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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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天庚二百三十二年,那是王城之戰爆發後的第五年,馬川說他那時候十歲,也已經隨老板娘五年了。他們居住在第三城門外圍的爛窟房內,到大城門口,還需要越過中區已經被摧毀的示意和平與安穩的廣場。後起執政的同胞義軍改外城為王城,同時頒布了一係列惠民的政策,其中還包括永不關閉三大城門。五年的時間不長,但已經恢複了平穩的秩序。

    他們派大量的駐兵在第三城門內,把手已在王城之戰中破壞的高牆,同時抵禦在王城外徘徊的猛獸,馬川說,第一年,貧苦百姓自然高興,同時誠惶誠恐,要是他們哪天突然改變了主意該怎麽辦?直到第三年,王朝又派遣了大量有著技術與手藝的第二城門的人來修築損壞的高牆,他們夜以繼日花了整整兩年才完工。這樣的情景,可能有一百多年沒有出現過了,第三城門內的老人都哭了,他們真真實實哭出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大喊天意開眼啊。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百姓才漸漸放下心,開始支持他們所有的決定。

    馬川說,他從來沒看見他們休息過,不管是白天晚上,從他閉眼到睜眼,一直都有人不停歇地在做工。那是一個浩大的工程,第二年完成的時候,高牆比以往更堅固更高大,而在第三城門內也出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築,當時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麽要修建那樣的東西。

    那幾年的馬川並不活潑,話也不太多,唯一能和他說上話的隻有老板娘。陳陳猜想,可能是因為老板娘所說,馬川小時候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從他麵前死去,對他造成了太大的傷害。老板娘也因為這件事而一直心懷愧疚,無法釋懷。

    陳陳不知道為什麽,心底柔軟的地方竟然被觸動了,他的鼻子莫名地發酸。可能是他理解馬川經曆的痛苦,他沒有父母,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可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個姑姑把他領回家了,她說她找了他很久,但是前幾年的時候姑姑也死了,是操勞過度引發的心肌梗塞。這對於陳陳來講,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沒有再去上學,放棄了他熱愛的考古學,他從未對別人講過;包括張毅和小老板。他考進了著名學府,成績優異到大二時就隨導師去鹽井溝發掘一座規模龐大的戰國船棺群。

    如果沒有這一係列打擊,他可能不會接觸到小說,不會發現小說裏麵的魅力究竟從何而來,如果那樣,他也不會決定去死。他到了這一個世界,可能是上天可憐他,要他重新開始?也許是,也許不是,隻有天知道。

    陳陳歎了一口氣,沒人注意到他,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

    那時候日子雖然苦,但馬川從來沒餓過肚子。在當時,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躲在連太陽都能遮擋的高牆下看著宏偉高大的牆麵發呆,他不清楚為什麽一個又重又大的牆塊不倒塌,相反還能一個接一個的高聳到天邊。當然,是他認為的天邊。

    在馬川心底如同聖物一般讓他又愛又畏懼的高牆,此時此刻就在他麵前,他鼓起勇氣壯著膽子摸了摸,怔了怔,外城的時候明明紮手痛得很,現在反倒像玉一樣,溫熱光滑,他簡直要撲上去,親吻它。

    王朝天庚二百三十二年已經快過去了,馬川那時候很少見到老板娘,不過他沒有並沒有覺得奇怪,她有時候很忙,為了生計,總得做一些什麽事情,能讓他們解決溫飽。終於有一天,老板娘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他這才想起近一段時間她的奇怪表現。

    她臉上總是興衝衝的表情,春光滿麵?這是馬川當時僅僅知道的一個詞,他聽別人說是一個人很高興仿佛有很旺盛的精力,可以不停歇地做任何事情,而且不會感覺到累。自從遇到老板娘後,她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的表情。馬川曾經問過她,她隻是說:“他死了......”誰死了?馬川不清楚,但是死了人總是讓人不開心的,他很清楚,所以沒有多問。

    可是,這段時間,老板娘的臉上又忽然出現了那種讓人看了都會覺得開心的笑臉,他很奇怪,但同時也替她高興,沒問為什麽,高興的事不需要問為什麽,隻要是高興就好了。

    老板娘不見了蹤影,馬川就在門口等她,天色一暗,老板娘總是準時出現,她看起來很疲倦,但臉上還留著讓人看起來都覺得開心的笑臉。

    第三城門內越來越嘈雜,人一旦恢複活力,總得要說上兩句話,馬川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等著老板娘回來,可是一連好多天,老板娘都沒有回來,他心裏的恐懼越來越大,臉色也越來越白,他想去找他,可同時又想起老板娘的叮囑,說讓他不要亂跑,王城這時候還是很亂。

    亂不亂馬川沒有體會,老板娘將他保護得很好,他不想不聽老板娘的話,他心裏害怕,可依然在門口死等,沒有再邁出一步。

    老板娘終於回來了,她也顯得很著急,她看見已經昏在門口,瘦了一圈的馬川,急急忙忙地衝過去抱起他,哭了,她一直在說:“雅姐姐帶你走,不再留在王城,帶你離開讓你痛苦的地方......”

    他們要離開王城?他們靠什麽離開?馬川從未想到王城外麵到底有多危險,他隻聽老板娘的,老板娘說離開就離開,老板娘說去哪就去哪,不管去哪,他隻用跟著就好了。

    離開的日子來了,馬川沒有期盼過,他相信老板娘說的任何話,所以不需要盼著日子,總會來的。那一天,同時出現的,除了老板娘,還有一支神秘的隊伍,他們的打扮與王朝的人不同,他們穿著很奇怪,全都用厚實的獸皮圍脖裹住頭,隻剩下一雙眼睛,他們穿著馬川從未見過的衣裳,連胯下的馬都是第一次見。

    他們像刀一樣閃著寒光的眼睛讓他害怕,整個隊伍有十幾個人,他們在路上從不多言,偶爾說話都是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聲音很低沉,從來不間斷停頓,奇怪的是,老板娘能聽懂,還能和他們交談。

    隊伍的領頭人並不年輕,馬川能看出來,他佝僂著背,時常咳嗽,聲音蒼老,但並不是老人的蒼老,是一種生了病的蒼老。

    王城外麵很危險,走了很長一段路後,馬川才清清楚楚地知道,時常有讓他膽寒的嚎叫聲縈繞在耳,整個隊伍行走地很慢,他們十分小心謹慎,但井然有序,他們殺得朝他們奔襲過來的猛獸亂跑亂竄,從未受過傷,甚至連那種閃著寒光的眼睛都沒有變過。

    他們到底走了多久,馬川完全不清楚了,他隻知道這條路走得很艱難,漫長沒有盡頭,雖然危險,但奇景已經將他吸引住了,他有時候想趁他們駐紮營盤休息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出去,看看路過的那顆高聳巨大的樹是怎麽長成的,為什麽一半枝葉枯萎一半枝葉茂盛。為什麽路上有這麽奇奇怪怪他從未見過的動物骨骸,還有巨大的頭骨和小狗一樣身子的殘骸。

    老板娘看得出馬川的想法,她警告他而且安慰他,所以他隻能按捺住自己悸動,半睜半閉眼睛地過去了。

    終於,隊伍走到了一麵廣闊的黃沙之地,那裏長著奇怪奇怪的岩石,還有炎日的天光,吹得馬川睜不開的風沙。領頭人指著遠處兩座高山之間,用生澀的官話說:“在那,在那裏。”

    這裏就是漠北。

    令馬川沒有想到的是,在遙遠的漠北裏還有人接應他們,是當地人,他們的穿著更奇怪,也有特別抵禦猛獸和馬匪的方法。老板娘當時告訴馬川說:“他們是四方勢力之一,從外城的脈絡裏延伸而出的人,不要與他們過多接觸。”

    他們開始修建客棧,在兩座高山之間,這同樣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他們的材料要花費巨大的力氣從西邊的深林裏運過來,頭幾年無疑是最艱難的幾年,比在外城裏麵還要艱難。馬川和當地人學習,學習他們生存的方法,學習他們殺人的技術,學習他們在惡劣的天氣裏如何生存,他像一個野人了。

    幾年後,客棧終於修成了。風塵客棧是老板娘起的名字,她說他們在風塵裏來,風塵裏去,以後的日子,更要漫長,無數的人會湧來漠北,人一多,那就是真的風塵了,紛擾漂泊的江湖暗無天光,沒有盡頭的等待就要開始了。

    馬川還是不懂。

    領頭人仿佛沒有了時日,他叫馬川去他的榻前,親手給他係了一個宮結扣,還綁上了一個精巧古樸的鈴鐺。他說:“這個鈴鐺的是那一日在漠北突襲我們猛獸頭領的骨子製成的,世上隻有這麽一個,因為這一類的猛獸已經被我們殺絕了,為了就是讓你知道......”

    他說了這麽長一番話似乎很疲倦了,他咳嗽了很久,最後搖了搖手,又道:“就是讓你知道……這個鈴鐺隻有一個,就戴在你的手上,宮結扣也就我能解開,我要死了,接下來要教給你。記住了,你什麽時候解開就說明你已經死了,千萬不要去想細究。”

    領頭人看了馬川很久,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因為,所有的一切已經注定好了,這是我們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