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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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穴內漆黑一片,但樂憐雪不受影響,她是行於黑夜的精靈,對此早已習慣。
    於是她很清楚地看到了黎凡。
    樂憐雪愣了下,在她的認知中,黎凡這時候應該在樹屋房間被窩裏呼呼大睡,而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背靠著牆壁,一腿挺直一腿彎曲,胳膊肘搭著膝蓋,用很灑脫的姿勢坐在地上。
    下一刻,樂憐雪眼神湧現出少許可悲與無奈。
    不滅的仇恨,她心中歎息。
    黎凡正坐在阿蓮死的位置,屁股正壓在半邊碎裂的石頭上,他當時沒想那麽多,因為想坐下,正好有塊石頭,就坐在了上麵。
    但在樂憐雪眼中,這是黎凡在用獨特的方式,羞辱那個在過去背叛了他的少女,那塊石頭是少女的象征,是埋葬的墳墓,很瀟灑的坐在石頭上,其性質無異於在敵人的墳頭蹦迪,突出的就是一個我活著你死了哈哈哈不服出來揍我啊。
    先是特意過來瞅兩眼,再將她拉過來炫耀幾下,口頭上說著死都死了事情結束了,然後在被窩裏睡不著忍不住爬起跑過來再羞辱一番。
    真是不滅的仇恨。
    樂憐雪感覺自己現在該離開,在黎凡的視角中,周圍是漆黑,黑暗能激發人的想象力,他在現實中隻是坐在石頭上,而在幻象中說不定就坐在阿蓮身上,年輕的男生腦子裏總是充滿肮髒的想法,而仇恨與肮髒又相輔相成,說不定等下他一時興起,會說些聽不得的話,做些見不得的事。
    這屬於,她不能窺視而且她也不想窺視,太扭曲了。
    但樂憐雪隨即發現,黎凡並沒有複仇的興奮與釋放的狂熱,他很安靜地坐著,低著頭,眼睛緊閉,眉頭微微皺起,比起報複幻想中的女孩,更像在做一道複雜的計算題。
    她想會不會是自己猜錯了,黎凡隻是在思考些什麽,而來這個洞穴,隻是因為這個洞穴能讓人放鬆?
    樂憐雪不清楚。
    她根本不了解黎凡。
    哪怕與他見過好多次麵,哪怕知曉了他的過去,樂憐雪仍無法說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最初是在活動室,他過來借演講稿,請求時的小心與成功後的喜悅,就是普通的男生。之後在教室,人情等於利益的歪理,像是不願將過多精力放在人際關係上的同類。下一次碰麵又是活動室,他滿臉疲憊地來送檔案,並沒有刻意搭話,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再然後是公園與帕帕諾,本以為到此結束,結果突然談論起靈能與刻印,接著一反過去,又饞上了自己——好的一點是他饞的不是身體,而是自己關於刻印者的知識。
    最後是現在荒野上的偶遇,曲折的過去與對殺戮的冷漠,再次徹底顛覆了她心中的形象。
    每一次見麵,他總能帶來點新東西。
    黎凡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樂憐雪承認她是有那麽點好奇,但也僅就那麽點,不足以讓她放下高傲與矜持,像個小女孩那樣去詢問,去調查,去八卦。
    她打算走了,藍色的螢火蟲星海已經消失,她沒有繼續待在這裏的理由。
    螢蟲星海沒有看到想看的一幕,她輕輕歎了口氣。
    樂憐雪自認為這是很輕很輕,接近無聲的歎息,但黎凡就是猛地睜開眼睛,身體繃緊,盯向這邊。
    “誰!”
    質問聲如晴天霹靂,嚇得洞穴頂部零星的幾隻螢火蟲也滅掉了光芒。
    “是我。”樂憐雪說著,兩道柔和的白色光芒從上方落下,將她與黎凡照亮。
    ————
    黎凡覺得這一幕怪異極了。
    他剛剛結束了模擬,意識到內容的不協調,發出樂憐雪去哪裏的疑問後。
    樂憐雪就出現了。
    在到達洞穴後,為了儲存靈能,他關閉了獲得縫隙生物屬性的奇跡,於是對縫隙的額外感官與對陰影的強化感知都消失了,洞穴自頂部的螢蟲停止發光後,失去了唯一的光源,一切陷入漆黑。
    突然間有兩道光芒自上而下出現,一束照亮了他,一束照亮了少女,除此之外的地方全為黑暗。
    仿佛整個世界隻有他們二人。
    他恍惚間有些迷惑,不清楚這是現實,還是太累出現的幻覺。
    黎凡看向樂憐雪,從見麵至今,他還沒認真觀察過對方。
    為了適應荒野的環境,樂憐雪並沒有穿帶根的皮靴與輕飄飄的裙子,而是運動鞋與湛藍色的緊身牛仔褲,包裹著翹翹的臀部與修長的大腿,上身是黑色高領毛衣,同樣的緊致,突顯出豐胸與細腰,外麵套著件長袖外套,黑發束成馬尾,戴著頂白色的棒球帽。
    柔和的光芒仿佛穿過棒球帽簷,落在樂憐雪的臉上,將少女精致的五官炫耀般呈現著。
    黎凡並未無欲無求的聖人,也並非毫無世俗的高僧,他正值激素分泌的青春期,也會對漂亮女孩心動,隻不過他平時習慣對靠近的人警覺,總是壓製著情緒保持著理性。
    但有時候,漂亮女孩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還是能讓他心跳加快。
    比如樂伶夜公園的那次突然貼臉。
    再比如,就是現在。
    其實樂憐雪這次的出現並不算太突然,黎凡完全能夠控製住情緒,但問題在於,他真的有些累了,先是在石化森林進行場高強度的殺戮,又在大卡車上警惕著司機奔波三十多個小時,到這裏後馬不停蹄地前往洞穴,參與討論,連續模擬,處理礦井
    就算有著加強精神的特質,他也感到累了。
    黑暗的環境讓他感到些許困意,而漂亮女孩恰巧在這個時候出現。
    內心觸動,但也僅此而已,警覺與理性很快再站上風。
    “我是來看螢火蟲的。”對麵的少女說。
    “洞穴裏的生物都很膽小,尤其是蟲子,那聲槍響嚇到了它們。”他回答,“短時間內它們是不會再發光了,一年?兩年?你想再見可能要等很長時間了。”
    對話結束了,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樂憐雪覺得應該走了,她是因黎凡的質問留下打個招呼,現在招呼已經打完了。
    但她竟然沒有轉身就走,連她本人都覺得意外,大概是因為黎凡注意到了那輕到無聲的歎息,如此的警惕,想來是源於過去在荒野上的經曆好吧,或許她對黎凡的好奇比自認為的要大那麽一點點。
    最終是黎凡先打破了沉寂:“本族人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暴力威脅他們同意了。”樂憐雪輕輕歎口氣說。
    黎凡笑:“歎氣什麽,這不是挺好的。”
    “哪裏好了。”樂憐雪不開心,“他們是同意和平,但衝突並沒有化解,暴力威脅隻停留在表麵,根本沒有深入本質,簡直就是失敗。”
    “樂憐雪同學,當時說的就是讓你先去穩住他們,徹底解決衝突的計劃後麵再定。”黎凡說,“你是想獨子一人直接將問題解決啊,也太自信了吧。”
    他繼續說:“還是按照我的設想,先將本族人裏好戰的領導者給除去,再讓我當一次壞人上上壓力,讓外來流浪者救他們的同時表示關心,給個巴掌賞顆棗,一會兒就乖了。”
    樂憐雪望著黎凡:“本族人如此仇恨你,你還願意幫助他們,你難道就不仇恨他們?”
    黎凡麵對這個問題沉默了。
    說心裏話,他真的對本族人沒有太大的仇恨。
    原因主要兩點。
    第一,當時的仇恨大都集中在背叛的阿蓮身上,而親手殺掉阿蓮,釋放了他絕大部分的恨意;
    第二,在心裏他始終不屬於這邊的世界,家那邊他還有很多的執念,多年努力後快樂剛準備開始,就被拉到了這邊,降臨在荒野,強迫經曆了各種糟糕事情,他對這邊的整個世界都充滿負麵情緒——整張紙都是灰色的,那這張紙上的某個位置再塗黑一些,也顯得不那麽突出。
    “因為性格吧,我很溫柔,不怎麽記仇。”黎凡笑。
    他是打算借阿羅之手除掉整個本族人,但這個行為並不是因為他仇恨阿方家族,而是因為阿發家族仇恨他,加上家族能夠出現刻印者,具有太高的威脅,所以他才要將本族人清除。
    並不是基於情緒,而是基於理性的判斷。
    “溫柔”樂憐雪輕輕重複,頓了下,商討著計劃,“我並不認為這樣能夠成功,在和族長的交談中,我意識到本族人對外來流浪者的觀念存在錯誤,就算外來流浪者幫助本族人,本族人也不會對他們充滿感謝,隻會認為這是他們應做的。”
    “我剛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黎凡說,“隻要讓本族人沒有反抗的能力,那雙方就能和平共處。”
    他拍了下手:“對吧,隻要廢除掉本族人的武力,讓外來流浪者控製著他們,就不會有衝突了,你看阿羅那麽理智,他肯定會妥善安排本族人,說不定在他的領導下過段日子,本族人這個概念就消失了。”
    樂憐雪皺眉:“你這個方法與暴力脅迫有什麽區別?”
    “沒什麽區別,這本質上就屬於暴力脅迫。”黎凡問,“為什麽你這麽排斥呢?”
    樂憐雪說:“如果錯誤的一方不能認識到錯在哪裏,那糾正本身就沒有意義,正確無法得到宣揚,正義也無法得到伸張。”
    “正確,錯誤,正義”黎凡笑了笑,“什麽是正義?”
    其實他並不需要發表自己的見解,隻需要等樂憐雪回答後表示讚同,表示附和,用欺騙來獲得樂憐雪的好感與支持,方便之後的接觸與利用,但大概是因為累了或者其他什麽因素,他忽然不想撒謊,想拿著自己真實的想法,辯論一番。
    未等樂憐雪回答,他繼續說:“正義,不過是在成長過程中,由性格、環境、認知等一係列因素影響而構成的一道理念,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義,你所謂的伸張正義,伸張的不過是你的正義。”
    樂憐雪不悅:“正義是客觀存在的,我想伸張的正義並不是‘我的正義’。”
    “但正義本身並不確定啊。”黎凡說,“比如在荒野上,強者能夠處置弱者,勝者能夠決定敗者,這就是荒野上的正義,而這個正義與你所尊崇的正義明顯不同。”
    “荒野上的弱肉強食根本就不是正義!”樂憐雪反駁。
    “為什麽你能決定正義是否是正義?”黎凡問,“既然你能拒絕我的正義,同樣我能拒絕你的正義,這不更是變相表明,正義是個主觀概念,在不同的社會,不同的群體,乃至不同的個體中間,正義都有著不同的解釋。”
    “我相信樂憐雪你的‘正義’要比絕大多數人的‘正義’要好,無論麵對怎樣的環境麵對怎樣的人,麵對怎樣的‘正義’觀點,都能堅持‘你的正義’才是真正的正義,我想這方麵的自信你應該是有的。”
    “不過,既然要行使自己的正義,不免可以坦率些,畢竟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黎凡的說法讓樂憐雪想到族長對她說的那些話。
    你想要的正義與和平,不過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
    你不過是想借著仇恨的雙方在你協調下變得和平來展現自己的力量,來自我滿足。
    “不,不對,根本不是這樣,我堅持的一切是為了正義本身,而並不是為了我自己。”樂憐雪瞪著黎凡,“你不過是在詭辯,你混淆了‘正義’本身的觀點,你將那些易變的、錯誤的、個體的觀點統稱為‘正義’,這本身就是不正確。”
    “我理解你的意思。”黎凡笑,“你的意思是存在某個概念,這個概念能成為人類社會任何階段、任何區域、任何個體的評價,符合這個概念就是正義,不符合這個概念的就是不正義。”
    “那麽我想問,這個直達本質,能夠衡量所有意義與目的概念,是什麽?”
    “如果連概念本身都不知道,那你究竟在堅持什麽?”
    “能回答嗎,你堅持的正義,到底是什麽?”
    樂憐雪眉頭緊緊鎖住。
    能夠衡量所有的意義與目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意義,真的有東西能將衡量所有嗎假如真的能夠衡量,代表著千萬種不同的意義與目的有著共同點意義和目的本質又是什麽
    “世間本就不存在目的。”
    “而人們強加這些的原因,當然是為了,快樂!”
    “達到目的會快樂,完成夢想會快樂,擁有希望會快樂,得到追求會快樂一切都是為了快樂。”
    “一切都是為了”
    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出現那戴著慘白麵具的漆黑生物,肆無忌憚搖擺的畫麵。
    樂憐雪看向黎凡,緊縮的眉頭並未展開,表情很不確定,聲音緩慢猶豫: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