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五如六十一東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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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時候,方重勇沉默不語,腦子裏一直都是河西走廊的壯闊場麵。牛仙客的敘述,讓他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情,並不僅僅是簡單糊弄一下鄭叔清,糊弄一下朝廷就完事了。
這或許關係到河西漢民的生存與發展。
“你是不是覺得事情難辦?某也覺得非常棘手,河西兵製敗壞,隻怕長此以往,要出大亂子。”
鄭叔清看方重勇不說話,忍不住感歎了一句。
“這個……罷了。”
想了想,方重勇感覺鄭叔清一直都“不太聰明”的樣子,很多想法告訴對方,也不過是雞同鴨講而已。
河西的兵製還叫崩壞?那幾乎已經是整個大唐兵製維持得最好的地方了!
如果這個地方都出了問題,那大唐藥丸啊!
方重勇都不知道要怎麽說鄭叔清這個人才好。這個人會做官,但做事的本事很一般。
河西走廊因為廣泛屯田,番上的府兵又無法返回原籍,隻能在河西落戶生子,代代相傳。
因此,雖然他們的後代如今都不是府兵,而是參與“兵募”“土團”一類的“製外兵”,但因為軍屯的性質,以及河西“地廣人稀”的屬性,其本質還是原來府兵的那一套。
當然,是待遇弱化了以後的版本,賞賜什麽的就別想了。
基礎裝備自購後交給軍屯保管,絕大多數人都有自己的田地,家屬亦是居住不遠,番上可以抵除部分勞役。
一人逃跑全家遭殃,自給自足自成體係,再加上河西的土地兼並,被高強度戰爭與高比例從軍家庭所抑製,這讓所有在河西的士卒都隻能眾誌成城為生存而戰!
河西要是出不了強軍,那才是咄咄怪事。
老鄭的狗腦向來都是形而上學,不能對其期待太高。
“如果你有難處,也不是不能想想辦法,河西這樣的情況,某也是覺得束手無策……”
鄭叔清心有戚戚的說道。
此時二人已經穿過春明門進入長安城內,宵禁的鼓聲已經在敲,就要關城門了。
“某隻是感慨先輩披荊斬棘,為了生存,不惜冒著生命危險開拓河西走廊,打通勾連西域之路罷了。如今河西有事,那自然要盡一份力的。
鄭侍郎請勿慮。”
方重勇對著鄭叔清行了一禮說道。
“好說好說,事成之後必有重謝。你身邊還沒仆從服侍吧,我家裏有四胞胎女仆,過兩天我就把她們送過來。”
鄭叔清一臉肉疼的說道。
“呃,即使你派人送過來,我也用不上啊。”
方重勇一臉無奈看著鄭叔清,不知道要怎麽評價才好。
四胞胎女仆,鄭大人還真是會玩!一桌麻將都夠了!
“嗯,倒是忘了這一茬了。不過沒有關係,待你再年長一些,某再給你物色一下。
好多事情啊,沒試過是不知道樂趣所在的。伱不要那麽排斥嘛,這些應酬,等你為官之後都會遇到的,先適應一下也不錯。”
鄭叔清意味深長的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自顧自的走了。前麵就是興慶宮,該避嫌還是要避嫌的。
一身疲憊的回到家,方重勇就看到方大福等人都是麵有憂色。
“為何你們都是這樣一幅表情?”
方重勇看著平日裏話最多的許遠問道。
“小郎君,今日宮中來人前來知會,國子監不必去了。”
誒?
“說不去就不去了?”
方重勇一愣,萬萬沒想到李隆基辦事這麽隨意啊!
“呃,那倒不是。那位宦官有說辭,說國子監必須年滿十四方可入學,郎君沒有資格。聖人雖然開了口,但仍被國子監祭酒拒絕。”
許遠麵色尷尬說道。其實他們都知道有這個規矩,但想著方重勇背景也不太一般,或許有特例呢?沒想到還是不頂用。
不過想想也是,國子監乃是類似張九齡那樣傳統文人的自留地,硬頂李隆基也不是稀奇事,方重勇對此倒是非常理解。
“不去就不去吧,我還樂得一身輕鬆呢。”
方重勇歎了口氣,誰被這樣耍一下,都會覺得很不爽的。
“對了,那位宦官還說,會給小郎君指派一位老師來講學。小郎君想學什麽,他便教什麽。”
許遠湊過來小聲說道。
“明白了。”
方重勇點點頭,跟方大福說了一聲,讓對方收拾出一間專門的書房來。他自己則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臥房,在桌麵上鋪開大紙,點上蠟燭,冥思苦想。
鄭叔清拜托的事情,那是不能不做的,否則連帶的把牛仙客也得罪了。再說了,穿越到這個世界,也不能如一條蛆蟲一般的活著,隻管混吃等死。
以河西的涼州為中心,對吐蕃用兵,那必定是一場長期而全麵的戰爭。從牛仙客那邊了解的信息看,對陣吐蕃的短期戰爭,與長期戰爭,物資準備是完全不一樣的。
青藏高原缺氧!
這個念頭在方重勇腦子裏來回的旋轉跳躍。
因為缺氧無法克服,所以唐軍對陣吐蕃,有一條明顯的“地理等高線”。海拔上來了,唐軍就打不過吐蕃士兵了,這是無法克服的。
這一條,便注定了大唐對陣吐蕃,隻能等待對方國內大亂,否則,就算偶有大勝,吐蕃人最後還是會卷土重來的。
鄭叔清要上位,就不能把重點搞錯了。撈錢是手段,保障河西戰事的後勤,才是目的。
方重勇提筆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軍備無法自產。
這是河西走廊局勢當中最大的缺陷與軟肋。
製造軍備所需的木料、冶金、鍛料,那邊都無法提供。原因很簡單,生態環境無法承受。事實上,河西走廊的經濟因為生態環境的限製,作出了很多讓步。
這個問題,也是長安的問題。
因為生態環境的限製,唐代開元年間,長安城內並沒有大規模的武器生產基地,主要靠外地調運。武器裝備最初儲備在太極宮東牆下的武庫內。
軍備不能吃不能穿,在國家安定的情況下,不必安排在首都附近占用自然資源。中樞機構“軍器監”負責管理武備的生產和調度。
牛仙客在河西幹得好,很多人包括張九齡在內,都認為他不過是個出色的“庫房管理員”而已。
這種看法雖然有歧視的成分,卻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起碼,軍備無法自產,就讓他這個地方大員的含金量遜色許多了。
方重勇在紙上繼續寫道:官府運力,應全力保障軍備中的耗材,如弓弩箭矢等物,持續輸入涼州,其餘則可以暫緩。
這條跟鄭叔清的職權關係不大,但肯定可以為他當戶部侍郎加分。
方重勇又在紙上繼續寫道:
河西之絹帛,缺印染、混紡之高端技藝,僅有白絹可與西域胡商互通有無,但市價低廉,遠不如粟特錦。
粟特錦者,中國之絲絹,波斯織造而成,售價不菲,暢銷長安。
未來可在河西涼州甘州等地,推廣安西都護府地域常見的高昌棉,以棉織物代替白絲絹。
民富則國強,河西子民必定拚死效力。
寫到這裏,方重勇心中一陣感慨。
租庸調製度阻礙商品經濟發展,在河西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也是為什麽河西走廊的絲織業被戰火破壞後,便永遠沒有再恢複的原因之一。
因為它是唐代不合理的經濟製度扭曲下的產物,一旦這個外力不存在了,優勝劣汰的市場競爭,自然會將其撲滅。
租庸調這種製度,隨著唐代商品經濟的發展深化,已經越來越不堪重負了。
租庸調要求農戶織布,而絲綢製品作為“硬通貨”,是可以當成貨幣使用的。所以河西本地人,無論絲織品有沒有市場競爭力,他們都不得不按這個規矩來。
不紡紗,他們拿什麽交租呢?顯然養蠶紡紗性價比最高啊!
至於社會勞動生產率,市場競爭這些東西,當時製定這個製度的決策者們,沒有考慮過。
然而現在殘酷的事實卻是,河西走廊因為體量有限,再加上外部自然環境惡劣,因此絲織業規模也有限。規模有限,就決定了上限與成長的潛力也有限。
漢代的時候還不明顯,涼州絲綢依然小有名氣。然而到了唐代,隨著紡織業技術的升級,在產業升級中掉隊的河西走廊產絲綢,在唐國國內的市場競爭中,已經沒有任何競爭力!
要麽,這些絲綢交給官府作為租庸調的一部分;要麽,廉價賣給以粟特人為主的西域胡商,這些胡商將河西走廊出產的原始絲織品,送到波斯甚至大食進行二次加工,變成“粟特錦”。
再將粟特錦返銷大唐,受到長安權貴們的熱烈追捧。
這也是為什麽河西走廊西段的敦煌,成為西域胡商們第一個折返點,因為他們要帶唐國而來的原料和粗加工產品,返回西域進行“二次深加工”。
這個便是所謂“絲綢之路產絲綢”的說法來源。河西本地之民,在絲綢交易的環節中什麽好處也沒有撈到。
改絲絹為高昌棉,高昌棉布在長安是有競爭力的,河西改絲絹為棉布,乃是時代的呼喚,放鬆租庸調,調整其中的內容,勢在必行。
“反正都是廢話,隻要聖人看了開心就好。老鄭能當官,我就算交差了。”
方重勇嗤笑一聲,他寫這些的目的,自然不全是為了能讓河西百姓過上好日子,最根本的還是讓鄭叔清升官。
目的決定手段,提建議沒問題,你要辦法我就給你辦法。
至於執行,他一個半大孩子能談什麽執行?
想到這裏,方重勇繼續在紙上寫道:
涼州與甘州雖糧秣滿倉,但周邊強敵環伺。一旦有風吹草動,農耕無法持續,民夫成了募兵土團,糧秣靡費無算,並非十拿九穩。
可在長安西市設“許可證”之製,西域胡商要運貨出城,必須運糧秣到涼州與甘州,以獲得許可證。
運糧者,可持證出長安交易,並在涼州與官府交易糧秣後攜其他貨物出關往西域。不運糧者不予許可證,隻可在長安城內交易。
如此,則涼州糧秣不絕,軍需無礙。
西域胡商挺閑的,讓他們帶帶貨吧,順便讓這些人給吐蕃上上眼藥,玩一玩經濟封鎖什麽的。
方重勇不無惡意的想道。
粟特商人也是吐蕃的供貨商,其中不乏兩頭吃的賤貨。大唐這邊收一收口子,那幫粟特商人也隻能站在大唐這邊,期盼戰爭早點結束。
因為大唐在絲綢之路上,扮演的是絕對供貨商與警察的雙重角色。吐蕃扮演的,隻是消費者與劫匪。
大唐敗了,絲綢之路就死了,大家都跟著一起死。
吐蕃敗了,絲綢之路繼續,大家當做無事發生,還有別人來扮演劫匪與消費者。
此時大多數人當然很難看明白這一點,但方重勇卻很容易從已知的曆史大勢中,將其理解透徹了。
前世曆史上,在大唐衰敗後,吐蕃驚覺無利可圖,這才想起要自己建立紡織中心。
結果這後知後覺的遊戲在粟特人的幫助下還沒玩幾年,席卷青藏高原的農奴起義,就把吐蕃打得稀碎,永遠都沒能再崛起。
吐蕃這個國家,大概到滅亡,都沒想明白自己這幾百年來都在忙活什麽。
“現在還差一條,犒賞三軍的財帛,從哪裏來。”
方重勇一邊想,一邊在紙上寫道:“可令織染署,在長安研發仿製粟特布,並在揚州、洛陽等地生產銷售。所得財帛,以供軍需。”
這是個真正的好主意,但李隆基會不會聽,很難說。方重勇本著盡人事,知天命的態度,將其寫在紙上。
他將完成的疏奏看了看,裏麵簡單來說就幾條建議而已。
總結一下就是十六個字:專供軍需,改絹為棉;許可運糧,仿布籌錢。
“我為什麽要操這份閑心啊,這難道不該是李隆基要去想的問題嘛。睡覺睡覺,熬夜長不高。”
方重勇匆忙洗漱後鑽進蠶絲被裏。
……
第二天,方重勇沒等到“催稿”的鄭叔清,反而是等來了一個穿著道袍的年輕人,看上去不過是十五六歲,一副道骨仙風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鄙人李泌,得聖人之命,前來這裏充當教習。”
“噢噢噢……”
方重勇連忙將李泌引進書房。
雙方落座後,李泌淡然笑道:“郎君想問什麽都可以問,想學什麽都可以學。我知道的就告訴你,不知道的話,我就不說話。”
方重勇微微點頭,忽然想起河西的事情,忍不住問道:“河西之事如何?”
“河西本無事,唯吐蕃而已。”
李泌惜字如金,說出了這十個字。
“那吐蕃又如何?”
方重勇繼續追問道。
“五如六十一東岱。”
李泌言簡意賅的說道。
方重勇被他噎了個半死,又不敢問這話到底啥意思,不想暴露自己那空空如也的腦殼。
氣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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