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啟程,準備前去毆打老頭(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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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記憶中,康拉德·科茲要比現在這個人更加蒼白一些。但是,隻消片刻,他便立即意識到這個身披黑袍、頭戴王冠的人實際上絕非活物。凝視著那抹微笑,荷魯斯·盧佩卡爾歎息了一聲,走上前去,低聲開口。
“你知道我是什麽嗎?”
夜之王挑起眉,模棱兩可地攤開雙手,聳了聳肩,什麽也沒有說,而這種表現實際上也是一種回答。
荷魯斯按捺住那股愈發強烈的因良知而生的逃跑衝動,又問道:“那麽,你是來向我——”
“——討債?”
夜之王恰到好處地打斷他,尾音拖得很長,也很輕佻,漆黑的雙眸卻在一瞬之間鋒利了起來。
“你大概想說類似的事吧?”
直視著荷魯斯的臉,他如此詢問。
而後者並不回答,他難以回答。
康拉德·科茲嗤笑了一聲,順勢摘下頭頂的王冠提在手中。
逐漸黯淡的月光順流而下,將他那身原本普通甚至顯得有些殘破的黑色長袍照得如同綢緞般順滑。然而,就在下一刻,它們便爆發出了一陣顫栗,陰影如活物般扭曲起來,彌漫出平靜之下掩藏起來的驚人暴戾與殺意。
荷魯斯·盧佩卡爾忽然發現他竟然難以移開視線。
這邪異到近乎邪惡的一幕剝奪了他選擇不看的權力,而那正逐漸逸散開來的殺意正被更為濃厚的血腥味代替。
不知不覺間,走廊的銀色變了,變得古舊、淒涼。近乎破碎的石磚路麵取代了原本的金屬,被黑暗所籠罩的尖頂高塔刺破了牆麵,陰森如劃破血肉的刀刃。恐懼在它們的牆壁上瘋長,其身姿細長而舒展,似是植物,又似被抽出的血管或經脈。石像鬼的羽翼在獰笑中微微舒展,遮蔽天空,白骨們在其下棲息。罪人殘缺的骨骸在青銅之下的漆黑世界中被鐵索吊起,永受沉淪。
康拉德·科茲再度踏出一步,同時高高地揚起了雙臂。
傲慢與嘲諷皆而有之的笑容透出人皮,將真相一覽無遺地展示給了搖搖欲墜的另外一人。
“假如我真的要討”曾是人類的怪物輕聲開口。“你覺得你還得清嗎?”
荷魯斯閉上雙眼,然後又睜開。
在沉重到已經壓垮了他脊梁的悲傷中,他答道:“維圖斯身上有一枚徽章,由伏爾甘打造,毀滅它即可毀滅我。”
“噢,剝奪一個無辜孩子僅有的東西之一?我可做不出這種事來。別再如此愚蠢了,假如我真的想殺你,兄弟——”
科茲微笑著朝他點點頭,沒有將話說完,荷魯斯卻因那個稱呼而爆發出了一陣無法掩飾的恐懼。
“你”他顫抖著問。“你叫我什麽?”
科茲的微笑逐漸擴大,就像被人用手指硬生生扯開的傷口。
“兄弟。怎麽?不可以嗎?你過去可最喜歡用這個詞來替代我們的姓名了,尤其是聖吉列斯。嗯,你整日兄弟長兄弟短的,若是讓個不會高哥特語的人聽見,恐怕會以為他的名字僅有兩個音節呢。”
“不!”荷魯斯倉惶地瞪大雙眼。“我不是他!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很。”康拉德·科茲平靜地答道。“相信我,兄弟,在原體之中,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明白你如今的狀況。”
他轉過身,以雙手戴上王冠,於是四周恐怖的景象便在頃刻之間消失。帝皇信使號那整潔的走廊重新出現了,金屬厚重而樸實地待在它們該待的地方,機械任勞任怨地運作,嗡嗡聲透過牆壁傳出,在兩人之間低沉地回蕩起來。
背起手,科茲向前走去、長袍拖地,燈光照不出半點影子。他頭也不回地開口,聲調近乎命令。
“跟上來。”
荷魯斯·盧佩卡爾夢遊般地跟上他。
——
艙室之內,卡裏爾放下筆,微笑了一下,並收回了他散開來的感知。
沒必要再去關注些什麽了,他知道幽魂能將這件事處理好。而且,他眼下也還有另一件事要去做。
他起身,披上外套,走出房門,邁向帝皇信使號的底層甲板。
那裏現在其實什麽都沒有,原先的補給物資已經被囚犯們在訓練和戰後消耗得精光,好在薩羅斯的情況正在被問詢趕來的其他軍隊所控製。大概幾個小時後,一份足夠他們使用上很久的補給就將被送來。
不過,在那以前,這個空蕩的倉庫仍然可以被拿來借用一小會。
他平靜地走著,不急不緩,步態悠閑地像是在郊遊。他身後空無一人,但那倒映在明亮的舷窗上的影子卻透出了不同的意見——一個巨人正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身穿單衣,體態強壯得猶如某種大型掠食動物。
十來分鍾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隻是,不知為何,原本應當自動亮起的感應燈此刻仍然保持著黑暗,哪怕倉庫的大門已經被人以最高等級的權限所解鎖。
卡裏爾徑直走向房間中央,大門在他身後平滑地合攏。斯卡拉德裏克默不作聲地走到一邊,卻看見他的教官用手指劃開了手腕。
鮮血滴落,大君愕然了一陣,想說點什麽,但最後還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就這麽默默地看著卡裏爾用鮮血繪製出了一個簡潔的圖案,隨後以靈能點亮
若是帝皇信使號與其他占據多數、仍在在服役的老型號海軍艦船一樣,需要水手們時刻關注引擎,他們此刻應當會發現引擎忽然停擺了,盡管隻有一瞬之間,但仍然是確確實實地停擺。
可它的引擎室裏現在空無一人,因此,這台由太空死靈的尖端科技鑄就、後續又在火星上由貝利撒留·考爾主持了祝福儀式的龐大引擎在這個瞬間所爆發出的異狀也就無人能夠發現。
卡裏爾收回手,又以靈能抹去法陣的痕跡,心情極好地哼起了一首近日才學會的小調。
斯卡拉德裏克思考了片刻,最後還是選擇開口詢問。
“您剛才做了什麽?”
“以我私人的名義給了這艘船一點祝福。”卡裏爾如是回答,輕描淡寫地揭過。“不過這不重要,我們得準備下船了。事實證明,謝法的確有能力將他對最後機會者所做的事情在其他的罪人們身上複刻一遍.我想,這倒也不失為一種另類的改造,總比被拉去做成機仆要好得多,至少他們現在仍然可以博得一個光榮之死。”
大君點了點頭,沒有再發表任何疑問。
最終,他們在泰拉標準時淩晨四點二十三分時離開了帝皇信使號,經由兩天時間的輾轉後抵達了一個星港,並在那裏登上了一艘商船。船長很慷慨地給了他眼中這位未來大概要出書的視力不佳的記者一個不錯的單間,甚至沒有多要錢。
十七天後,記者先生下了船。
在貨港繁忙的午後,他頂著陽光買了一份報紙,其頭版相當有趣,一整頁竟然就印上了幾個碩大的黑體字。
《技術難題被攻克》
記者一邊向前走,一邊翻到了第二頁。直到此時,這篇新聞的真實模樣方才呈現於他眼中。
寫下報道的人所用的口吻絲毫沒有半點克製,雖然第四十個千年的新聞從業者們本就習慣使用誇張的口吻來描述任何事,但對方的激動還是顯得有點過了頭。此人用大半篇幅讚美了‘神皇賜予人類的崇高智慧’,然後又用剩下那一點所剩不多的部分不算詳細地描述了一個新鮮事物。
其名為無慣性引擎。
當然,他的介紹實際上並無太大用處,因為那些知曉此物究竟代表著什麽的人並不需要這一份報道來提醒他們它的出現,他們早就得知了此事,而普羅大眾們也能通過各類廣播節目得到更為通俗易懂的解釋。
記者笑了笑,將報紙卷起,提著行李箱邁步走向貨港的生活區。
他在這裏停留了一周時間,替當地的行政部門與法務部門去除了些許毒瘤,隨後便再度出發,前往星海的另一頭。
他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丈量帝國發展的速度,這個曾經腐朽、僵化到一度接近死亡的巨人如今正重新站起。頑疾被治愈,爛瘡被割除,癌變的骨頭也被逐一烹煮。在名為進步的熔爐中,那些曾束縛著無數人的枷鎖一點點地融化了。
卡裏爾可以為此事提供諸多證明,事實上,他親手所寫的那一份份報告就是最好的證據。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這些秘密檔案將得到解密,人們將用驚奇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直到它們失去吸引力,變成無數不被關注的故事中的一個。
是的,就是這樣。他想。最好的紀念我們的方式就是忘記我們,將我們變成曆史的塵埃,然後大步向前。
他止不住地微笑著。
又兩周後,他抵達了巧高裏斯。
此時,斯卡拉德裏克已經學會了如何用官方口吻滴水不漏地去描述一件在親曆者眼中恐怖至極的事。他皺眉書寫著,在白疤們提供的辦公室內試圖快速地完成這份報告,好去和那群生於草原的戰士們打個照麵,最好是那種有著刀劍碰撞的
這是他過去不常參與議會的報應之一,若是他不缺席那麽多次,或許就會明白,他的教官之所以要教他這些事,還讓他幫忙寫報告,無非隻是為了支開他。
但是,支開他幹什麽呢?
答案很簡單:飲酒。
“最好的。”可汗簡略地介紹道,右手輕點麵前的兩隻酒杯之一。“嚐嚐。”
卡裏爾微笑著拿起那隻適合他身材的,仰起頭來一飲而盡。
馬奶酒熟悉的甘醇緊隨其後開始衝擊味蕾,然後是強烈的酸味與悠久的甜意。
他回味了一會,才在某一處艱難地找到屬於酒的苦澀,而且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度數很低,實際上,卡裏爾已經意識到他這杯恐怕是馬奶酒中最烈的那一檔,隻是它的特性讓這烈不易察覺罷了
換句話來說,等你意識到它的存在時,恐怕已經為時已晚。
“突襲。”卡裏爾說,並放下酒杯。
他沒多說什麽,而可汗自然也聽得懂。
微笑隨之湧現,巧高裏斯之鷹讚許著頷首,又替他滿上一杯,然後又推來一隻漂亮的鑲金銀盤,內裏裝滿了剛剛出爐、烤得極為酥脆的肉。其色澤接近金黃,油脂的香味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卡裏爾挑起眉,感到他的唇齒之間正緩慢地萌發一種衝動。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察合台,後者笑著指向盤側的一把尖刀。
哢嚓。
脆響過後,卡裏爾握著刀將肉送入口中。他沒品嚐出什麽複雜的味道,相反,肉本身極為純粹,可它上佳的品質和廚師妙至毫巔的技巧則讓這種純粹變成了一種足以戰勝調味料的武器。
他滿足地呼出一口熱氣,繼續咀嚼,然後吞咽。
可汗在一旁點起長杆煙鬥,貌似不經意地問道:“如何?”
“可別讓太多人知道你藏著這種寶物”
可汗哈哈大笑起來。
“知道又如何?他們還能來搶嗎?若真要如此,那可是極大的愚蠢。此肉最好的食用方式便是像現在這樣現宰現取現烤,除此以外,任何運輸方式都會讓它的味道大打折扣。而商人又重利,此等不智之事,他們是做不出來的。”
他吐出一陣煙霧,它們緩慢地上升,然後散去,其氣味並不濃烈,更顯悠長。
察合台愜意地向後躺倒,在那把一看便知是手工製作的長椅上舒展著脊背,迎著陽光發出了一聲歎息,繼續抽煙,直到呼出的煙霧足以遮蔽他的臉。
“.嗯。我聽說了。”他的聲音從煙霧後傳來,已經變得平靜。
“聽誰說的?”卡裏爾一邊分割盤中烤肉,一邊詢問。
他不僅顯得並不意外,甚至隻用聽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就知道可汗到底在指什麽。
“聖吉列斯。”
“那麽,他又是從誰那裏聽來的呢?”
“我不知道,但源頭總歸是康拉德。”
“那麽,聖吉列斯怎麽說的?”
“說康拉德把那個靈魂貶的一無是處.他其實基本上是對我複述了一遍原話,我知道聖吉列斯其實是個外熱內冷的性子,但他以前可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類似的話。你的好兒子倒是也完成了一項壯舉。”
卡裏爾輕笑一聲:“隻是沒對你與荷魯斯說過而已。”
可汗放下煙鬥,驅散麵前的煙霧,若有所思地答道:“是嗎?可我沒見過他過去和誰爆發過衝突。”
“或許這是因為你從前幾乎不與其他人來往的原因,你那時神秘而冷漠,哪怕是你的兄弟們也對你了解不多。”
“哦?論起冷淡,我比得上你那著名的十八年嗎?”
“大差不差。”
“彼此彼此。”
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將這些陳年舊事翻了個篇,重回正題。
可汗伸手拿起他的杯子飲下一大口馬奶酒,雙眉之間卻逐漸地萌發出了深刻的皺紋。
數十秒後,他放下酒杯,其內已經空空蕩蕩。
他沉聲開口。
“在我看來,哪怕那個靈魂不是真正的荷魯斯,恐怕也相差極少。康拉德大概也是同樣看法吧,他的用詞那般辛辣,卻也沒說過他不是荷魯斯這種話。”
“但是,真正的荷魯斯·盧佩卡爾已經死了,察合台”卡裏爾搖搖頭。“就連後一點精魄也被我親手毀滅。”
可汗轉過頭來凝視他,右手忽然平舉,如揮刀一般落下。
“不,他那時已沒有什麽精魄可言,它們都在達文上伴隨著他的生命一同消逝了。就像你說得那樣,真正的荷魯斯·盧佩卡爾已經死了,他死在達文的神廟裏,死在古老之四的精心計算之下。任何人坐上那個位置都會死,他也不能例外。”
“但仍然是被我所殺。”卡裏爾平靜地說。“而我是古老之五。”
可汗冷哼著坐直身體,右手習慣性地摩挲起扶手。
那裏有一個複雜的徽記,由帝國之拳的原體本人的私人印記與巧高裏斯的一道閃電共同組成,寓意著兩位原體之間的友誼——是的,這把椅子乃是家具匠人親手所做。
一段時間後,察合台緩慢地給出了回應。
“不。”他口吻堅決。“他的死和你沒有關係,因此你也不必為此事有些什麽不應有的責任感。歸根結底,無論如何相像、無論在亞空間中經曆了何等回響,他都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荷魯斯。他比他更好。”
說出這話時,巧高裏斯人一貫平靜的雙眼蘊含著某些令人痛心的東西。
他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
“我想,他既是伏爾甘記憶中最好的荷魯斯,也是亞空間回響中那個光輝的牧狼神。他有他一切的美好品質,但也有他沒有的那些東西。從前的荷魯斯會像他那樣對凡人抱有憐憫嗎?恐怕不會,他絕不會和一個孩子相處並保護他如此之久。他心中的天平會驅使著他走向更偉大的那些事,他低不下頭,看不到雕像下的人們。”
卡裏爾低下頭,不作回答,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察合台仰起頭,歎息了一聲。
“我失言了,我知道。我想我隻是無法擺脫這陣悲傷。他死時我便如此,此刻我仍然如此。我懷念他。”
他又轉過頭來,看向卡裏爾。
“我猜父親的想念會更加強烈。”他說。“我知道你為什麽來找我,但是,與其來問我這個問題,倒不如去找他。你覺得呢?”
“我怕他在這時候選擇當帝皇。”卡裏爾答道。“那樣的話,我還不如不問。”
察合台笑了,然後重重地一拍扶手。
“那你就把他揍一頓。也該讓這老頭嚐嚐苦頭了,你覺得呢?”
“打不過怎麽辦?”卡裏爾問。
“那你就拽上馬卡多。”巧高裏斯人不容置疑地說。“我就不信他敢對你們兩個人動手。”
“那他要是跑呢?”
“他能跑到哪裏去?”
——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卡裏爾慢慢地說。
馬卡多站在他身邊,點了點頭,權杖習慣性地觸地。
他們麵前那人身上的金光忽地開始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