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狼狽為奸

字數:7974   加入書籤

A+A-


    連雲堡這種地名,在大唐即使沒有數百,十幾個還是有的,就連小勃律都有個連雲堡。
    但是涇川那邊的連雲堡,乃是開元後新設戍堡,它附近還有一個已經廢棄的故城,名字相當響亮,那便是:長墌城!
    第二次淺水源之戰,太宗便是在此地大破薛仁杲,一舉掃平關中西麵隱患。
    由此便能看出,達紮路恭此番攻打關中在此紮營,那可是做足了功課。而大唐這邊由於一百多年沒有什麽勢力進犯關中,昔日的防線也變得相當廢拉不堪。
    當年戰略要地高墌城已經廢棄,城池所在的宜祿縣,新縣城已經在高墌城西北,也就是宜祿城。這裏交通更方便,但是戰略地位比起高墌城大為不如。
    墌,城牆地基的意思。高墌顧名思義,是建在一處高出周邊河穀許多的高台上,從防守上來說非常有利。
    它是一塊山川包圍的穀地中,凸起的一個高台,有點“萬花叢中一片綠”的意思,天然就是這一帶的防禦核心。
    然而沒了軍事威脅,高台的地形對於日常耕作與商貿來說,都是額外的負擔,自然是能省則省。
    因此高墌城後來也毫無爭議的被廢。不打仗,沒有國防壓力的時候,武器往往還不如燒火棍好用,自古便是如此。
    吐蕃人不敢將營地安置在險象環生的高墌城舊址,而是十分謹慎的將其設立在長墌城舊址附近的連雲堡。
    這裏進可攻退可守,可謂是進入關中平原的橋頭堡。高墌城容易被人斷後路,又無舊城可以據守,吐蕃人也不會下賤到去這裏緬懷唐太宗。
    已經入夜,長安都亭驛內臨時設立的“都督府”大堂,眾將都是看向牆上掛著地圖沉吟不語,絲毫沒有關注周圍簡陋的陳設。
    多方消息驗證,吐蕃軍已經陳兵長墌城故地,兵臨淺水源。顯然,達紮路恭就是等著汴州軍入高墌城故地,然後在周邊的淺水源決戰。
    別問,問就是這一帶隻有淺水源適合大規模決戰。吐蕃人兵力雄厚,達紮路恭當然要找一塊可以發揮出兵力優勢的地方,跟汴州軍一決雌雄。
    而涇水流經長安這條兩山夾河道的狹窄穀地,並不適合萬人級別以上的兵力展開對戰,反倒是適合守軍層層設伏。
    吐蕃人有備而來,並不是頭鐵胡亂瞎搞,沒有冒進實屬謹慎。
    現在擺在方重勇和汴州軍諸將麵前的問題是:要不要前出到高墌城附近抵禦吐蕃軍。
    又或者是涇水的出口涇陽擺出陣勢,迎戰吐蕃。
    再不濟還有擺爛打法,將長安讓給吐蕃軍,等吐蕃人進了長安以後,等待他們的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孤軍深入遠征大城,若是不能長期據守,很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如果汴州軍不管不顧,後撤到華陰,反而有機會趁著吐蕃軍入長安的機會,反手捅一刀。
    隻不過那樣的話,方重勇在政治上就比較被動了。
    “諸位,這次吐蕃人來勢洶洶,你們以為如何?”
    坐在主座上的方重勇,環顧眾人詢問道。
    火光照耀下,大堂內的李筌、車光倩、元載、何昌期等人全都麵色陰晴不定,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很多時候,他們是不怕“打快仗”的,以快打快,以亂製亂,反倒是容易處理。
    怕就怕達紮路恭這樣“打慢仗”的人。因為慢,所以準備充分,不好打悶棍。
    “官家,以下官愚見,不如向東後撤二十裏,在渭南縣屯兵,把吐蕃人引到長安周邊來打。”
    見沒人開口,元載硬著頭皮對方重勇叉手行禮建議道。
    退避三舍的典故,大家都知道,但這裏其實包含了一個軍事上的戰略欺騙。元載說的,跟退避三舍中隱藏的意思差不多。
    “樞密副使覺得如何?”
    方重勇不置可否,看向李筌詢問道。
    “元長史所言,不能說錯,隻是……”
    李筌欲言又止。
    他是樞密副使,可是他想說的話,卻不光是軍事方麵的。
    “有話但講無妨。”
    方重勇微微點頭,依舊是不表態。
    “下官以為,關中人心未附,倘若放任吐蕃人攻長安,恐怕關中父老也會將我等跟吐蕃人視作同類。
    官家此番西征,除了抵禦吐蕃軍外,同樣也想收攏關中人心。放任吐蕃攻長安,長遠來看並不可取,弊多於利。”
    李筌娓娓道來,直指元載計劃裏麵的最大漏洞:如何收攏人心!
    吐蕃人來了,朝廷跑了,官軍躲著。
    吐蕃人走了,朝廷又回來,官軍也回來了。
    這樣的狗朝廷,怎麽可能得人心?
    “車將軍,你覺得如何?”
    方重勇看向車光倩詢問道,依舊是沒有表態。在場眾人誰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此刻方重勇就好像是一個有耐心的好聽眾一樣,無論下屬說什麽,都不會打斷他們的話,更不表態支持誰反對誰,更不會在事後清算。
    當然了,這對於出謀劃策的人來說,絕非毫無壓力。畢竟,在家裏說什麽無所謂,在職場上,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的。
    此刻車光倩就感覺壓力山大。
    “官家,末將以為,吐蕃人是有備而來,又得涼州、蘭州等重鎮,士氣高昂。
    如果我們倉促迎戰,贏了還好說,輸了的話,那就真要在長安打守城戰了。
    所以不如大軍屯紮邠州,在邠州以北設立多道防線,木柵拒馬深溝壁壘阻之。
    長安以北的群山之中有不少山道,可以容納小股部隊穿插其間。我們小股精兵繞後,襲擾吐蕃軍糧道。
    待吐蕃糧秣漸少,士卒疲敝,軍心浮動時,再反戈一擊,方為上策。”
    車光倩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簡單概括兩個字:苟住!
    按他的意思,拒敵於外是對的,但不能直接莽過去決戰。大方向對了還不夠,影響戰爭勝負的往往是細節。
    “官家,士氣可鼓不可泄,吐蕃軍來關中也是立足未穩,不如直接一棍子把他們打死好了。此刻正是進擊的時候,越是拖,民心士氣越是變數大。
    要知道,我們也沒有經營關中啊!”
    何昌期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在場眾人可以說一個人一個意見,而且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
    吐蕃人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所以該打。
    吐蕃人鋒芒畢露急於求戰,所以不該打。
    為了爭取關中民心,所以要禦敵於外。
    為了拉扯出更大的戰略空間,所以要把敵人拖到長安來打。
    無論是哪一種說法,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戰場上,卻隻有輸贏兩種結局。就算再有道理,如果打輸了,那麽一切理由都被清零,變得不值一提。
    反之,無論秉持什麽歪理邪說,隻要贏了,那就是正確的路線,是真理站在少數人這邊。
    “今日就到這裏,都散了吧,命將士們準備好,大軍隨時可能開拔。你們也都回去考慮一下,有什麽想法,可以單獨稟告於我。”
    方重勇宣布散會,現在已經過了子時,事態緊急熬夜是經常有的,隻是沒必要把自己逼得山窮水盡。
    他判斷達紮路恭也在等機會,輕易不會出手,所以倒也不必憂慮吐蕃軍這兩天就攻長安。
    眾人散去後,方重勇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大堂內思索對策。這裏原本是都亭驛的辦事衙門,本該有很多張辦公桌,很多小吏在此辦理與各地驛站相關的出行手續。
    可是自長安陷落以來,伴隨著全國範圍內驛站的癱瘓,都亭驛也停止了運作,就連窗戶上都出現了蜘蛛網。
    方重勇回想起當年的達紮路恭,暗暗揣摩對方的心思。
    他覺得,達紮路恭應該一點都不著急。
    為什麽這麽說呢,這是由於吐蕃的地理環境決定的。吐蕃人自秋收後,便會日常性下高原進攻唐軍在隴右的據點。
    俗稱:下高原過冬。
    如今吐蕃人已經在春天下高原來了,那麽至少今年冬天以前,他們都是不會撤兵的。現在不過是夏季,距離冬天起碼還有四五個月!
    這一百多天的時間,足夠吐蕃人從容掠地了。
    以方重勇對達紮路恭的了解,這一位不出手則已,出手必是殺招。
    看來,還是車光倩的建議比較有可行性。不要進入吐蕃軍的預設戰場,而是要在沿涇水兩側山穀設立多道防線,層層阻擊,一點點消耗吐蕃軍的實力。
    從汴州運糧到關中不容易,可是再怎麽不容易,也比吐蕃人從蘭州運糧要容易多了!
    這一戰不能著急,就好像是兩個掰手腕的人,一時間分不出勝負一樣。
    有耐力的,則可以獲得最終的勝利。
    而這一戰,則是汴州軍收複河西的開始,攻守易勢的起點。
    “這一次,你會不會給我驚喜呢?我那位異父異母的好義兄!”
    方重勇站起身,眼睛盯著那副關中以北的局部地理圖,喃喃自語道。
    ……
    其實,正如方重勇所料想的那樣,達紮路恭並不著急。
    他甚至將所有軍中將領請戰的提議全部壓下,力排眾議在連雲堡外紮營,並以這個小城為核心,營建防線。
    自從出征下高原,特別是來到地勢低矮的關中平原以來,吐蕃軍中就出現了大麵積生病的情況,甚至連達紮路恭本人都出現了頭暈目眩,身體乏力等症狀。
    直到現在,都是稍稍緩解,沒有完全根除。
    他不知道的是,長期在高原生活的人,一旦進入富氧環境,便會出現“醉氧”狀態,危急時甚至有性命之憂。
    吐蕃人在高原上土生土長,其醉氧狀況不是幾天就可以消除的。這和長期在低海拔生活的人,去了高原適應了,再回到低海拔所產生的反應,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孤軍深入而非齊頭並進,作戰風險極大。達紮路恭腦子還是很清醒的,沒有急吼吼的攻長安。他要觀察一下關中的局勢,選擇在合適的時候出手。
    更何況,他還在等一個關鍵的鑰匙!
    “大論,金城公主之兄李承宏求見。”
    納囊·赤托傑走進帥帳,對達紮路恭行禮稟告道。
    “嗯,做得好!”
    達紮路恭點點頭,板著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微笑。隴右地勢並不低,吐蕃人來了以後還不覺得如何。
    但關中地勢比隴右低了不少,醉氧以及夏季的炎熱脫水等症狀,一直困擾著吐蕃人。再加上之前納囊·赤托傑被寶臣大帥教訓了一頓,以至於達紮路恭這一路都心情很差。
    “李承宏是打開長安這把鎖的鑰匙,捏住他,我們才能在關中立足,你莫要怠慢他了。”
    達紮路恭提醒了一句,納囊·赤托傑點點頭,走出了帥帳。
    很快,身著“龍袍”的李承宏就被帶到吐蕃軍帥帳內。
    李承宏是金城公主的兄長,邠王李守禮之子。邠王李守禮是唐高宗李治之孫,章懷太子李賢次子。
    而章懷太子,則為酷吏丘神勣逼令自盡。所以李承宏不是基哥的子嗣,卻又是高宗一脈的!
    如果談正統的話,怎麽也輪不到他。
    大唐宗室遠支近支加起來人數不少,但總要講個遠近親疏先來後到。達紮路恭這一招不能說高明,卻也比沒有要好。
    “大唐天子請安坐。
    我吐蕃與大唐,向來是友好鄰邦,交往百餘年,互相通婚。
    如今大唐境內亂兵四起,我等接到大唐天子的請求,帶兵前來剿滅叛軍。
    請大唐天子勿慮。”
    達紮路恭以唐人的拱手禮,對李承宏行了一禮,臉上帶著淡然的笑容。
    這位年近六旬,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大唐天子”,聽了達紮路恭的話,整個人都感覺不自在。
    又是羞愧,又是感覺好笑。
    他已經快到花甲之年,如何不知道吐蕃人是什麽心思,如何不知道現在天下的局麵如何,如何不知道關中的情況如何?
    可是,知道又能怎麽樣呢?
    李承宏改變不了什麽。
    方清是權臣,要幹什麽可謂是路人皆知,但李承宏這麽一個老頭又能做什麽呢?
    吐蕃軍攻占河西走廊,入侵關中,李承宏這個宗室遠支又能做什麽呢?
    正經事,他一件也做不了!
    唯獨不正經的事情,他還可以耍耍,比如說,勾結吐蕃人對付方清!
    “大論辛苦了。隻是不知道,吐蕃天兵,可以什麽時候攻打長安呢?”
    李承宏麵不改色說道,臉上看不出一絲羞愧!
    大家在一起狼狽為奸,那些虛偽的場麵話就不必說了吧?
    “不著急,方清此人我當年便熟識,此人善於用兵,心思詭詐不好對付。
    攻打長安之事,還要從長計議。大唐天子不如就在我大營之中暫且歇息吧。”
    達紮路恭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