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雕欄玉徹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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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東,灞橋以西,有一座“驛道終點站”:長樂驛!
    長安東麵而來旅客們都會在此下車,徒步前往長安城。
    而長安城內的“都亭驛”,名為驛站,實為衙門,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去的,需要官府的“告身”和朝廷的政令才行。
    畢竟,沒有文書,連長安城都進不去,想從外地坐馬車直接進長安,多少有些小看皇權的威嚴了。
    所以,長樂驛是長安興衰的晴雨表。長樂驛興旺,則長安興旺。反之亦然。
    此時此刻,方重勇站在已然荒廢的長樂驛前,看到這裏雜草都已經長得沒過他膝蓋,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怎麽評價才好!
    當年,就是在這裏,基哥將三位皇子掛在驛站大堂內,以至於無人敢收斂屍體。
    方重勇也是因為替三位倒黴蛋收屍,事後被基哥封為“挽郎”,多少算是個官員了。或者換句話說,他的官場生涯,其實正是從這裏開始的。
    如今物是人非,基哥早已殞命,長安也不知道被兵禍肆虐過幾回,甚至就連這長樂驛,也被荒廢了許久。
    這才過去多少年,竟然恍如隔世。
    “官家,車將軍已經帶兵在長安城內打前站了,一切無礙。”
    看到方重勇站在荒廢的驛站前停留不去,身後的張光晟湊過來小聲說道。他還以為方官家是擔憂長安會不安全。
    “一國養一城,值得麽?”
    方重勇轉過身,看著張光晟詢問道。
    “官家,長安畢竟是都城,天子曾經住在這裏,誰會不想把自己家弄得興旺點呢?至於其他地方的困苦,帝王們又看不到,眼不見心不煩而已。”
    張光晟吐槽了一句,實在是切中要害。
    他畢竟是在長安為官多年,算是老牌金吾衛,自然是對官麵上的那些東西,和帝王排場知之甚詳。
    什麽邊鎮兵禍啊,什麽黃河發大水啊,什麽江南流民作亂啊,對於大唐而言,確實很嚴重。
    但那又怎麽樣呢?
    天子無法親眼看到,朝中的相公和尚書侍郎們也無法親眼看到,又能有多少切膚之痛呢?
    所以既然看不到,那就當做不存在好了。一紙政令交給地方官府處理,到時候問責便是。
    反正,洪水猛獸也來不到自己家不是麽?
    好像有什麽不對勁,但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十分正常。
    簡直是人之常情,幾乎不值得單獨拎出來說。
    “走吧,去春明門。”
    方重勇輕輕擺手,已經收拾好了心情。
    他原本還考慮要恢複一下長安城的元氣,隻是現在看來,長安要做的不是維持景氣,而是……拆房子!
    現在的長安城太大了,很多地方空置著,滋生罪惡,無法有效管轄。
    破窗效應十分泛濫,而且很占地方,還礙眼。
    唯有拆大留小,方能輕鬆上路。
    既然戰略重心從關中轉移到關東,那麽拆掉長安城,再設一個規模較小的新城,也是應有之意。
    心裏琢磨著事情,方重勇快步穿過春明門。眼前一百多米寬的春明門大街空無一人,看上去更顯空曠,頗有些賽博鬼城的味道。
    道路兩旁的樹木倒是繁茂,沒有受到兵禍的影響。原本夯實的土路,已然有青草冒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帶著些許綠色的生氣。卻是讓長安這座巨城,顯得更加衰敗。
    “陛下,您是想去大明宮看看,還是想去興慶宮看看?”
    忽然想起李琦來了,方重勇轉身對身後的天子李琦詢問道。
    他覺得,這位傀儡天子,心中的感慨應該更多才對。因為李琦自出生起便在長安,然後在這裏渡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
    那是榮華富貴,以及被皇權壓抑的苦悶。
    “朕還是回新豐驛吧,長安有官家主持大局就行了。”
    李琦幹笑道,其實他對長安一點都不感冒,因為自從開始懂事起,基哥就像是一座大山,十王宅就像是一座監牢,將李琦壓住困住。
    他在這裏能快活得起來才是怪事!
    “如此也好,微臣派人護送陛下去新豐驛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對張光晟吩咐了幾句。老實說,李琦離開長安,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煩。如果關中天龍人裏麵冒出幾個不識趣的,對著李琦三呼萬歲。
    到時候李琦尷尬,方重勇也尷尬。
    既然沒什麽美好回憶值得留戀追索的,那麽相見不如懷念,也是一種釋然吧。
    無論是方重勇還是李琦,都在長安感受到了不自在。舊時代的都城,會跟著舊時代一起泯滅,似乎……也挺正常的。
    看出了方重勇和李琦二人的尷尬,元載站出來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官家,長安都亭驛規模極大,設施齊全且四通八達。不如將臨時都督府設在都亭驛,以便接收軍情,快速處置。
    至於長安的皇城、大明宮、興慶宮,現在空置著,屋舍眾多又陰濕不堪,實在是不方便入住。
    不如將宮中的舊物都搬走,運到汴州販賣,以籌集軍資。”
    聽到這話,本來已經轉身的李琦,驟然停住了腳步。
    他本想說些什麽,卻是聽方重勇笑道:“如此甚好,不過運回汴州就不必了,搞不好還抵償不了運費。金銀財帛除外,其他的東西,不如將其擺在宮門外,長安百姓誰家路過,順手拿一件便是了。這正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聽到這話,李琦將已經打好的腹稿咽下,繼續跟著張光晟遠離了春明門,向灞橋以東的新豐驛走去。
    看到眼前這一幕,等李琦走遠了,方重勇似笑非笑的看著元載說道:“剛剛你說便宜處置宮中舊物,天子不高興了。”
    “哎呀,那官家可得在天子麵前,為下官多多美言幾句才是啊。”
    元載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隻是細看之下,臉上還帶著壓抑不住的笑容,嘴角都是勾起的。
    人心啊!就是如此!
    方重勇在心中感慨了一句,隨意擺了擺手說道:“那此事就交給你負責吧。在府庫裏搜刮到的細軟,都送去汴州購買軍糧。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二人繼續向前走,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沒走多久,就來到了靠近春明門的興慶宮。此刻車光倩正在指揮麾下親軍,將興慶宮內的雜物搬了出來。他似乎還以為方重勇會住在興慶宮內。
    畢竟,當年基哥未登基前,就是住在興慶宮,“吸收”了這裏的龍氣,最後才榮登大寶的。
    除了方重勇這個“過來人”外,其他人心中多少還是會有一些路徑依賴的影響,對這些事情很在意。
    “官家,今日便可以將興慶宮整理出來,請官家稍候片刻。”
    看到方重勇過來了,車光倩連忙上前抱拳行禮道。
    “某不住興慶宮了,把臨時都督府設在都亭驛吧,我就住那邊。
    不是天子就不住皇宮,可以省下一堆麻煩事。”
    方重勇搖搖頭,示意車光倩把興慶宮內的雜物搬走就行,不必搬東西入住。
    “得令!”
    車光倩行了一禮,然後湊過來小聲稟告道:“一些滯留長安的李家宗室子弟,要求見天子,被末將擋回去了。他們又說要見官家,末將搪塞了幾句,他們暫且回去了,但肯定還會再來的。”
    李姓宗室?
    恐怕還不止如此吧!
    方重勇心中如明鏡一般,現在著急求見的,除了李家宗室子弟外,肯定還有很多關中天龍人!車光倩之所以不提,也是投石問路,想知道方重勇是什麽態度。
    如果李家宗室都見,那麽關中天龍人自然不會拒絕。反之,如果方重勇不想和宗室子弟接觸,那麽關中天龍人也沒必要見了。
    “不見,有什麽好見的。”
    方重勇不耐煩的拒絕了,他覺得跟這些蟲豸配合,是搞不好政治的,還不如將他們晾在一邊。
    他看到車光倩欲言又止,長歎一聲道:“有話但說無妨,沒什麽好顧忌的!”
    “官家,依末將所見,長安殘破,已遠不如當年。想要恢複千難萬難,就算是作為出兵河西的後勤根基,也有些不足。
    不若將行營安置於西北麵的鹹陽,便於集中兵力。長安城太大,人口又大量流失,很不方便管理。
    搞不好吐蕃人的探子,在這裏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還請官家三思。”
    車光倩壯著膽子建議道。
    經過多次兵禍的長安,用一句話來總結,就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這是一種寫實的說法,並不是誇張的形容。
    長安城的規建,就是奔著都城,奔著全國的經濟政治文化中心而去的,跟方重勇營建汴梁城,有異曲同工之妙。甭管設計有多少差別,起碼目的是完全一致的。
    於是乎,長安城就好比是一座專門為鐵拐李鋪設的木橋,去的時候如履平地,回的時候高低差加倍!
    在大唐興旺的時候,規模宏大的長安城,是大唐的明珠,城內的一切設計都令人稱道,它是專門為了盛世而建的。
    一旦大唐衰微,長安城的宏大規模就成了束縛,昔日華貴的衣裙就成了跑路的累贅。
    城大不好巡視,不好管理,不好清掃,更是容易藏汙納垢。
    還不好防守!
    現在的長安,在車光倩看來從內到外都是缺點,對於他這個要在此執行軍務的人來說,全都是拖後腿的設計!即便是十萬大軍屯紮於此也打不過吐蕃人!
    如果汴州軍長期駐紮在此,那麽就要派出很多兵馬巡邏,清理各街各坊的汙穢,清理長安的皇城、大明宮,興慶宮,十王宅百孫院等等。
    汴州軍哪裏有那麽多精力去管這些鳥事!
    清理占地一個半坊的興慶宮,已經是車光倩他們的極限了。至於大明宮什麽的,壓根就不考慮。
    “言之有理,本官會命辛雲京帶兵屯紮鹹陽,跟長安互為犄角。
    汴州軍必須屯紮長安,這些以後我再與你解釋。”
    方重勇接受了車光倩的提議,但汴州軍不動,讓辛雲京帶赤水軍屯紮鹹陽。
    車光倩是站在軍事的角度,提了這樣的建議。
    但方重勇考慮的,是讓汴州軍震懾長安城內的關中天龍人。打吐蕃隻是此番西行的一個任務,收拾關中的局麵,則是另外一個任務。
    心中明白,卻不能掛嘴上說的那種。
    正當二人在興慶宮大門口商議兵力部署的時候,負責前鋒斥候的韓遊瑰,帶著幾個斥候走了過來。
    他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官家,緊急軍情,吐蕃人果然從涇川入關中,已經攻克了連雲堡,兵鋒直指長安北麵的邠州!目前他們還在連雲堡整軍,沒有南下。大量邠州百姓朝長安而來!”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腦中都浮現出三個字:淺水源!
    當年,太宗與薛舉便是在淺水源多番鏖戰。而薛舉的行軍路線,便是跟現在的吐蕃人一模一樣。
    連雲堡,便是前出到淺水源的橋頭堡!從前的戰場在淺水源,這一次,極大概率還是在淺水源。
    如果方重勇不帶兵去淺水源阻擊吐蕃人,那麽接下來啥也別說了,直接打長安保衛戰就行。這些都是前人玩老了的套路,全部打明牌,沒有任何懸念。
    “達紮路恭在等我應戰!”
    方重勇沉聲說道。
    吐蕃人的後勤不行,那隻是指高原上物資貧瘠且運輸不便。
    如今吐蕃已經攻克涼州、蘭州等地,物資補給已經跟上來了,絕對不至於說還沒打開就缺糧。
    吐蕃軍攻克連雲堡後不再前行,而是屯紮於此,就是等著汴州軍跟他們在淺水源決戰呢!
    其實,吐蕃人也不想要一個被打爛了的長安。
    “官家,吐蕃使者求見!”
    之前去辦差的元載一路小跑了過來,手裏還拿著一封信。
    “使者呢?”
    方重勇接過信,疑惑問道。
    “此人傲慢得很,他要官家和天子去見他,不願意進長安城,現在人在春明門跟前。”
    元載恨恨說道。
    “吐蕃人的激將法而已,雕蟲小技。”
    方重勇嘿嘿冷笑,一點都不生氣。怒而興兵什麽的,對他來說完全不可能。
    憤怒殺不死敵人,但是刀可以!罵人動怒完全沒必要,到時候直接把吐蕃人砍死就行。
    方重勇拆開信一看,果不其然,達紮路恭邀約他帶兵來淺水源決戰。
    即決勝負,又決生死!
    其他的廢話一句都沒說。這個送信之人,隻怕也是個炮灰,說不定就是送來給方重勇砍的!
    很顯然,關中有吐蕃人的探子,這邊發生了什麽大事,吐蕃主將亦是心中有數。
    “將使者身上的毛剃光,然後給他換上女人的襦裙,讓他回去跟達紮路恭報信。”
    方重勇對元載吩咐道。
    這也行?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方重勇這是什麽意圖。
    “官家,不帶封信給吐蕃人麽?”
    元載低聲詢問道,羞辱使者沒有問題,但一句話都不說,好像就有點那啥了。
    “吐蕃人的規矩,跟我們這邊是反著的。你打他打得越狠,他們就越是服氣。
    隻管依照本官的吩咐去做便是了,達紮路恭有什麽招數,直接放馬過來便是!
    去吧,記得要把使者身上所有的毛都剃光。要是留下了哪怕一根,本官都要為你是問!”
    方重勇看著元載,虎著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