。
到處都是屍體,有第四連的,也有敵人的,但除此以外便隻有他們兩個站著的人。很明顯,與他們在這裏廝殺的那支敵軍分隊此刻已經四散開來,其中最大的一部分極有可能去支援東線了,想要從側翼偷襲第六連,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最符合那個維圖斯沒有見過的指揮官打法的一種可能性。
他與那人在這裏對陣了三十三個小時有餘,已經充分地了解了對方的風格:漠視士兵的生命、極端靈敏的嗅覺、極其擅長分線作戰。
在戰術與指揮的藝術上,維圖斯自認為不如對方。他輸了,但不是輸的一敗塗地,畢竟上校給的任務已經完成,敵人所占據的那座堡壘現在已經被圍困了起來.
從宏觀角度來看,維圖斯認為獲勝隻是時間問題,因為敵人不會再得到半點來自天空或軌道上的支援,帝皇信使號已經在十一個小時前於真空中完成了它的任務,它那先進的武裝沒有辜負他們。
因此,此時此刻,維圖斯自認為他擁有一個機會。稍縱即逝,但他抓得住。
他冷靜地思考起來。
無論何時,指揮層所接收到的消息都是滯後的。對方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還在指揮部內下達各種命令,同時催促士兵們掃清這片戰場。站在他的角度上來看,在炮火洗地與包圍圈的圍剿後,第四連已經成了潰兵一群,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便隻剩下追殺與清剿.
在戰爭中,這是為數不多的輕鬆活計,因為潰兵根本不會想著反抗。
而那人指揮的這支部隊是一支典型的軍閥私兵,紀律雖然嚴格,卻是以變態般的懲罰維持。這些士兵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取得任何晉升的機會,從而得到一雙好靴子,再用它把其他人踹得頭破血流。
也就是說,這位連長的指揮部現在一定很空虛,他留守防備的力量最多也不會超過五十人。
維圖斯罕見地、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
弗拉克與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已經屬於死人們的陣地,在這短暫且安靜的步行時光內,他們就像兩隻食腐鳥一樣竭盡所能地搜刮著子彈與手雷,同時以各種方法躲避掠食者們。
當腳步聲響起時,維圖斯會藏在屍體下或泥巴坑裏,而弗拉克不同,上士基本上隻是輕輕地跪下來,然後仰麵趴下,緊接著如貓般輕柔地翻個身,同時鬆開機槍,再握住工兵鏟.他早已被血與灰塵徹底染色,得到了一副不錯的偽裝。
興許是神皇真的在保佑吧,他們在躲過了四波巡邏的小隊後成功地抵達了戰線的最後方,且全程沒有過任何交流。
這裏最可能是指揮所的所在地,但真的要找到偽裝起來的防禦工事恐怕得下很大一番力氣。他們趴在反斜處的一個炮彈坑裏,默默地觀察著,半響過去,上士忽然輕輕地呼出了一道氣流,聽來幾乎像是嗤笑。
他抬手指向一個地方,一個與其他地方一樣被灰色與紅色所覆蓋的不起眼的小土丘。
維圖斯用質詢的眼神看向他。
弗拉克重重地點頭,對自己的太陽穴比劃了個開槍的手勢,然後架起機槍。
沒有言語,維圖斯摘下頭盔,脫下梆硬的尉官製服,便握著槍與劍向後爬出了炮彈坑,然後又向下,從那處土丘的視覺死角處緩慢地向前推進,直到正式地接觸陣地。
他平靜地滾進一處死人堆裏,就那麽躺了會,一邊休息一邊聽聲音。一個死不瞑目的家夥在左邊瞪著他,維圖斯選擇置之不理。
戰鬥的聲響從他們身後遠方隱約地傳來,地麵偶有震顫,但整片陣地上都靜悄悄的,毫無半點聲音。天空與地麵一樣,都是灰色的,硝煙像巨大的石柱直直地刺向天空。
維圖斯又等了三十秒,然後才開始再次爬行。這一次,他爬得極其緩慢,慢到簡直像是一塊因地質運動而移動的石頭。他爬了很久很久才停下,久到他距離弗拉克指出的那個地方隻剩下大概十米不到的距離。
他已經聽到了輕微的談話聲,以及儀器運作的聲響,這代表弗拉克與他都沒有錯。因此,眼下的問題便隻剩下一個了。
人呢?
維圖斯心裏明白,自己必須解決這件事,然後才有可能解決其他更多事。他翻過身,眯著眼看向來時的那個炮彈坑,朝那根已經被泥巴蓋住的槍管揮了揮手。
槍管在兩秒鍾後晃動了一下。
維圖斯盡可能低的舉起右手,繞過來貼住自己的脖子,指向身後,然後又抬手,緊緊握拳。
子彈在三秒鍾後劃過他頭頂,泥土濺射而起,碎石像暴雨一樣砸在他身上。
在疼痛中,維圖斯屏住呼吸,聽見陡然密集起來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呼喊聲。緊接著是某種門開的聲響。他沒有動,而弗拉克又開了兩槍。這兩槍確鑿無疑地讓他暴露了位置,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有人在低沉的咒罵,隨後是奔跑。
十幾秒後,維圖斯聽見了某種鞭子抽過的爆炸聲,眼角的餘光看見炮彈坑的邊緣飛起了一陣泥土。
他仍然保持著異常的冷靜,隻是右手將噤聲者握得越來越緊。
陣地上安靜的可怕,再沒有槍聲響起,而那根槍管也沒有再動彈。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儀器的聲響透過泥巴下那防禦工事並不算厚的混凝土牆壁輕柔地傳來,失真而怪異,聽起來幾乎像是有人在嗬嗬的喘氣。
這聲音讓維圖斯想起了他的副官,一個綽號叫手指的男人。
他是個慣偷,也是個流竄於多支星球防衛軍部隊的老兵。他會在打完一場自認為‘付清錢’的戰役或一段時間的服役後潛入軍營的倉庫大肆偷竊,最後帶著收獲滿意地離開,在黑市上倒賣,然後改頭換麵,用假證件加入另一個世界的防衛軍.
他是個怪人,也是個罪人,但戰術素質沒得說。
如果不是他,第四連不可能完成‘釘子’這個艱巨的任務。而他死了,死前也這麽叫過。
嗬嗬、嗬嗬、嗬嗬。
鞭子聲又響起。
維圖斯忽然暴起,一個翻身躍下陣地,跳入戰壕內部,迎麵看見三張還來不及閃現出恐懼的臉。其中一人在預留出的窺視孔旁扛著一把狙擊槍,另外兩人手中都是短款的衝鋒光槍。
沒有半點猶豫,維圖斯在半空中朝著他們連開六槍,直接將他們全部打成了粉碎。他重重地落地,槍聲再度響起,炮彈坑中的那把機槍如失心瘋了一般開始狂妄地吼叫,子彈四處亂飛,在陣地上製造出一灘又一灘被驚起的泥幕。
維圖斯迅捷地轉了個向,膝蓋處被人的體液與內髒浸得一片黏膩。他平靜地默數著,等待著,直到那工事內再度響起腳步聲。
人影閃過,他開槍,屍體碎裂。敵人在兩秒鍾後發現了這個有用的老把戲,然後立刻還擊,密集到可怕的赤紅光束打在了他剛才還在的地方,最終融入泥土深處。
又半秒鍾過去,一個黑影忽然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朝著他們,以及那扇被打開的大門扔了過去。
爆炸聲即刻響起。
維圖斯眨眨眼,以緩解他愈發濃重的困意——說來也是好笑,如此生死關頭,他卻隻想睡覺。
他更換好一個新的彈匣,悄然站起,一個跳躍爬出戰壕,來到陣地頂端,換了個方向向下窺探,凝視濃煙密布的工事大門。裏頭沒有動靜,地上被炸出了一個不算小的坑洞,門隻剩下半扇還在原地,火在屍塊上熊熊燃燒,油脂的香味和某種詭異的臭味一同飄蕩而起。
維圖斯看了十秒有餘,伸手插入泥土,用力地抓出一塊,把它捏凝實。
黑影再次閃過,真切地砸入門內。
半秒過後,腳步聲響起,維圖斯居高臨下地觀察著他們:一個、兩個、三個.總共還剩下六個人。
他開槍殺死其中兩個,然後再度換位,跳入戰壕,在其中一個愚蠢的離開隊伍逃跑的士兵的必經之路上等待了數秒。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卡準時機刺出一劍,緊接著抓住對方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抬腳狠踹了一腳咽喉。
骨頭碎裂的聲音一閃而過,維圖斯昏昏欲睡地轉過身,聆聽奔跑的聲音,然後也發足狂奔。
三分鍾後,他站在了兩灘碎屍前,凝視一個氣喘籲籲的男人。
此人並不高,下巴寬厚,較為肥胖,軍服上已沾滿了自己士兵的血。從軍銜來看,他也是位上尉。
他們彼此對視。
胖上尉釋然地笑了笑,鬆開手,讓自己的槍滑落地麵,然後問道:“我很奇怪,這位”
“少尉。”
“好的,少尉。我想問的是,你怎麽這麽了解我的戰壕?”
“我下來的時候看了很多眼。”維圖斯說,然後扣動扳機,打碎他的腦袋。
炮彈坑裏的槍聲再度響起。
維圖斯抬槍舉天,予以回應。槍口處的硝煙升起,數千萬這樣或更大的煙塵向上匯流,最終遮蔽了整顆星球的天空,將薩羅斯一號過去以湛藍聞名的美麗景象糟踐得不成樣子。
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平靜地看著這幅景象。
他背著手站在空無一人的主艦橋上,冰川一般藍的雙眼倒映出這世界逐漸被戰火所吞沒的可憐模樣,毫無波動。
一個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你預計會死多少人,謝法上校?”
“至少一半。”
“那麽,活下來的這一半人能夠滿足你的需求嗎?”
“我個人對他們沒有任何需求可言,斯卡拉德裏克大人.”謝法頓了頓。“唯有帝皇才有這個資格。”
“願他知曉你的忠誠與罪惡。”
“我惡貫滿盈,自當曝屍荒野。”
斯卡拉德裏克笑了一聲:“有趣,你在一名夜之子麵前大談罪惡?”
“我知道我都做了什麽。”謝法極為平靜地答道,同時轉過身來,看向大君和一個正在奮筆疾書的人。“也正因如此,我會說,他們還不能得到我這樣一個惡人的認可。他們仍需更多淬煉。”
“直到全部死完?”大君若有所思地問。
“不。”謝法說。“那樣就太浪費了,我會給他們休息時間,以及一些補充。”
“兵源?”
“是的。”
“啊,原來如此。”斯卡拉德裏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的最後機會者能夠在短時間內得到那樣的成就.這真是個極端的方法。”
“若要對抗邪惡,就必須先成為邪惡。”謝法用一句古老的諺語回應,然後看向那位奮筆疾書者。“您覺得呢?”
書記官似的男人抓緊寫了幾筆,然後直起腰,看了過來。
“我寧可世人永遠站在光裏。”他答道。“否則就會像你這樣永遠煎熬。”
“我?”謝法眉頭一挑。“我怎麽覺得這個描述更適用於您?”
書記官啞然失笑,低頭在他的那份報告上寫下最後幾筆。
【.說句題外話,我們應當從現在開始撿回那些被我們拋棄已久的品質了。你認為如何?同意的話,請致信玩具匠,讓他給我郵寄一瓶精釀過來,最好是雄鷹的傑作。我替你喝。】
——
薩羅斯之戰結束的第二天,維圖斯才在醫務室裏見到凱奇。
上尉正沒精打采地躺在寬大的床鋪上翻閱一本明顯屬於違禁品的雜誌,他看得眉開眼笑,雙腿還不斷地抖動,顯得愜意極了。
這類東西雖然一直處於禁止名單中,但和煙酒比起來算不了什麽,也沒幾個人會真的將它們從士兵們手裏拿走,除非他們太過混蛋,或者單純地想要尋死
維圖斯自認為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不過他其實沒看過這種雜誌,因此在坐下時好奇地瞥了一眼。
結果,就這麽一眼,凱奇便驚人地察覺到了,然後立馬咧出個微笑。
“哎喲,學院生。”他不懷好意地合上雜誌,又把它卷起來。“你剛才是不是偷看我的維羅妮卡了?”
“.什麽維羅妮卡?”
“她啊!”
凱奇一邊說,一邊猛地翻開雜誌。維圖斯太陽穴直跳地轉過頭去,眼前卻突然一黑,那本雜誌就這麽糊在了他的臉上。
上尉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維圖斯抓下雜誌,眉頭皺起,罕見地流露出了幾分生氣。
他仍然沒看凱奇的‘維羅妮卡’,就這麽把它扔了回去,然後迅速地進入了正題——至少在他眼中的正題。
“上尉,我們”
“哎!”凱奇預感不妙,猛地抬手打斷他。“如果你是要來和我討論什麽見鬼的戰爭細節之類的東西,就不要再開口講半個字了。”
“可是——”
“——沒有可是,你這個混賬學院生!”凱奇提高音量吼道。“你自個去看戰報去,難道你不會嗎?你那新玩意兒數據板是幹什麽吃的?去,去,自己去看,別來煩我!我的頭到現在還他媽在痛呢!”
“腦震蕩?還是後遺症?您恐怕需要再來一次全身體檢。”維圖斯嫻熟地屏蔽掉他所有的咒罵,如是回答。
凱奇目光詭異地看了他兩眼,然後長歎一聲,慢慢地躺了下來,目視著醫務室的天花板,不再動彈了。
有那麽一會兒,維圖斯確信他死了。
“.學院生。”
“上尉?”
“我不是個好人,我向你坦白。我殺過人,還搶過錢、偷過東西,你能想到的所有混賬無賴該幹的爛事我都幹過,我其實是這群爛種裏最黑的那根骨頭可是,我沒得罪過你吧?”
“沒有,上尉。另外,我看過您的罪行表,您是因謀殺軍官而被投獄的。”
“那你他媽幹嘛老纏著我不放呢?”凱奇對他後麵那句話充耳不聞,隻是真心實意地發問。“你行行好,放過我吧,上校那個龜兒子頂多給我們一個星期的休整時間就要再拉著我們去下一個活地獄裏送死了。你他媽讓我單獨待會,行嗎?”
維圖斯看了他一會,忽然問道:“我怎麽確定這不是您的托詞?”
“.你說啥?”
維圖斯竟然微微一笑。
“許多因為後遺症而自殺的士兵在他們生命的最後幾天都會這樣,要求獨處、情緒暴躁、同時厭惡與戰爭有關的一切事物。根據資料來看,他們通常都會在獨處時想方設法地地自我了結。所以,我怎麽知道這不是您為了打發我走,好自己一個人自殺的托詞呢?”
凱奇見了鬼似的看著他,久久不發一語,然後顫抖著舉起了右手,指向醫務室的門口。
“滾!”他淒厲地喊道。“給老子滾!”
維圖斯點點頭,站起身來。
“好吧,兩個小時後我會再回來的。”他禮貌地說。“另外,您要我給您帶份午飯嗎?今天中午有煙熏風味的格洛克斯肉排供應,我提前去食堂看過。”
“.帶他媽的五份過來。”
“明白,上尉。”
兩個小時後,維圖斯應約前來。他帶了七份格洛克斯肉排,兩份自己吃,五份給凱奇。
後者沒有辜負他的勞動,再次施展出了那恐怖的風卷殘雲的進食速度,僅用了十三分鍾又二十六秒便將整整五份肉排吃得幹幹淨淨,末了甚至還不忘拿起骨頭掰斷了舔舐骨髓。
他那專心致誌的模樣甚至讓維圖斯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味蕾——莫非這煙熏風味的能比正經烹製的更好吃?他怎麽不這麽覺得?
“嗝——!”
凱奇毫無形象地扔下骨頭,將餐盤擱置在一旁的桌子上,緊接著便躺了下來,雙眼微眯,哈欠連天,一副想要睡覺的模樣。
維圖斯見狀,隻好禮貌地給出了提醒。凱奇並不買賬,十分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又舔舔嘴唇上的油脂,眯起了眼睛。
“好吧,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學院生,但我得說,這沒多大用。”
“為什麽?”
“因為我們幹的活不屬於正常人,刑罰軍團在戰場上和炮灰沒有區別薩羅斯一號上的發生的事還不夠警醒你嗎?在沒有地麵力量配合的情況下直接空降,這和找死有什麽區別?艾麗西亞空降兵們有那麽多突擊艇,我們呢?我可以把話說得更明白點,維圖斯·黑貂,假如你指望從這一仗裏學到點什麽東西,我勸你趁早放棄這種想法。”
維圖斯思考了一會,點了點頭,卻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上尉,但我未來並不打算離開刑罰軍團。”
凱奇錯愕地看著他,半響才蹦出一個詞。
“啊?”
維圖斯沒有理會他,隻是自顧自地開口。
“在帝國的軍事體係中,每支出名的軍隊都有其特長所在。好比您剛才提到的艾麗西亞空降兵團,他們的專精便是空中突襲與在敵後展開遊擊活動。他們的士兵精通多種戰鬥方式與策略,卻極為缺乏與地麵裝甲載具配合的經驗。我讀過一些和他們有關的戰報,幾乎每一份都強調過這個問題。”
“所以呢?”凱奇的眉頭越皺越緊。“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不可能是第一個注意到這個問題的人,上尉。我不是個多麽聰明的人,但既然連我都能注意到這種問題,其他人又憑什麽察覺不到呢?隻是,我認為這在他們眼中大概並不是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畢竟術業有專攻,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全能軍團恐怕隻能出現在想象之中直到最後機會者出現。”
凱奇坐起身,表情變得愈發嚴肅。他從枕頭下扯出自己的軍帽,把它掰正然後戴好,這才做了個手勢,示意維圖斯繼續說。
“我認為,謝法上校正在做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有關這一點,您身為最後機會者的前成員之一,應當可以為我解惑一二?”
“我聽不懂你嘴巴裏那些文縐縐的詞。”凱奇粗暴地回答。“但我可以告訴你,那老王八蛋的確沒把我們當成單純的敢死隊來用。”
“我翻閱過最後機會者的每一份戰報,上尉,從資料上來看,你們打過突襲戰,執行過敵後空降任務,與裝甲師進行過配合,在正麵戰場上與各大軍團做過正麵協同進攻.我可以問一問戰損比嗎?”
“噢,用不著問。”凱奇平靜地說。“第一批最後機會者就剩下我了。”
維圖斯想向他敬禮,凱奇卻搶先一步把他的手按了下來,隨後緩緩開口。
“不誇張的說,我們一直在死人,哪怕是非戰時也是這樣。人渣們總是有辦法在軍營裏鬧騰起來,衝突會變成流血,而流血就代表有人要死。上校和我有時能夠製止他們,有時不能。假如情況變成後者,那麽就會有很多人死,上校會提著他的劍一個個把這些人斬首,然後吊在軍營門口示眾.當然,這麽死的人一般都是些看不清形勢的蠢貨。通常來說,能活過兩次任務的人就不會再鬧任何事。”
維圖斯點了點頭,又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再開口時,他卻提起了另一件事。
“您說,您是最初的那一批最後機會者?”
“是的。”
“那麽,上尉,您得到了赦免嗎?”
“當然。”凱奇笑了起來,頗有點得意地開始炫耀。“我可是親手從那老王八蛋手裏接過了我的赦免書呢,那上麵清清楚楚地說了,以帝皇之名,此人過去的一切罪行都將被赦免無罪自由!”
“但您現在又回到他手底下了。”
凱奇的笑容猛地一垮,隨即咬牙切齒起來。
“是什麽讓您做出了這個決定呢?”
“決定?”凱奇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不會以為我是自願回來的吧?!”
“難道不是嗎?”
“我看上去像是有病的樣子嗎!”凱奇咆哮著指向自己的臉。“我看上去像是那種沒仗打就渾身難受,不抱著槍睡覺就沒有安全感的瘋子嗎?我正常的很,學院生!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找個安靜地方每天喝酒睡大覺,等到手拿不住酒瓶了就給自己來上一槍!”
“但您回來了。”
凱奇被這話說得渾身一顫,他抬手捂住額頭,又躺了回去。直到好幾分鍾後,才用微弱的聲音接上話。
“是的,我他媽的回來了.我曾經發過誓絕對不回來的,但我沒辦法,學院生,我又殺了人,而且這次還是個軍官。”
他轉過身去,朝著維圖斯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
當天深夜,維圖斯終於再次見到了內古伊。
此事有點不太尋常,在過去的二十年人生裏,他每天都會和內古伊聊上一段時間。
鬼魂一直是個耐心的傾聽者,而且極富智慧,總能為他的問題提出有用的見解,往往隻需三兩句話便能一語中的。不過,維圖斯早已對這件事有了準備,他心知肚明,自己有朝一日是要上戰場的,到時候要怎麽再去找內古伊問問題呢?恐怕隻能等到戰爭結束以後了。
比如現在。
“你的事情辦完了嗎?”維圖斯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內古伊搖搖頭。“這件事很難辦。”
“能具體一點嗎?”
“不能,孩子,這事對你沒好處。”內古伊幹脆利落地拒絕了,隨後話鋒一轉。“另外,打得很好。”
“你指什麽?我在正麵交鋒裏落敗的事情,還是後麵那場愚蠢的冒險行動?”
“都很好。”
“失敗不算好事,失敗就是失敗。”
“你無法以個人的力量決定一場戰爭的走向,維圖斯。”內古伊微笑著說道。“而局部的失利也談不上失敗與否,就像你對那位上士說的那樣,你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就算第四連在之後全部陣亡,這件事也不會被抹消。”
維圖斯將嘴唇抿得緊緊的,沒有說話。他又想起了那些死人,那些被分配到他手下的第四連的死刑犯們。
他訓練了他們一個月之久,然後在三十三個小時裏眼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在他的命令下死去。
這些人的確是人渣,也都各自犯了重罪,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遵守命令。學院裏的教官常說,軍人首重的便是服從命令。假如能夠做到這一點,就能不分立場、個人乃至對錯地給出一個‘合格’的評價。
盡管要成為一個好軍人必須付出更多東西,可是,對於多數人來說,合格也就夠了。
他們都是合格的士兵,但他們都死了。維圖斯心想。
他忽然感到一陣困意,就像當時站在戰壕裏時那樣困。他索性和衣躺下,閉上了眼睛。
“不打算再聊會嗎?”內古伊在一旁問道。
“不了。”閉著眼,維圖斯對他的鬼魂說。“我明天還要替上校去附近的重罪犯監獄裏接收兵源,今天早點睡比較好。”
“好吧。”內古伊頗為遺憾地說。“我本來還打算告訴你那位站在上校身邊的人是誰呢,但是既然你要睡覺,那就算了。”
“.”
維圖斯一言不發地起身,看著——或者說瞪著——鬼魂,等待著下文。
內古伊哈哈大笑起來。
“他是我的一位,嗯,怎麽說呢?一位長輩,就這麽說吧。他和我父親是好友,也是個好人。”
“他為什麽會上船?”維圖斯問道。“他是軍務部的嗎?”
“可以這麽說。”內古伊說。“至於他為什麽會上船我也還在找答案,維圖斯,我本來以為他是來找我的,但後來卻發現我錯了。你瞧,人就是這樣,容易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
他自嘲地聳聳肩,笑容卻不減。
維圖斯沉默著點點頭,忽然問道:“他叫什麽?”
“卡裏爾·洛哈爾斯。”
“那麽你呢?你又叫什麽?不要拿內古伊這個名字搪塞我,我知道它不是你的真名。”
高大的鬼魂慢慢地蹲了下來,溫和地凝視眼前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許久之後,他微微一歎。
“你現在還沒資格知道。”他低沉地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些事,比如你的父母。”
維圖斯的眼睛瞪大了,有那麽一會,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可他最終什麽也沒問,隻是重新躺回了床上。
“你不想知道有關他們的事情嗎?”內古伊問道。
“想。”
“那為什麽不問?”
“我害怕。”維圖斯說。“我以為我做好準備了,但其實沒有我們之後再談這件事吧。”
內古伊站起身來,不發一言地離開了。他的形體透過牆壁而逐漸向上飄起,在帝皇信使號那明顯有別於從前帝國戰艦構造的內部結構中一路飄蕩,最終抵達了一間艙室的門前。他抬起手,剛想敲門,身後卻湧起一陣寒意。
荷魯斯·盧佩卡爾頭也不回地放下手,靜靜地感受了片刻。
他語帶苦澀地喊出來者的名字,並轉過身。
“康拉德。”
身穿黑袍的夜之王微笑著向他鞠躬問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