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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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安城,修義坊,入夜,臘月二十八。
    大約是晚上亥時,張二才回到家中。幹了一天的體力活,他早已是雙腿打晃,筋疲力盡。
    進門前,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前麵弟弟的房間,卻發現燈依然亮著。顯然,弟弟在家,而且還沒有入睡。
    張二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邁開腳步,向弟弟的房門方向走去。
    “老三,怎麽還沒有歇著?你那些狐朋狗友,怎麽沒來?”
    張二推門進去,對著正在燈下出神的張三說道。
    兄弟倆相依為命,盡管弟弟不爭氣,在街上瞎混,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弟弟是他一手帶大,兄弟情深,他還是不忘叮囑一下弟弟。
    何況,弟弟聰慧,文武雙全,當家要翻身,還要著落在弟弟身上。
    看到滿臉疲倦的哥哥進來,張三趕緊站起身來。
    “二哥,你快坐。王圭那些家夥來過,都給我轟走了!”
    張三看了一眼自己房間,有些不好意思。
    “二哥,我給你倒點酒解渴。”
    雖然嫂嫂對自己眉高眼低,看自己不順眼,但哥哥從小帶大自己,長兄如父,天高地厚之恩。
    “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對了,你怎麽把你那些狐朋狗友趕走了,鬧起來了?”
    張二坐了下來,一臉的倦容,麵容憔悴,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
    以弟弟的秉性,酒壇裏要是有酒,早都倒出來了。
    “今天心裏悶,不想見那些人!”
    燈光下仔細看,二哥年紀輕輕,麵容蒼老,兩鬢似乎已經有了白發,張三心頭既難受又愧疚,眼眶一熱。
    “二哥,我對不起你啊!”
    他在外麵招搖撞騙,好勇鬥狠,多少次都是哥哥出麵解決,求人托人,耗盡家財,好不容易才娶了嫂嫂,還因為自己經常爭吵。
    “一家人,說什麽胡話?”
    看弟弟情緒不錯,沒有往日一樣暴躁不耐煩,張二驚詫之餘,不忘叮囑了起來。
    “老三,你一表人才,會刀槍棍棒,還讀過書,腦子靈活,千萬可不能作賤了自己。咱們張家要出人頭地,可都靠你了!”
    張二苦口婆心,殷殷叮囑。
    無論別人怎樣看待弟弟,他都相信弟弟,認為弟弟是個人才,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二哥,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失望了!”
    張三眼眶濕潤,趕緊把頭轉向一旁。
    他生怕自己控製不住,眼淚掉下來。
    被寄予厚望,卻一事無成,招搖撞騙,擔驚受怕,一次次連累家人。
    為了生存苦苦掙紮,這不應該是自己的人生。
    “老三,是不是又犯了什麽事情?告訴二哥,到底嚴不嚴重?”
    看弟弟神色不比尋常,張二的心,立刻揪了起來。
    常年在街上混,難免幹些違法的事情。就是不知道這一次,是不是捅了大簍子?
    “二哥,我沒事。隻是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這心裏,總是靜不下來。”
    張三把白天欺負田義,被趙竑碰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丈夫生於世間,當建功立業,做一番事業,千萬不可作賤了自己。
    趙竑的一番話,可是說到了他的心裏,擊穿了他的防線。
    即便是他哥哥,也沒有說出過這樣的話來,可謂是醍醐灌頂,讓他心裏的火苗,頓時熊熊燃燒了起來。
    “老三,你不會是想要找人家皇子報仇吧?民不與官鬥,何況還是皇子。聽二哥說,不要再惹事了,也不要再幹那些個壞事了。早晚被官府抓住!”
    張二自以為明白,苦口婆心勸起弟弟來。
    普通百姓,無權無勢,去和王公貴族叫板,一旦被抓,那就是牢獄刺配,甚至是殺頭的罪名,一輩子可就完了。
    “二哥,不是這樣。”
    見二哥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張三趕緊搖頭解釋。
    “二哥,皇子今天說的話,說到我心裏去了。你以為我想在外麵混,整天提心吊膽的,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也想建功立業,光宗耀祖。那些個勞什子的醃臢事,我再也不會碰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惡心!”
    張三說著說著,眼睛裏放出光來。
    像他這樣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誰不想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誰願意像臭蟲一樣,被別人隨意踐踏。
    “老三,你說的是真的?那可是太好了!”
    張二滿麵紅光,渾身的疲乏都是蕩然無存。
    弟弟能改邪歸正,可是他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窮苦人家,讀不了書,不能科舉取士,如果沒有權貴賞識,要想出人頭地,又談何容易?
    但至少弟弟願意改邪歸正,最起碼不會讓他擔驚受怕了。
    “衙役鐵鏈拽著我,辱罵我跟孫子一樣,我這心裏,跟刀割的一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那種恥辱,我一輩子也不想再經曆!我張正思堂堂七尺男兒,憑什麽不能有一番作為?”
    想起了白天的事情,張三還是不能釋懷。
    有時候,我們之所以要抗爭,並不是為了高高在上,而是不願意被那些趾高氣揚的人踩在腳下。
    趙竑的話如雷貫耳,一語驚醒夢中人!
    “老三,你說的是,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爹娘要是能看到的話,不知多高興。不過,你打算怎麽去做啊?”
    平民百姓,一身蠻力,難道去從軍不成?
    想要在軍中建功立業,生死另當別論,沒有人提攜,恐怕不太容易。
    二哥的疑惑看在眼裏,張三的神色,立刻變得興奮起來。
    “二哥,你有所不知。我今天打聽了一下,我今天碰到的這個趙竑,是當今官家唯一的皇子,封為濟國公。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登基大寶。我跟著他,未嚐不是一條出路?”
    果然,張三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
    處於底層,想要一飛衝天,沒有機會絕不可能。而對於此刻的張三來說,趙竑就是他唯一的必須抓住的機會。
    “濟國公趙竑?”
    張二眉頭微微一皺,像是想起了什麽。
    “老三,我今天好像聽人說,有個皇子欠了很多瓦肆私娼的錢不還,被人家追上門討債。你說的這個皇子,不會就是趙竑吧?”
    “二哥,我也看了,那是小報上的消息,這你也信?”
    張三指著桌上的小報,搖頭一笑。
    “這位皇子和史彌遠與楊皇後都不和,這肯定是史彌遠一夥人幹的,目的就是給他潑髒水,中傷人家。史彌遠這個奸相,二哥應該是知道的。”
    “史彌遠這狗賊貪贓枉法、魚肉百姓,又向金人搖尾乞憐,跟個沒骨頭的癩皮狗一樣。這麽說來,這位皇子是個好人。不過……”
    張二盯著弟弟,又是愁容滿麵。
    “老三,史彌遠一手遮天,又是宰相又是樞密使,勢力極大,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皇子要是和他鬥,恐怕不太容易。再說了,你要去投靠皇子,人家也得要你才是。”
    看來,趙竑和史彌遠不對付,就連民間百姓也知道。而作為臨安城百姓,居於天子腳下,對當了十幾年宰相的史彌遠底細,他們也是門清。
    “二哥,看來你什麽都知道。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求一下田義,讓他帶我去。田義和趙竑有交情,他這個人心地不錯,我去求他,不行就磕頭認罪。他應該不會拒絕。”
    張三尷尬一笑,看來已經早有打算。
    隻要能見趙竑一麵,哪怕他給田義磕頭請罪,他也在所不惜。
    這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定要抓住。
    “要是投了皇子,你不會有事吧?史彌遠是大惡人,萬一他連你一起對付……”
    張二開始擔心起弟弟的選擇來。
    “二哥,你放心就是。皇子和史彌遠不和,那又能怎樣?史彌遠他總不能廢了皇子,另立新君吧?史彌遠畢竟是臣子,總不至於造反。跟著皇子趙竑,我將來一定能做些事情,建功立業!”
    弟弟雄心壯誌,人生目標果然不一般。張二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才說道
    “三哥,你不是剛帶人打了田義嗎,他能帶你去?你說你都幹了些什麽事,打了別人,又要去求別人。真有你的!”
    張二搖搖頭,頓了片刻,這才開口。
    “你性子太硬,求人這種事,你辦不來。明天一早,我帶你去給田義賠禮。我和他父子都熟,和田義處得還可以。田義可能會給二哥一個麵子。這件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張二斷然下了決定。
    他和田義以及田義父母搭話的機會多,由他前去求人,總比弟弟這個直脾氣勉為其難強。
    “二哥,讓你費心了!”
    張三麵色苦楚,有感而發。
    說是這樣說,但真要去低三下四,向田義磕頭認罪,他可能還真做不出來。
    “老三,別說胡話!二哥年紀大了,也沒有什麽本事,一輩子沒有什麽指望。張家能不能翻身,能不能光宗耀祖,就看你的了!你要記住,以後無論做什麽事,可都要正正經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瞎混了!”
    “二哥,你放心。我記住了,也絕不會再走老路!”
    張三鄭重說道,神色奮然。
    人一旦有了希望,眼神都不一樣。
    “張二,你到底睡不睡?明天一早還要幹活,你是不是……”
    隔壁房間張二媳婦的聲音傳來,陰陽怪氣,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張二臉色一沉,頂了回去。
    “你亂叫什麽,就不怕驚擾了四方鄰居?你再亂吼,老子休了你!”
    知道媳婦牙尖嘴利,沒完沒了,張二厲聲發了狠話。
    果然,隔壁屋裏,再也沒有了聲音。
    “二哥,天色不早,你趕緊回去歇著。年前我就去拜見這位皇子,你放心就是!”
    張三趕緊催起了兄長。
    貧賤夫妻百事哀。自己不長進,哥哥和嫂嫂不止一次發生爭吵。他可不想二人因他再起衝突。
    “你嫂嫂呀,婦道人家,苦日子過慣了,難免會……哎……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張二搖搖頭,這狗日的世道,下輩子再也不來了。
    他站起身來,從懷裏掏出錢袋,放在了桌上。
    “去皇子府上,總不能空著手去。這點錢不多,買些點心茶葉的,不要丟了禮數。”
    張三想要推辭,張二已經站起身來,麵色輕鬆,向弟弟揮揮手,步伐輕快出了房門。
    張三關上屋門,在桌邊坐下,燈下喃喃自語。
    “老天爺,你就保佑我張正思,給我一次出人頭地的機會吧!我就要一個機會!就一個機會!”
    他對著燈光出神,直到夜深人靜,這才熄了燈,衣裳也沒脫就和衣而臥,卻一直輾轉反側,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