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百鳥棲息(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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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陳覺得自己要瘋了。巴瘋子像被雷劈了,話音一落,整個身子一僵,隨後臉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轉過頭,他難以置信地張開了嘴,一時間沒說出話,神色複雜地看著馬川,終於開了口:“你,說什麽?”
馬川臉有點白,他在抑製自己胸口的起伏不要太大,他在調整自己的心態。巴瘋子沒有打擾他,他也在壓製自己。馬川深呼一口氣,又重新說了一遍:“老學者的屍體,在船艙底下,有很多石頭埋住,隻露出了臉,已經潰......”
巴瘋子沒等他說完,就直接闖過去,他臉沉得可怕,身上的肌肉也繃得可怕,看得出來,他在十分努力地壓製自己。陳陳張著嘴,完全不知道說什麽,他腦子裏一片混亂。老學者死了?那他怎麽辦?那麽可愛的一個老頭兒怎麽可能說死就死?他渾身冰涼的,感覺又要哭出聲。
老學者不能死的,無論如何都不能死,在感情的牽扯上不能死,在探尋的路上更不能死,他死了,多少人為了傷心,他對多少人有影響?這是無法估量的,永遠沒辦法估量。他的一生就存在著影響力,從外城到王城,從入獄到解放,從罪惡到救贖,從約束到自由,在這樣的世界裏,他走過南闖過北,能到的地方什麽沒到過?這樣的一生,極其賦有傳奇色彩,通常有傳奇色彩的人不可能會死在沒人知道的爛船艙的窟窿底下。
四周的碎屑橫飛,巴瘋子捶爛了腐朽的木片,過了一陣,動靜突兀地停下來了,陳陳突然聽到巴瘋子一聲悲痛的大喊,那是早已壓製不住的發泄。
陳陳絕望地轉頭去看,巴瘋子半跪在地,背後的刀在顫動,猛然間,他又蹭地站起來,使勁地捏緊了拳頭,來回重重地開始踱步,他踩得很有力,明顯是不知道該怎麽接受他看到的現實,一邊罵:“放他娘的屁!放他娘的屁!髒老頭會死?放他娘的屁!你們知道不知道他遇到過多少危險?你知不知道他每次都怎麽把危險度過去的?”
馬川閉眼沉默不語,嘴唇微顫,他經曆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從他的父母死在王城之戰中,從他的哥哥姐姐餓死在之後的穩定日子裏,還有教會他生存本領後就一個一個死去的神秘隊伍,他極度的逃避不去想,後來穩定在漠北之後,這些帶著傷痛的記憶被時間一點一點磨去了勾住他心的刺角,可現在,又被突然發現的老學者屍體攪亂了。他忍得幸苦也不能不說。
他終於歎了一口氣,仿佛精疲力盡了,對失魂落魄的陳陳說:“我們不能不去管老學者。老學者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不會埋入土的,他說要把他丟在漠北最高的刻龍山,實行天葬。”
“天葬?”陳陳很累了,“那倒省了,我們頭頂有船槨,那就是葬人用的,等下砸來一具,直接入殮,到時候能出去,直接讓老學者駛在沙海上,什麽時候沉下去就算他的終點了,按照這個形式,也和天葬差不多,算了了他的心願了。”
馬川說:“過去吧。”
陳陳點點了頭,怔怔的,說:“過去吧。”
他們所踩的位置是一大塊腐朽潮濕的隔板,而這塊隔板已經千瘡百孔了,不是被巴瘋子捶爛的就是被砸塌的,亂七八糟,周圍還殘留不少發了黴的木屑。
老學者的屍體就躺在隔板之下,木屑和斷板還有本身壓在隔板下的粗糙石塊埋住了他的大半身,他的皮膚已經鬆弛下陷成了青紫色,額頭上的肌肉有些潰爛,白花的胡子也髒得發硬。
他不安詳。陳陳不忍心看不敢看,他完全沒想到之前還和他談心安慰他的老學者竟然是這樣躺在他麵前的,他到現在還無法接受。他頹坐在一邊,低著頭,低聲罵:“找個什麽不死樹?找他媽的不死樹,該死的時候就得死,誰也阻止不了。”
馬川拍了拍他說:“別說喪氣話,我們還得繼續走。”
陳陳愣愣的,搖了搖頭說:“也就隻有你還可以安慰我了,你也是,別太忍著,我知道那感受,像被人捏住心肺一樣,渾身發涼,特別堵,呼吸都是小事,半死不活差不多了。”
巴瘋子背著他們,一動不動的,不去看老學者也不再說什麽,就那麽待著。陳陳也不想說話,沒有人再說話,每個人一動不動地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離別的痛苦是短暫的,生死的距離是永遠的,誰能正確對待呢?恐怕根本沒有正確這個詞,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曆的痛苦。
僵持不是一個好辦法。終於,巴瘋子歎出一口氣,說:“走吧,上去,那裏可以出去。”
陳陳看了他一眼,說:“上去然後呢?”
巴瘋子開始往窟窿底下走,他站定抬頭才說:“找到老布和思姑娘,然後回去。”
“不死樹呢?”陳陳接受不了這個結果,“老學者一生就想找到不死樹,我們就這樣走了,對不起他。”
巴瘋子冷笑:“你可以去找,你也可以死在半路上。”
陳陳也冷笑:“你怕死?”
巴瘋子脖頸後的青筋跳動,他側過頭說:“我不想這樣麵對髒老頭,這裏就是他的終點,我不想再去打擾他。”
陳陳咬著牙說:“你就是怕死。”
巴瘋子豁然轉身,他陰沉地盯住陳陳的眼睛,頭上的青筋鼓動,手在微微顫動,想發作而忍住發作地道:“老子身上的傷疤刀疤無數,受過的傷早已數不清,跟著樗老進入武羅司起就從來不知害怕是何物,灑在大荒裏的血不知有幾多,最危險的勘探任務都是老子一馬當先。怕死?這兩個字永遠不存在老子的生死譜上。”
陳陳怔怔的,他有些昏了頭,巴瘋子是在為他好。
巴瘋子用力捏住背後大刀的刀把而顫抖,“這把刀你以為是從王朝裏搶來的?這本該就是老子的。外城那些隻知道玩弄權野的廢物無所不用其極,哪裏管得了我們的死活......”
他的話頭突然止住了,看著不再言語的陳陳,語氣變得緩和了,“樗老從來不求人,我和他分別這麽多年,這是他第一次找我,不死樹我根本不在意,我隻是他娘的想再和他走一遭。你呢傻小子,為什麽?你說有人逼你,你背後的人可曾想過你根本找不到?沒有樗老這個主心骨,一切都是枉然,傻小子,沒有他,你連漠北的外圍圈都走不出去。”
陳陳默然,巴瘋子說的是對的,沒有老學者帶領的隊伍他哪都別想去,離開漠北到其他地方都是人生地不熟,更別說在這樣複雜的世界裏,更別說天壤之別的環境帶給他的不適應。老學者是凝聚力的關鍵,他死了就等於軍心散了,軍心散了其他小兵小將不是逃、死就是降。雖然有勇猛的戰士,但也是螳臂擋車,衝散不了大勢所趨。
可是,他明明不該經曆這一切的,他應該跟著黃起敏混進武羅司,跟著他摸三郎的腦袋,跟著他完結外城,跟著他創造一個傳奇。就是他該死的一推,掉進了該死的墓裏,經曆現在一切難受的經曆。
巴瘋子不再管老學者也沒大錯,這裏的人沒有入土為安的觀念,怎麽來的怎麽去,講究老子的“自然”,順其自然是最好的,不去打擾他。巴瘋子就是一個不會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也不那麽魯莽的漢子,他之前那發泄的喊叫和反應也證明他對老學者有很深厚的感情。這也就夠了。
可能是觀點不同,陳陳猶豫道:“總該……把老學者安頓好,他身上還壓著石塊,不搬開它們,我心裏會很不好受……”
巴瘋子神色複雜,他背過他,抬頭看著上麵,說:“搬吧,快點搬,該想辦法出去了。”
陳陳撐起自己,要自己強打精神,事情已經發生了,發生的事情就應該學會接受,一旦接受了就會很快好起來的。
他看了一眼馬川,想叫他扶自己起來,卻看到他看著老學者的屍體皺起了眉頭,在思索什麽。
這個表情讓陳陳疑惑了,這不是他現在該露出的表情,忙問:“怎麽了?”
馬川湊近了屍體聞了聞,這才說:“我才發現,老學者的屍體有點不對勁。”
巴瘋子轉過來了,但沒有過來。陳陳睜大了眼睛,確實不知道哪裏不對勁,他問:“哪裏不對勁?”
馬川看著他說:“你沒發現嗎,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屍臭。”
一聽這話,陳陳趕緊嗅了嗅,四周除了一種刺鼻的黴味和混合的騷味以外確實沒有讓他印象深刻的屍臭味。他疑惑地眨眨眼,說:“是不是還沒有腐爛的原因?”
馬川搖頭:“還是得把老學者的屍體搬出來看看。”說著,他開始動手,先清理了老學者腦袋附近的發黴的碎屑。陳陳忙跟著。
他們搬開了石塊,清理了各色各樣的碎屑,老學者也逐漸露出了全身。老學者像摔進了隔板下,以及其不自然的姿勢扭著,臉是對著他們的,身體卻像側睡一樣,身上的襖衣被劃拉得不成樣子,露出裏麵發黑發硬、驅濕熱最好鳥皮內襯,被石塊壓住的手臂和脖頸處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深紫色屍斑,而本不該隆起腹部卻隆起了,是很明顯的腐敗現象。
陳陳看了一眼馬川,明明有腐敗的現象卻沒有屍臭,這很奇怪。看了這個現象,馬川的眉頭擰得更深了,他說:“這不該發生的。”
他一手托著老學者的頭一手小心地撐住他的腿,開始慢慢抱著他住往平整的隔板上移。老學者剛被抱起來,他的腰間就掉了一個東西,骨碌碌地滾到陳陳腿邊。
陳陳低頭一看,發現是老學者常綁在腰間的扁平水壺,已是鏽跡斑斑。
他拾起一看,卻愣住了,這個扁平酒壺沒有……本該有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