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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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雨,從杜牧的幻境一直下到了李商隱的幻境裏。

    淒風苦雨下,是年幼的孩子在冬日抄書舂米。

    雙手滿是凍瘡,卻笑嗬嗬的接下東家給的幾粒小小的銀角子。

    薑煙站在街口,看著臉上都長了凍瘡的孩子,眼神不能從對方身上移開。

    “很驚訝”李商隱帶著幾聲輕咳,走到薑煙身邊。

    他看過杜牧是如何再次經曆一生的。

    輪到自己,他卻不想了。

    他這輩子,太苦澀。

    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有點。”薑煙怔怔的點頭。

    她看過的這些人中,隻李商隱的經曆看起來最為苦澀。

    整個幻境都陰沉沉的,空氣裏帶著濕氣。

    潮濕得粘稠。

    “其實比我更苦的更多。”李商隱領著薑煙往自家走:“我雖總是將自己也曾是皇族宗室之後,其實心裏也清楚。我就是個窮小子。”

    他會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說那些,不過是窮途末路了,想要試試其他法子。

    “我爹是個小官,隻是他走得早。我是長子。長兄如父,自然要承擔起我的責任。”

    不出薑煙意料,李商隱幼年住的房子很破敗。

    見過杜牧的大宅,再看這間小屋子。

    其實很難想象,在晚唐時期與杜牧並稱“小李杜”的李商隱,出身在這樣一個好似風一刮就能吹倒的小破屋裏。

    杜牧少年時期也曾困頓過。

    從長輩手裏繼承來的三十多間宅子一口氣都敗光了。

    可他見識過“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場麵。

    家中雖落敗,可藏書萬千。

    長輩們留下的餘蔭,不能讓他榮華富貴,可要在長安城裏生活下去還是不難的。

    相比之下,李商隱好似一直都苦兮兮的成長著。

    少年時期要養家糊口。

    長大了,雖然跟著族叔念書,在族中也頗受重視,可依然生活困頓。

    “若非遇見了恩師,我隻怕是撐不下去的。”李商隱笑容淺淺,提及恩師令狐楚,眼底都是感激。

    令狐楚是當世的駢文大家,欣賞李商隱的才華,不僅資助李商隱讀書,還親自教導他學習駢文。

    初露鋒芒的李商隱,在那個時候就學會了如何快速的與人結交。

    原以為,這是故事最好的開始。

    一切都將走向美好。

    科舉得中,帶著一家都過上好日子,他也能為國效力,完成自己的抱負。

    可誰也沒想到。

    李商隱成也令狐,敗也令狐。

    薑煙對李商隱最深的印象,大概還是那些愛情詩。

    與李商隱走在趕考路上,笑著說:“我上學的時候,老師就說以後如果有誰想要給喜歡的人寫情詩,就可以直接摘抄李商隱的。瞅瞅人家寫的那叫一個漂亮那叫一個浪漫瞅瞅你們寫的作文,六百字作文看得我眼睛疼”

    李商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看著前頭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他也沒想到自己今後成就不在政壇,反倒是在詩家。

    和杜牧的抑鬱落寞不同,李商隱其實還算得上是個樂觀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低,也知道自己家世不好。

    似乎是覺得,再難也難不到他從前那樣。

    日子再苦,也苦不過他幼時那般。

    除了偶爾會露出惋惜之色,李商隱的情緒還是很穩定的。

    薑煙小聲道:“其實您的詩文影響深遠,尤其是對宋代的文人。”

    甚至有人分析,唐詩到宋詞的過渡,李商隱有著重要的傳承意義。

    “身前生後名。”李商隱唇角上揚,眼底釋然,輕歎著感慨。

    從十六歲開始準備科考,一直到他二十四歲,才在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的幫助下才順利得中。

    唐朝的科舉製度與後世所熟悉的科舉製度還是有所不同的。

    不僅要有真材實料,也需要有一定的名氣,以及有人舉薦。

    杜牧考科舉之前,吳武陵就曾向當時的考官推薦過杜牧,拿著那篇阿房宮賦,希望討個狀元的名頭。

    隻是狀元早有人選,不好更改。

    最後取了個進士第五名。

    相較之下,李商隱就要悲催多了。

    “我那時並不覺得是自己學問不夠。”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怨天尤人,李商隱一張老臉也有些掛不住了。

    “我與令狐子直是一起備考的。他早早考上,我卻一直不得出頭。”

    更何況,李商隱一直覺得自己的文采比令狐綯要好上許多。

    在那時的他看來,自己之所以靠不上,完全是因為沒有一個好家世。

    隻是,李商隱考上的那年,恩師令狐楚也去世了。

    令狐綯那時與李商隱關係雖然不錯,卻並沒有想過要如何提攜他。

    “您怨過令狐綯嗎”薑煙反倒是對令狐綯有些印象,但不深。

    這還主要是因為她小時候喜歡看金庸劇,其中笑傲江湖的男主角姓“令狐”。

    那時候的薑煙覺得這個姓氏好聽的不得了,上網查的時候無意中點進了令狐綯的相關網頁。

    從看到過的資料,薑煙一直都覺得令狐綯是個有些小心眼的人。

    對李商隱雖不曾明著說打壓,可對外表現出不喜,還對外說李商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對待溫庭筠也差不多。

    這還是與他關係好的。

    隻是因為溫庭筠在“玉條脫”一事上得意忘形,讓令狐綯多看看書,便從中作梗,讓溫庭筠未能成為甲科進士。

    “這時是不怨的。”李商隱也聽出了薑煙對令狐綯的不喜,解釋道:“子直算不得是個壞人。隻是他們都希望我做出選擇,我不願意罷了。”

    這一點,倒是與杜牧有些相似。

    隻是兩人恰好有些相反。

    之前,杜牧一直被默認為是李黨的人,可後來又接受了牛黨的邀約。

    相比之下,李商隱起初是被默認為牛黨的人,可他不僅接受了當時極有可能是李黨的王茂源邀請,做了王茂源的幕僚,甚至還娶了王茂源的女兒。

    恩師是牛黨,嶽丈卻是李黨。

    李商隱夾在中間,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隻能當那個受夾板氣的人。

    再見到妻子,看著她穿著紅衣嫁給自己。

    李商隱忍不住捏著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濕潤。

    比起朋黨之爭,他如今更為關注的,是妻子王晏媄。

    “她是個大家閨秀,長得好看,又會持家。若非她那些年支撐著家裏,我是不可能醉心仕途的。”

    見到王晏媄後,方才還一直沉默,到關鍵時刻才說幾句話的李商隱突然就話多了起來。

    “此生能娶到我妻子,是我最大的福氣。”

    薑煙坐在賓客席中,看那兩人行禮。

    外麵夜幕微沉,室內燭火閃爍。

    “您真的一點都不後悔”薑煙雙手撐著下巴,問他:“如果不結這門親事,令狐綯不會對您有那麽大的意見,或許您是可以一路高升的。”

    要知道,令狐楚對李商隱,雖一直保持著距離,也不怎麽希望李商隱沾到令狐家多少光的樣子。

    但是他臨終前卻指定要李商隱為他寫一篇駢文作為墓誌銘。

    “不後悔。”李商隱搖頭。

    青雲直上的仕途和為他熬幹了心血的妻子。

    他隻會選擇後者。

    前者的苦,他已經知道了。

    後者的苦,他也一樣刻苦銘心。

    “其實,子直與我關係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惡劣。”大喜日子,李商隱還是想要為曾經的好友辯解一番。

    “黨爭如今是不可避免的。我娶了我妻子,就算我這個時候公然表示我是子直那一黨的人,其他人相信嗎經曆過甘露之變的那些人,會相信嗎”

    哪怕李商隱在婚後一直都與嶽父保持距離。

    甚至他的政治理念其實都更偏向於李黨,可李商隱一直都不曾真正表態。

    “我選擇子直,置我妻子於何地若是選擇妻子,那我便真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李商隱端著酒杯,一杯接著一杯的喝。

    喝到呼吸粗重,雙眼發直。

    醉酒間,李商隱嘟囔著念:“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長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薑煙看著這個失意的中年人,剛準備安慰他一番,就見李商隱猛地站起來。

    舉著酒杯又笑著念:“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與子直,與妻子。都能心有靈犀”

    說完,李商隱就笑了。

    笑到最後,卻是滿臉的淚痕。

    他不後悔與妻子在一起。

    他們是兩情相悅。

    人生得如此愛妻,他隻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子。

    可當一個人有滿腔熱血抱負,卻隻能在芝麻小官上碌碌無為的感覺,太痛苦了

    偏生他還知道,自己會如此不是因為自己無能,而是因為他一直不曾表態。

    “便如此吧”李商隱揮動長臂,消瘦的身形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格外讓人同情和惋惜。

    縱然前方阻礙萬千,他卻始終不曾放棄。

    就算是輾轉各地,當那些芝麻小官,他也願意。

    牛李兩黨,他既然都不能接觸。

    那就去別處試試。

    總能找到活路吧

    薑煙跟在後麵,隻覺得前麵那個身影磕磕絆絆的四處摸索,探尋。

    希望一次次出現,又一次次破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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