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錦衣染血色 寶劍動星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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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王府,福臨院,清風拂過數竿翠竹,颯颯有聲。
    白靜虛轉頭看了看張顯,歎道:“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況且妄議君父,終非人臣所為。我所知曉的,已俱是告知。”
    張顯眉頭一挑,站起身來,微微拱手,笑道:“多謝太傅如實相告,如此,貧道也不再叨擾,就此告辭。”
    白靜虛看似說了很多,但卻多是籠統之言,甚至連那評判之詞,也是借助所謂的“老友”之口,張顯暗暗揣測,或許此中另有隱情。
    白靜虛微微一笑,也不挽留,拱手答道:“張仙師請便。”
    看著張顯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陸雲海側頭看向神色漠然的白靜虛,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一言未發。
    …………
    次日,皇宮城樓前。
    朝陽初升,金黃之色映照朱紅城牆之上,顯得威嚴肅穆。城門口已是車馬林立,諸多朝臣早已列隊等候多時,看其等穿著,俱是朱紫罩身、玉帶金綬。
    忽然有大轎張傘而來,儀仗齊整、浩浩蕩蕩,先排六人各抱一柄雉羽宮扇,紅底金字,上繪有“親王福祜”。
    宮城門口早有執事太監看見,急忙回身上報。
    大轎來到宮門前,兩側朝臣俱是讓開道路,整理儀表,以朝禮參拜。近侍掀開轎簾,福王微微欠身,含笑答禮,並不妄自尊大。
    轎中寬敞無比,張顯稍微潛身藏形,眾人俱是恍若未覺。
    幾名司禮太監快步走來,為首之人眉目清秀,頷下無須,身著緋袍,腰掛銀章,不卑不亢地行了個拜禮,道:“下官王見喜拜見殿下,殿下金安。”
    福王笑道:“王司儀請起,本王今日入宮奏事,卻是要勞累司儀引路。”
    司禮監中有提督、掌印、秉筆、隨堂等十二位大太監,司儀正是其中之一,掌守宮廷門戶。
    王見喜聞言再是一拜,忙答道:“為陛下分憂,不敢言累。”
    福王不再開口,王見喜見狀起身,伸手一揮,有數名力士緩緩推開宮城側門,便領著福王轎輿緩緩駛入。
    一路穿橋過洞,經過諸般查驗看守,眾人來到一巍峨宮殿之前,遠遠便能望見殿前早有黃門官等候。
    王見喜止住步伐,大喊一聲“止步落轎”,接著快步來到福王轎前,拜道:“殿下,承光殿到了,下官不便往前,還請殿下恕罪。”
    福王起身頷首,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王見喜,道:“這串苓香念珠,雖說不上名貴,卻也能當個盤玩之物。”
    王見喜神色一喜,左右照看一圈,連忙接了過來揣入袖中,陪笑道:
    “殿下還請快快進去,莫要耽誤了時辰”,接著低下聲音繼續說道:“過些時候,陛下還要去祈真殿聽上人講經呢。”
    福王眼中訝然之色一閃而過,也不多問。
    看著王見喜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福王笑著解釋道:“此人乃司禮監秉筆太監王琳的幹兒子,精明能幹,頗得陛下重視。”
    張顯聞言下轎,笑了笑,不置可否。
    數位黃門官見張顯端凝沉雄,豐姿瀟灑,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矯矯乎有出塵之表,自有一派氣度,居然無人上前盤問。
    福王與張顯施施然邁步上階,剛走幾步,便聽到一聲叱喝:“你是何人?未得宣見,怎敢來此?”
    張顯止步望去,卻見到拐角處走來一人,麵如雞皮,身量矮瘦,一身大襟寬袖朱色坐蟒服,威勢赫赫。
    福王眼中有陰鬱之色一閃而過,繼而又浮出笑容,道:“王總管,此人乃長春觀觀主張道長,聽聞陛下崇仙敬道,特來獻法。”
    王琳臉皮一抖,像是剛剛才發現立在一旁的福王,皮笑肉不笑道:“奴婢見過王爺,既然是王爺引薦,自然無有關礙。”
    接著轉頭看向張顯,語氣莫名,道:“隻是奴婢聽聞,長春觀觀主不久前羽化而去,看張道長容貌,如此年輕,莫不是老觀主座下弟子?”
    張顯將兩人神色盡收眼底,心下一轉,似乎明白剛才福王對王見喜有意結交的舉動了。
    神色從容地打了個稽首,道:“林觀主乃貧道師兄也。”
    王琳道:“哦?道長如此年輕,不知有何道法能現與陛下?”
    福王臉色一沉,淡淡道:“王總管莫非是懷疑本王眼光不成?”
    張顯上前一步,朗聲笑道:“吹噓風雨,震動雷電,傾天駭地,回日駐流,出入水火,輕移山川,諸般變化,無所不能也。”
    王琳神色微變,厲聲道:“金殿之前,大言鑿鑿。難道道長自詡神仙,能刀劍不入嗎?”
    張顯不以為然,接著道:“這隻是微末小術罷了,長生久視、自在逍遙才是貧道所求。”
    福王怫然不悅,憤而振袖,喝道:“本王定要好好參你一本。”頭也不回的邁步入殿。
    王琳仿若未聞,隻是死死盯住張顯。
    承光殿內,福王莊有祜俯伏九道玉階之下,拜道:“臣弟有祜,拜見陛下。聽聞陛下崇仙敬道,有意玄法,特領有道之士一名,前來為陛下講經。”
    景帝莊晟本來因那《九禦真訣》修煉不暢悶悶不樂,現在聽聞有道士來講道說法,瞬間又起了興致,一番免禮賜坐後,道:“不知其是何處道觀出身?有甚仙家妙法?”
    莊有祜眼中閃過決然之意,拱手道:“此人乃長春觀觀主,俗名張顯,年歲不詳,道骨仙風。白太尉之傷勢,便是這道人出手治好的,如今已能下地行走。”
    他這是在出言試探。
    那晚,自稱皇城司的張裕,擺明了是在誣陷構罪於他,他身為先帝嫡子、當今天子親弟,而且不掌軍權,也從來沒有顯現任何野心,皇城司再是權勢煊赫,也不會無端找他麻煩。
    就算莊晟心有猜忌,也沒必要如此急切的除掉他,但皇城司曆來由天子統轄,無人能夠下令指使。
    難道,真如自己當初猜測,自己接納白太傅的行為觸犯了的逆鱗?還是說有人蒙蔽天聽,居然敢私自調用皇城司人手?
    無論哪種情況,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但卻沒法開口,隻能冒險試探了。
    莊晟眼中劃過一絲迷茫之色,卻又瞬間消散,緩緩開口,道:“太傅無礙便好。能治好此般絕症,這張道人果真不凡,朕倒是想見上一見。”
    莊有祜心下一沉。
    白靜虛明明是被人投毒陷入昏迷,當時眾目睽睽,作為當朝天子,肯定會第一時間得到準確消息,怎麽在這位口中就變成了突發惡疾?
    就在莊有祜驚疑不定之時,後殿門口有一黃門官快步來奏,道:“陛下,玄微大真人求見。”
    莊晟眉頭一挑,繼而喜上眉梢,道:“哦?快快有請。”
    福王側首一看,隻見一名老者緩步踏入,其後帶著一雙丫髻蓬頭的小童兒,往裏直進,兩班內侍控背躬身,不敢仰視,這便是那大景新任國師孔甲真人。
    這老者在殿中站定,四下一看,打了個稽首,道:“貧道拜見陛下。”
    莊晟著近侍設了繡墩,道了聲免禮賜坐,接著問道:“國師難得今日有暇,不曾侍奉聖母,不知有何言以教朕?”
    孔甲答道:“貧道天心交感,預感到會有一妖人來此,敗壞國運、禍害天下,特來相告也。”
    莊晟驚道:“不知此人是誰?”
    福王莊有祜卻是猛地起身,肅然道:“陛下,大景之國運,如何能因一人而殆盡?陛下仁賢明德、朝工恪盡職守,此乃大景萬載之基石也。”
    孔甲輕輕撚須,莫測一笑,答道:“殿外張道人,禍亂天下之賊也,今日不死,大景必亡。”
    福王一驚,側頭望向莊晟,正欲開口。莊晟麵上已是變得一片漠然,如同立在廟中的神像,威嚴而空洞。
    “鬼蜮伎倆,左道旁門,豈懂算術推演?焉敢斷言吉凶?”
    張顯立在大殿門口,朗聲笑道。隻見他右手持劍,劍芒寒逼肌骨,好似霽月澄瑩,凜若霜雪。
    ………………
    半刻鍾前,承光殿外。
    福王拂袖而去後,王琳轉頭望向張顯,低低一笑,道:“死了一個長春觀主還不夠,現在又出現一個,不過……”
    張顯眼神一凝,沉聲道:“不知閣下與降真宗是何關係?”
    王琳嘿了一聲,道:“降真宗…”,隨即雙肩一塌,眉眼低垂,全身冒出縷縷肉眼可見的煙氣,煙氣輕輕一晃,居然凝現出一個道人模樣來。
    這道人沒有實體,卻依稀可見樣貌穿著,渾身幹瘦,麵頰內榻,雙眼閃爍幽幽綠光,一身道袍飄來蕩去,腳下卻蹬著一雙厚底皂鞋,隱隱有玄黃氣流轉。
    張顯心下一沉,急忙往後退去。
    這道人咧開嘴詭異一笑,輕輕一吹,一道幽光飛出,卷向麵前貌似睡著的王琳,這幽光往王琳身上一沾,其肉身瞬間化散為一灘血水。
    道人再是一呼,便將這團包裹著血肉的幽光吞入腹中。
    張顯在後退的同時,已暗暗將追星趕月梭持拿在手。
    趁那幹瘦道人吞吸王琳軀殼之機,他眼中精芒一閃,便毫不猶豫地擲出寶梭。
    寶梭直奔幹瘦道人麵門而去,那道人哂笑一聲,似乎早有所料,屈指一彈,精光慘霧順勢一凝,一道護體精煞便環繞周身,寶梭往上一撞,便有一溜火星濺起,然後被順勢彈開。
    幹瘦道人吞吸完王琳軀殼,樣貌略顯凝實,眉宇間居然隱隱有幾分王琳模樣。
    他一雙幽幽碧眼盯向張顯,大笑道:“你這具肉身,正合本座之意,乖乖獻上,或可允你真靈轉生而去。”
    張顯神情不變,漠然不言。看此獠囂張氣焰,他也沒指望能一擊見效,而且,剛才這一擊,他也看出此人些許跟腳。
    看他周身精煞環繞,如煙似霧。此人生前修為應是頗高,隻是不知為何落得如此下場,隻留殘魂。
    至於此人所言,張顯不僅半分不信,反而心下一冷,臉上卻不露聲色,朗聲道:“尊駕身為上修,卻依附閹宦之身,實乃可憐可歎也。”
    幹瘦道人聞言臉色頓變,森然道:“牙尖嘴利的小子……”
    話音一落,便起手拍出一道黑煙,其中竟然隱隱有無數冤魂掙紮嘶吼,聞之神魂俱裂,站立不穩。
    張顯神色大變,連忙閉塞耳竅,但那嚎叫聲卻依舊不斷,竟是直接作用於神魂真靈之上。
    急忙默念清心道訣,《參同契五類秘要》應勢運轉,頂上三尺靈光驟顯,灑下道道清輝。
    幹瘦道人嘿嘿一笑,道:“道行不高,卻未曾想還是得了上法真傳的。”
    張顯麵無表情,提起十二分精神,青霜劍倒持在手,心神卻在快速演算。
    眼見那道黑煙慢慢分散變淡,張顯暗道不好,再不遲疑,將李衝和贈送的那枚玉符捏碎。
    幹瘦老道陰惻惻道:“無知小兒,現在才想著求救,未免有些太晚了。”說完,手中道訣一掐,那幽深深的黑煙蒸騰滾動間,便化作一隻黢黑大手望張顯壓下。
    黢黑大手還未到跟前,便有腥氣彌漫,衝鼻欲嘔,隱隱間還有無數冤魂悲號,似要噬人血肉、吞吸神魂。
    見無處可躲,張顯也有心試力,麵色一正,丹田氣海內氣翻騰,打出十二分氣力,不惜內力,提劍便斬。
    場中劍光一閃,宛如青芒灑地,又似星火迸發、銀瓶乍破,錚錚作響,一個呼吸間,張顯已是連出兩劍。
    輕吐濁氣,定目一觀,隻見黑色大手之上,赫然出現一道半丈深淺的傷口。
    傷口處黑霧散去,有滴滴黑色液體從兩側滴落,腥氣撲鼻,大手之上的眾多魂靈悲號一聲,轟然倒下,重新化作黑霧雲煙。
    張顯心中疑惑無比,自己雖然全力出手,但也沒道理有如此威力,哪怕此人有所隱藏,這卻也出乎自己意料。
    轉念一想,暗道此人詭計多端。若是此人還保留著全盛修為,他斷然不會這般多話,一個照麵便出手擒拿了。
    他第一時間展現自身護體精煞,恐怕便是有意為之,意圖從在心靈上給他種下不可力敵的感覺。
    剛才那招試探,他隱約覺得此人如今實力或許也就堪比初入靈真境界的修士,或許還有所不如。
    明白此中關節,隨手甩出一道劍花,張顯大笑道:“這道神通,好似還沒有尊駕的口氣大啊。”
    幹瘦老道臉色陰沉如水,未曾想張仙心智如此堅韌,剛才他若是有絲毫動搖,自己布下的幻狺之氣將其引入環境,然後便能慢慢拿捏。
    而且,此人內氣之精純也遠超他的預料。開光中期,在他眼裏,也就比螻蟻強大一點,現在他卻被一隻螻蟻揮劍破了神通法術。
    劍?幹瘦老道目光一凝,轉而注視張顯手中碧綠法劍。
    暗道不好,如此精純的內氣,配上這口上好法劍……
    剛剛交手一招,他心中居然隱隱有了退意。
    他名喚黃化,乃降真宗外門長老,機緣巧合下撞見了一名美豔女子,見色心起,卻不想那女子是什麽羅教聖女,數招便被鎮壓,幸好自己功法特異,真靈強大,居然被那女子看中,簽下法契。
    羅教為他尋了具肉身,便是這大景皇室內庭總管王琳,此外還囑咐於他,萬萬不可肆意妄為,須聽孔甲之令,等待最後時機。
    今天撞見張顯,憑他法眼,一眼便看出張顯此人根骨上佳,年紀輕輕便已至開光中期。
    心中貪意怎麽也壓製不住,便希望再奪其肉身,便有了剛才那番場景。
    黃化生前修道兩百載便踏入金丹境,也曆經諸多艱險磨難,知道此時必須得果斷幹脆。
    摒除那縷退意,他不再言語,手中道訣一變,漫天黑煙凝煉在手,雙目幽光大閃,隨後發出一聲刺耳尖嘯,厲聲開口,道:“小輩,受死。”
    隨後黃化全身塌縮下去,一身血影撕開煙霧,直奔張顯而來。這門神通喚作“血海吞靈”,最是擅長奪人神智。
    成則占據對方軀殼,敗則真靈消散,永無還生之機。
    張顯神色凝重無比,看其做派,必是什麽秘而不傳的拚命手段了,是以決然不敢大意,深提一口內氣,手中青霜劍在內氣注入之下,愈發光芒燦燦、青翠欲滴。
    半個呼吸間,那團血肉便躍到麵前,張顯眼中決意一閃,也一劍刺出。
    兩者瞬間相接,但張顯卻感覺像是刺中了空氣,劍鋒輕易破開那團血肉,仿佛那是塊鮮紅豆腐一般。
    正在驚疑間,那化作兩半的血肉塊中卻綻出道道血光,幽幽暗暗,似有無數細針,砭肌刺骨。
    且被此光一照,張顯頓時渾身氣血翻騰,內氣真元居然不聽調運,四肢僵硬,眼睜睜看著血光往眉心鑽去。
    “不好”
    大驚之下,急忙運轉玄功,希望能安撫內氣,奈何此光隨之驟然提速,須臾間便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