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可潛伏在垃圾場的角落裏，一動不動地屏息觀察。

    從鄰居家出來後，大霧讓她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覺就繞到這附近。

    她的目的地是半山的別墅區，但要想抵達那裏，必須穿過眼前這片垃圾場。

    迷霧深處隱約傳來令人牙酸的，骨頭嘎吱作響的咀嚼聲，大約五六米開外，晃晃悠悠地走過幾個人影，腳步沉重，姿勢怪異，一個接一個毫無知覺地，叮裏咣啷撞進成堆的罐頭山。

    透過依稀的霧氣，宋可看清它們的麵容，心裏不由一沉。

    是那些“怪物”。

    不能再待在這裏了！趁著幾個怪物交錯而過的空當，宋可看準時機，壓低重心往前衝刺。

    跑動的風揚起幾頁廢紙，徘徊的怪物幾乎同時齊刷刷轉頭，卻在一片白茫茫裏什麽都沒捕捉到，隻好漫無目的地繼續遊蕩。

    宋可以劍開路，一口氣衝出幾百米，生生悶出了一頭熱汗。

    浸潤的發梢黏糊糊地貼著她的脖頸，連睫毛都沾染潮濕的水汽，跑得太快，腳下收不住速度，迎麵撞上一個人，巨大的衝力震得她腦門嗡嗡作響，宋可條件反射地鞠躬道歉：“對、對不起！”

    那人動作僵硬地轉過身，死白的瞳仁緩緩對準她，豁開的嘴裏涎水滴答流淌……

    宋可：“！！！”

    她心髒急速跳動，雙手握劍用力向前一揮，“砰——”竟然將怪物直接拍飛出去，然後扭頭就跑，順著最近的柱子，刺溜兩下躥上別人家的房簷。

    慢半拍的怪物追趕不及，隻能在下麵憤怒地撓牆，宋可雙腿盤著立柱，往上蹭了蹭，埋頭憋氣死活不出聲，不知過去多久，狂躁的怪物在大霧裏迷失攻擊目標，原地打轉幾圈無果後，茫然離去。

    宋可輕舒口氣，幹脆利落地翻上屋頂。這一帶地處177區邊緣，環境清幽，錯落分布著不少獨棟別墅，勉強算得上是本地的“富人區”，宋可是來找程老打聽情況的，但問題是，她上次過來還是兩年前，早就不記得程老家的具體位置了。

    宋可蹲在屋頂上，睜大眼睛努力辨認門牌號：“27號……28……29、29號！”

    確認方向後，宋可跳下屋頂往程老家摸去，到了門口，她幾步跳上台階，臨敲門前頓了頓，低頭看了眼懷裏的巨劍，覺得這麽上門好像不太禮貌，心念一動便收了起來。

    “咚咚咚——”連敲好幾分鍾，鐵門才幽幽地敞開一條細縫，露出中間明晃晃的保險栓，以及程老半張警惕又戒備的臉。

    宋可急巴巴地開口：“程、劉爺、爺爺和劉奶咬、咬人……剛剛碰、碰到怪物，追我……”

    她著急起來，結巴的毛病更加嚴重，語序混亂顛三倒四，怎麽也說不明白。

    程老麵露驚訝：“可丫頭，你怎麽……”

    保險栓被取下，程老觀察周圍的動靜，小聲招呼她進門：“你先進來，進來說。”

    宋可彎腰鑽進門，腳尖撞到什麽硬物，差點摔個大馬趴。

    客廳裏十分淩亂，地上散落好幾個大號的行李箱，裏麵各種男女衣物和生活物資打包到一半。程老重新鎖好門，來回確認好幾遍，這才回頭看向宋可：“現在外頭那麽危險，到處都是吃人的怪物，你是怎麽過來的？”

    宋可還在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麽能把話說明白，聽完就是一呆。

    什麽叫“到處都是吃人的怪物？”難道不止是鄰居家和垃圾場，情況比她想得……還要糟糕嗎？

    程老仔細打量她茫然的表情，半晌慢慢搖頭，歎了口氣：“你慢慢說，剛剛怎麽了？還有這幾天你都去哪裏了？”

    “我、我一直在家，生、生病了，那天……”宋可理順自己的思路，開始講述起她莫名的高燒，以及醒來後發現鄰居家夫婦的詭異變化，在猶豫是否提起自己覺醒的奇異能力時，程老揮揮手，麵色凝重地打斷她：“我知道了丫頭，你一直藏在家裏，所以什麽都不清楚，兩天前聯盟發出緊急公告，因為百年不遇的太陽風暴，地球磁場受到未知能量幹擾，部分生物因此產生異變……”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下，語氣變得沉重又哀痛：“至於那些吃人的怪物……雖然公告沒有明說，但大家都在傳‘末日來臨’，現在外麵哪裏都不安全，177區已經淪陷，有能耐的人早就往外麵逃了。”

    宋可的視線掃過地上那些行李箱，程老在177區，當然也算得上“有能耐的人”。

    程老沒注意她的小動作，麵含憂慮地兀自分析：“我們等會就準備坐星艇撤離，趁現在還能走，趕緊都走吧，177區是不能待了，d區的情況估計也差不多，去c區的班次那麽少，今天下午這趟要是趕不上，以後估計想走也走不了……”

    宋可安安靜靜聽他絮叨，後知後覺地眨了眨眼睛。

    程老說著說著也意識到什麽，話音戛然而止，麵色有些尷尬：“丫頭，這……前幾天也是聯係不到你，既然你找過來了，要麽你就跟我們……”

    “爸！”程老的兒媳婦抱著嬰兒從裏屋出來，語氣很衝地打斷他，“你跟我來一下。”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書房，毫不避諱地當她的麵“哐——”摔上門，爭執的動靜透過門板清晰傳來。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著做好人呢！我們哪來多餘的星艇票帶她去c區？”

    “不用買c區……可以買個d區的……”

    “d區？你說得倒是輕巧，去d區不用花錢嗎？再說現在這個時候，哪裏還能買到票？”

    “這想想辦法總有……”

    “爸！你是不是老糊塗了！”高亢的女聲漸漸轉為淒切的哭腔，“帶上她的話，你要拋下誰？你還在發燒的兒子？不滿一歲的孫子？還是我這個連外人都比不上的兒媳婦？！”

    “不是……”程老的辯駁越來越無力，最終消弭成難堪的沉默。

    宋可垂著眼睫研究地板的紋路，心裏默默重複聽到的那個詞。

    「星艇」。

    路氏星艇，聯盟最先進的飛行終端，“光輝三十年”裏誕生的卓越產物之一，也是長期盤踞孤島高空，霓虹最閃亮，最醒目的地方，那條唯一能夠通往外界的客運航線。

    像f177區這種爛地方，進來很容易，票價基本等於白給，想要離開卻難於登天，哪怕是通往最便宜的d級城市，花費也相當不菲。

    宋可的錢包比臉還幹淨，窮得鈴兒響叮當，以她的財務狀況，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全都算上，當下也坐不起星艇飛不出177區。

    程老從書房出來後，沒敢和她對視，他們爭吵的聲音這麽大，宋可肯定都聽見了。

    他訥訥地解釋：“丫頭啊，現在這票都是有價無市……爺爺把全部家當都搭進去，走了所有能走的門路，也就隻能買四張星艇票。”

    “我、我知道的，”宋可反過來安慰他，“謝謝程、程爺爺，爺爺說過，您、您是好人。”

    這話說完，程老卻是麵色大變。

    宋可的這聲“爺爺”仿佛一把尖刀，準確無誤地插進他心裏。

    ……

    六年前，滿臉病容的宋致遠站在他麵前，笑著托付他：“老程，這筆錢你收著，宋可不懂什麽人情世故，我不放心把錢直接給她，等我死了你幫我照顧她，她以後成年了，如果願意留在177區，這些錢夠她花好幾輩子的。”

    “如果她要走呢？”

    “想出去看看也行，c區d區看她想去哪，她沒有身份，還要麻煩你幫她買星艇票，至於b區……b區不適合她，你告訴她別去了，就說是我交代的。”

    程老收下了那筆錢，一開始，他的確按宋致遠交代的照顧宋可，他關心她的吃穿住行，關心她在嶽山習武的情況，甚至還想辦法送她去d區上學，可後來宋可中學念到一半自己跑了回來，說什麽都不願意回去，程老問過她好多遍，她都抗拒地搖頭，隻說不想再出去了。

    於是那筆錢就成了程老惦記的心頭肉，他看得見摸得到獨獨吃不著。

    某天深夜裏，程老再次從床上醒轉，終於咬牙下定決心。起先他想著隻挪用一點點，購買幾艘新型號的船隻，擴張他的運輸隊，後來……後來兒子結婚、家裏買房、孫子出生……

    總歸都是錢，花給誰不是花呢？

    他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家庭越來越美滿，漸漸也就顧不上宋可了。

    ……

    思緒回到當下，程老的心裏直打鼓。

    宋可那時候還小，按道理不知道宋致遠給他錢的事。

    他觀察著宋可的神色，試探性開口：“丫頭，你爺爺臨走前……”

    猝不及防對上宋可通透的眼眸，程老頓時心虛，咬牙承認道：“……他臨走前留下一筆錢，托我照顧你，這些年裏你吃的用的還有讀書習武，每一筆花銷，爺爺都給你好好記著帳的。”

    “那些錢……本來也不多，到了現在，你去外麵問問，根本就買不起一張星艇票，我是真心把你當親孫女看的，爺爺也是真的沒辦法，沒辦法幫你……”

    程老的兒媳婦站在書房門口冷眼旁觀，懷裏的嬰兒哇哇大哭，尖細的叫聲格外刺耳。

    宋可愣了好一會兒，遲緩地點點頭。

    她並不知道爺爺還給她留了錢，所以對這些年來照顧她的程老一直感恩和親近，現在真相大白，心裏倒是有種原來如此的感慨。程老一家決定撤出177區，從一開始，他們的計劃裏就不包括她這個外人，是她貿然上門，將場麵搞得難看。

    親疏遠近，人所有的動機都會有優先級排序，而宋可早已習慣被排在最後。

    她是「疏」，她是「遠」，她是最容易被舍棄的那個。

    如果沒有末日，宋可不會想到離開177區，更不會去考慮星艇的票價，程老就可以安心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那麽他在宋可心裏，就還是從前慈祥的老爺爺。

    宋可仰頭笑了笑：“我不、不能走的，還要去、去嶽山找、找師父。”

    程老像是甩掉心理包袱，立刻高聲附和：“對！對的！你還可以去找你師父，或者你問問他，還有什麽辦法，他肯定比我有本事的多！”

    牆上的電子鍾指向下午一點，程老隱蔽地投過去幾眼。

    宋可領會到他的暗示，識趣地站起來：“那程、程爺爺，我先走了。”

    程老訕訕：“哎？走啦？好，好的。”

    臨出門前，他神情複雜，看起來頗為掙紮。

    這麽脆弱的小姑娘，獨自留在怪物橫行的孤島上，結局毫無意外就是一個死。

    或許是心虛，或許是愧疚，想起宋致遠當年蒼白的麵孔，程老壓低聲音快速說道：“丫頭，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今晚八點，愚人碼頭會有軍方撤退的隊伍過港，你要是能找到就跟他們走，這是你唯一能離開這裏的機會了！”

    宋可澄澈的眼神望向他，平靜地又重複一遍：“謝謝、程爺爺。”

    ……

    背後鐵門緩緩合攏，宋可站在台階上，深深吐出一口氣。

    掉頭、回家、收拾行李，一切準備完畢後，她再次踏進無邊迷霧。

    整個177區的防空警報無休止地發出鳴響，街道和廣場卻寂靜到詭異，沿路居民樓門窗緊閉，港口的船隻混亂地擠在一起，空氣渾濁又鹹腥，時不時能聽到幾聲短促的、戛然而止的尖叫。

    宋可不敢停下來，一路往嶽山方向疾行，終於快要進門時，她如有所感，驀地收住腳步。

    裏麵靜悄悄的，沒有風聲，沒有鳥鳴，也沒有學員訓練慣常的吆喝聲。

    落針可聞。

    宋可神色一凜，心裏盤旋起不好的預感。

    她放輕氣息，提起十二分警惕往裏走，然而前院、回廊、訓練館、休息室……每個房間都沒人。

    最後她停在武館深處，張亭的靜室門口。

    鼻端若隱若現飄來腐臭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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