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四章 雙標的趙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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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朱氏又說了一會話,趙煦便去看望了一番自己的姐姐妹妹和弟弟們。
    可能是因為有段時間沒見,所以兩個妹妹見到他,有些生分,隻是拘謹的行了禮,叫了皇兄。
    而如今還未滿四歲的弟弟趙似,則還處於懵懵懂懂,什麽也不知道的年紀。
    趙煦抱著他逗弄了一會,完成了屬於哥哥的義務。
    然後,趙煦就來到了他的姐姐,如今已被封為溫國公主的三娘住處。
    作為皇帝的親姐姐,她從今年開始,就在這育聖殿內的西閤中單獨住了。
    連閤名都改成了‘淑壽閤’——淑壽是她的始封號,這是會伴隨她一生的名字。
    而淑壽公主之所以搬到這裏住是因為,她已經成年了。
    熙寧七年出生的她,今年就要滿十四歲了。
    在中古,無論男女,十四歲都可以算作成人,可以開始婚配嫁娶了。
    這也是朱氏急著給她選駙馬的緣故。
    見到趙煦,淑壽公主顯然有些慌亂,連忙行禮迎接:“官家怎來了?”
    “來看看阿姐!”趙煦打量了一番,自己姐姐住的地方。
    作為皇帝的親姐姐,同時也是先帝在世的長女(在她之前的兩位公主,全部夭折)。
    淑壽公主所受到的待遇,自然是諸公主中最頂級的。
    無論是陳設的器物,還是閤中的布局,處處都彰顯著,天家的內斂與奢華。
    就是……
    他走到淑壽公主的書案前,拿起放在案頭的一本書。
    一看書名,他就在輕聲嘀咕:“女論語?!”
    此書乃是唐代宋氏姐妹所著,看名字就知道,是仿照論語的格式來的。
    然其內容……
    隻能說,這是一本封建社會規訓女性的教科書。
    什麽【行莫回頭,語莫掀唇】、【揀柴燒火,早下廚房】更有著【將夫比天,其義匪輕】一類的文字。
    但這還隻是其中比較正常的內容。
    至於那些不正常的內容?
    這麽說吧,在《女論語》之前的女子書籍,雖也是遵循著儒家道德和倫理寫的。
    但,其主體還是以道德疏導為主,基本沒有對女性的日常行為進行規定和限製。
    這本《女論語》就不一樣了。
    以禮教為綱,明確了女子在家庭、社會中的角色和行為,並規定什麽是女子能做?什麽又是女子不能做的?
    同時,列出了詳細的懲罰細則。
    隻能說,論對女人狠,還得是女人!
    什麽劉向、張華弱爆了!
    宋家姐妹,以一己之力,奠定了之後千年的封建社會對女性的規訓的標準和要求。
    於是,完美的對齊了統治者的顆粒度,直擊用戶痛點,用顛覆性的創新,完成了生態閉環。
    宋家姐妹,能不發達?能不被人追捧?
    再看淑壽公主書案上的其他書籍。
    都是類似《女論語》這樣的書,準確的說,是入宋後,那些被洗腦的女子,循著當年宋氏姐妹們開創的賽道,為了博出位寫出來的書。
    大體上,這些書呈現著越來越激進的意識傾向。
    沒辦法!
    無論什麽時代,想要出位的話,就必須比前人更進一步才行。
    不然,光是炒冷飯,不能推陳出新,更進一步,誰會追捧?
    趙煦沉默良久後,問道:“阿姐平日裏,就是看這些書?”
    “是……”淑壽公主低著頭答道:“姐姐言:這些書都是前代賢婦所著,乃女子安身立命之本……”
    趙煦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難怪阿姐在我上上輩子,會百般給韓嘉彥求情!”
    在他的上上輩子,韓嘉彥之所以沒有被廢黜。
    除了朝臣們的壓力外,讓趙煦放棄成命的最大原因,就是來自如今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姐姐的苦苦哀求。
    即使,韓嘉彥都對她動手了。
    但她還是在趙煦麵前,哭著哀求,請求不要降罪於丈夫,還將一切責任都歸於自身。
    擺出了一副‘若加罪丈夫,我就不活了’的架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趙煦能怎麽辦呢?
    隻能是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如今,原因找到了!
    原來是朱氏的教育出了問題!
    她大概把自己小時候,受過的教育,用到了自己的女兒身上。
    不對……
    趙煦眯起眼睛來。
    因為他想起了,趙家的公主們,似乎都是這樣。
    一代一代,都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福康公主除外,她是有反抗精神的,但福康是仁宗最寵愛的女兒,從小就被溺愛)
    根子卻是在這裏!
    可能,每一個公主,從牙牙學語開始,就在被這樣規訓、教育了。
    從小就給她們看這些書,讓她們生活在被規矩和禮教所束縛的環境中長大。
    現代的動物實驗已經證明,是可以塑造動物們的行為和性格的。
    而人也是一種動物。
    自然也可以被訓練。
    淑壽公主看到趙煦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問道:“官家……怎麽了?”
    “阿姐……”趙煦低著頭。
    “哎!”
    “皇考當年,冊封阿姐為淑壽公主的用意,阿姐可記得?”
    淑壽公主搖搖頭。
    趙煦輕聲道:“皇考對阿姐,可是喜愛有加的……”
    “於是,命翰林學士楊繪,為阿姐寫封主製詞!”
    “其詞曰:淑者善之義,壽者福之先!”
    “皇考是希望阿姐,能夠開開心心,快快活活的長大、嫁人、生子……”
    趙煦捏著手裏那本《女論語》:“而不是天天在這閨閣裏,看這些無病呻吟的文字!”
    趙煦這個人,素來雙標的很。
    若是他的妃嬪、侍女什麽的看這些書。
    他隻會說:“看的好!仔細看!認真看!”
    可,自己的親姐姐,看這些書,然後自己把自己洗腦成未來丈夫的掛件,無論其人品如何,對自己怎樣,都是逆來順受,甘之如飴。
    那趙煦就隻能說——垃圾!
    淑壽公主卻是被趙煦的話,嚇了一大跳,身子都在顫抖了:“官家……不可如此言……”
    “這些都是曆代賢婦和烈女所寫的婦道明理……”
    趙煦笑了。
    他想起了被王詵折辱、害死的寶安公主。
    也想起了寶壽公主(郭獻卿妻子)每次入宮,見到他都是千恩萬謝的樣子。
    也想起了他上上輩子,淑壽公主在他麵前,給韓嘉彥求情的樣子。
    “阿姐啊……”趙煦意味深長的說道:“你是我的親姊,也是皇考長女!”
    “而我和皇考一般,隻願阿姐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長大、嫁人、生子……”
    “而欲做到這一點,阿姐便需強大起來!”
    “而阿姐該如何強大,才能保證自己一生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呢?”
    趙煦眯起眼睛來,看著淑壽公主。
    淑壽公主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向自己的皇帝弟弟。
    這個天下的主人。
    這個她和母親未來的最大依靠。
    不知為何,她的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動著。
    仿佛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一般。
    “這樣罷,明日我命人給阿姐送幾本書來……”
    “阿姐以後就看我給阿姐選的書就行了!”
    在現代留學十年,讓趙煦知道,女子隻要掌握了財政大權,就可以在家庭中占據主導地位。
    那怎麽才能掌握家庭財政大權?
    答案是——照抄大宋女戶們的作業。
    那些女戶,為何能夠自立?
    因為她們都善於理財,也善於經營。
    所以,淑壽公主多看各種財經著作就可以勝任了。
    將來出嫁後,隻要展現出理財的特長,加上她的特殊身份,無論是姑舅也好,丈夫也罷,都得乖乖聽她的安排。
    這樣下去,有個兩三年,婆家上下下人,就都會知道,誰才是真正說話算話的主人!
    如此,就應該可以確保淑壽的婚姻幸福了。
    即使退一萬步,嫁的丈夫不成器,可家庭財政大權在淑壽手裏,他也翻不了天!
    ……
    回到福寧殿,趙煦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心中念頭,多少有些不通達。
    但他也沒辦法!
    因為,大宋王朝就不是個正常的大一統王朝。
    在立國開始,方方麵麵,就都是畸形的。
    宋承晚唐五代之弊,可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事實!
    所以,趙官家們既得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還得與武臣共富貴。
    更得想辦法,喂飽數十萬禁軍和上百萬的廂軍。
    於是,即使是皇帝,也需要在方方麵麵和人妥協。
    但皇帝,又是天生的專製者,一定會想方設法集中權力。
    那怎麽辦?
    就隻好是和士大夫、武臣們一起在天下州郡,億兆百姓的身上敲骨吸髓。
    也隻有這樣,才能找到足夠多的血肉,來供養士大夫武臣和拿著刀子的武夫,讓他們滿足於既得利益,服從皇帝的統治,並鎮壓各種反抗力量。
    而公主們就是在這個別扭的體製下的犧牲品。
    因為,皇權需要通過公主們在丈夫家的逆來順受和服從,來向那些武臣、士大夫們,宣示自己的立場。
    我們是一夥的。
    你看!
    我連自己的女兒/姐姐妹妹,都是按照著聖人的教育教育的。
    所以,趙煦的老師,曾點評過——趙宋王朝是一個士大夫軍事貴族共和王朝。
    皇帝和士大夫、武臣勳貴,共同瓜分了這個王朝的一切權力和資源。
    並以此換取,士大夫武臣貴族集團的全力支持和配合。
    在理論上來說,隻要沒有外力,同時自身不掉進馬爾薩斯陷阱內爆。
    那這個遊戲模式,他們說不定可以玩五百年、一千年。
    “可惜啊……”
    “這個遊戲玩不了那麽久!”
    趙煦看向東北,然後又扭頭看向。
    東北深山老林裏的女真人,還有草原上的蒙古人。
    都在蟄伏,也都將給整個世界帶來一點小小的震撼。
    “時代已經變了!”
    “我必須趕在那一切之前,讓大宋強盛起來!”
    這樣想著,趙煦就走到了福寧殿內寢的一處書櫃前,他從書櫃上,拿起了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石得一的探事司,最近兩個月,統計的汴京紡織作坊中工人數字以及那些在家裏,自行製造、購買‘太母車’紡紗的女工數字。
    當然,隻是粗略估計。
    但,依然很驚人!
    不過八個月,汴京城,就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百餘個紡織作坊,雇工人數從十幾個到數百個不等。
    其中六成以上,都是女工。
    而個體女工的數量,則達到了驚人的數百戶!
    看著少是嗎?
    但,你要知道,在中古的汴京城,能夠有一個紡紗的場所,同時能購買紡紗所需的原料與機器的人,都是有一定積蓄和財產的家庭。
    就這一點,就排除掉了汴京城八成以上的百姓。
    同時,中上層的家庭婦女,顯然也不可能親力親為的紡紗。
    於是,剩下的人群,屈指可數。
    在這麽點人群裏,能有幾百戶人家率先行動起來。
    這些家庭的行動效率和對致富的欲望,自然是無須多言的。
    而如此多的女性,參與到生產中來,並開始大量製造財富。
    這意味著什麽?
    趙煦很清楚!
    想了想,他決定在這個事情上,再加一把火,於是找來一張元書紙,在上麵寫了一條詔書,然後招來一個小黃門,與之吩咐:“且送開封府,給街道司的賈種民,命其遵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