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趙主任思想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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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間門,餘秀蘭奢侈了一把,點著了家裏唯一一根蠟燭。

    然後她摘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炕櫃的鎖,拿出一個老木匣子。

    趙建國端熱水盆進來,開門的動靜嚇得餘秀蘭一激靈,飛快地甩被蓋住她的木匣子。

    “你偷偷摸摸幹啥呢?”

    餘秀蘭心突突地跳,沒好氣道:“誰偷偷摸摸,你進來咋沒個動靜?”

    趙建國放下熱水盆,不跟她爭論,“都是我的錯,趕緊洗腳睡吧。”

    “你先洗。”餘秀蘭重新掀開被子。

    趙建國無奈,“過一會兒你又嫌水涼,又嫌我腳埋汰。”

    這個家,餘秀蘭是老大,得餘秀蘭先洗完腳,他再洗,水溫正好,洗完也能直接倒掉。

    餘秀蘭抱著木匣子蹭到炕沿邊兒,腳伸進腳盆,上半身又擰側過去,注意力全在木匣子上。

    趙建國問:“你又搬出錢匣子幹啥?”

    餘秀蘭美滋滋地說:“擱幾年前,我做夢也想不到咱家現在這麽有錢。”

    “能多有錢,小棉那事兒的賠償,我寧可沒有。”

    “誰說賠償了。”餘秀蘭斜楞他一眼,得意地拿出趙柯的錢袋子和她之前攢的錢,故意舉起來數。

    “你哪來這麽多錢?”趙建國驚訝,“這都有兩三百吧?”

    餘秀蘭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二百二十五塊八毛八。”

    那算上趙棉的賠償,就有五百多塊了!

    趙建國伸手去拿,被餘秀蘭拍了一巴掌,又收回來,“你從老二那兒沒收回來多少啊?”

    “一百七。”

    趙柯在工廠上班一年多點兒,每個月手裏剩下十塊錢,一年才一百二,她又有花銷,竟然還多出來錢了。

    趙建國更驚訝了,“她沒事兒就買點兒肉啥的回來,咋還這麽多錢?”

    餘秀蘭說:“她自個兒說的,順帶手幫廠裏捎點兒東西,我估計以她那個德性,沒準兒還幫人倒騰票了,不然咱家買自行車的票哪那麽容易湊夠。”

    趙建國不放心,“能安全嗎?”

    “一身懶筋,哪會不要命地倒賣?”

    所以餘秀蘭知道趙柯咋弄來的錢,也沒說啥。

    趙柯一點兒不貪心,不貪心就不會冒險,不冒險就沒啥大危險。

    餘秀蘭拿幹淨的手絹兒。

    趙柯的是趙柯的,趙棉的是趙棉的,都得給存著。

    餘秀蘭邊把錢分別卷好,邊嘴上不斷絮叨:“小棉有三百賠償,還有她以前在學校當老師,攢的二十來塊錢都砸進自行車裏了,也得給補上。”

    “不知道她在廠子裏有沒有遇到合適的男青年,到時候咱們再給她準備點兒陪嫁,肯定很風光,你說五十還是一百?”

    趙建國說:“一百吧,一時半會兒結不上,她每個月還往家交一部分,那五十應該容易湊。”

    餘秀蘭點頭,“行。”

    錢重新放回錢匣子,餘秀蘭突然有個想法,“要不自行車賣掉一輛吧?咱自家留兩輛自行車沒啥用,還招眼。”

    趙建國麵露猶豫,“工業票不好攢,賣了再想買可不容易,可以給小棉當陪嫁……”

    餘秀蘭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你也不嫌膈應,就算要陪嫁,再想法子買就是了,實在不行把錢都給她帶走。”

    這麽一說……確實很膈應。

    夫妻倆對視,趙建國答應:“那就賣。”

    他們沒多少舍不得,除了兒子有點兒廢,女兒讓他們很滿足,日子肯定越來越好,越來越有盼頭。

    餘秀蘭把木匣子放在炕裏,準備等一會兒洗完腳再放回櫃子裏。

    趙建國問她:“你回來的時候脾氣那麽差,咋,又在外麵窩火了?”

    提起這個,餘秀蘭就生氣,“還能是誰,田桂枝唄,我現在不當婦女主任,她是真不拿我當回事兒了,啥態度,還甩我門!”

    “消消氣,她沒你思想進步,別跟她計較。”

    “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懶得搭理她!”

    趙建國給她遞了擦腳布,才把自己腳伸進腳盆,提了個建議:“不然你問問老二有沒有啥辦法?”

    餘秀蘭滿臉不情願,理由充足,“我要是找她,她還不得飄起來?”

    “我看你就是放不下麵子。”

    餘秀蘭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上炕去鎖木匣子。

    姐妹倆屋裏——

    趙柯也在打聽姐姐身邊有沒有什麽情況。

    趙棉搖頭,“沒有。”

    趙柯不信,側躺盯人,“姐你人又漂亮又溫柔,怎麽可能沒有男工友獻殷勤?”

    “我暫時沒有找對象的想法,隻想多賺一點錢。”

    賺錢當然重要,但萬一有人使勁兒撬牆角,也不見得把持得住。

    趙柯眼睛裏若有所思,忽然想到個人,打探:“於師傅的兒子最近有來公社嗎?上次拿回來的肉醬,咱爹媽都說好吃,想要回點兒山貨。”

    趙棉點頭,“前幾天來過一次,想回禮的話,可以帶給於師傅。”

    趙柯湊近了些,看不太清楚姐姐臉上的神色,隻聽聲音還挺正常。

    她以前完全沒關注過於師傅的兒子來得勤不勤,但一個月來一次,不算勤吧?

    趙柯又表現出很好奇的樣子,“不知道於師傅兒子是做什麽的……”

    “好像是什麽廠的研究員,單位比較偏,交通挺不方便的,出來都得等單位的班車,再轉道到咱們公社,要在路上一整天,所以他隻能替同事值班,再調休過來。”

    趙柯有點兒泛酸,“不是才見了一麵,怎麽這麽清楚?”

    “上次方大哥過來,於師傅叫我去她宿舍吃飯,一起聊到的。”

    她語氣沒啥不對勁兒,趙柯怕再多說反倒引起姐姐注意,就轉開話題,“我就說於師傅肯定喜歡你多過我。”

    “哪有,我和於師傅常說你,她也想知道你的近況。”

    趙柯靠在她肩膀上,黏黏糊糊地說:“肯定是你一個勁兒地誇我。”

    “你就是很好啊。”

    趙棉的頭也靠在她頭上,姐妹倆又聊了一會兒,保持這個親密的姿勢,睡著了。

    第二天,隊委會——

    “大隊長,你找我?”

    劉廣誌微微佝僂著背,走進大隊辦公室。

    趙新山麵無表情,甚至有些嚴厲,“你知道我找你有什麽事兒嗎?”

    劉廣誌肉眼可見得局促不安,眼神閃爍,“不知道啊……”

    “嘭!”

    趙新山重重地拍桌子,茶缸蓋兒都顛起來了。

    劉廣誌嚇了一跳,害怕地看著他。

    “你看你幹得是什麽事兒!”趙新山手指生氣地點他,“你差點兒把自己折進去!”

    劉廣誌表情僵硬,結結巴巴地說:“大、大隊長,你別嚇唬我,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兒……”

    到這地步,他還能裝作不懂,心理素質可真是不錯。

    趙新山不跟他賣關子,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舉報信不是你投的還能是誰投的?你那腦子都在想啥?你們夫妻倆自個兒幹的好事兒,站得住腳嗎?”

    劉廣誌汗都下來了,還想否認,“大隊長,我……”

    趙新山抬起手,不讓他說話,“趙柯工作上就沒犯啥錯誤,到公社一解釋,根本啥事兒沒有,倒是你,要不是我攔著,趙柯當場就要跟書記舉報你和鄭廣梅虐待孩子。”

    鄉下人,無知無畏,可怕官怕管,尤其劉廣誌還認識幾個字,一聽說趙柯要反過來舉報他,膽子一下子就小成針鼻兒,臉白如紙,“大隊長,我不會被抓起來吧……”

    他明顯慌得忘了趙新山說“攔著”了。

    “我攔下了,沒讓她說。”趙新山皺眉,“年輕人氣盛,不管不顧,我是大隊長,不能看著一個生產隊的社員們鬧到不能收場的地步。”

    劉廣誌心一鬆,沒繃住,眼眶通紅,一個勁兒地道謝。

    “你看你這出息,對樹根兒不好的時候咋沒想想呢!趙柯又沒直接去派出所報警,哪能抓你?根本不是一個部門的事兒。”

    劉廣誌哪知道部門不部門的,就以為都能抓他呢。

    但他現在知道抓他要去派出所報警,也一絲一毫都沒放鬆下來,直求趙新山多為他說說話,別讓趙柯去。

    “我攔下趙柯,是為了咱們生產隊的團結,你知道我叫你過來是為了什麽吧?”

    劉廣誌腦子緩慢地轉動,試探地問:“不讓我找樹根兒了?”

    他還不甘心,“可樹根兒是我兒子……”

    趙新山又重拍桌子,教訓:“你還知道他是你兒子,有那麽對親兒子的嗎?”

    劉廣誌不敢回嘴,垂下頭。

    趙新山緩了緩,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水,道:“我的意思,這個事兒得落個錘,各退一步,你簽個字,以後樹根兒就歸大隊管,我拿這個堵住趙柯的嘴。”

    劉廣誌倏地抬頭,問:“樹根兒不是要跟顧校長和吳老師嗎?”

    “樹根兒是大隊的孩子,就算在學校,他們也隻是照顧。”

    顧校長和吳老師的人品,趙新山很信任,可兩個人是知青,誰也不能保證他們將來不會回城。

    隻要劉廣誌不再找事兒,保持現狀就可以。

    劉廣誌低頭思考,不自覺地搓手。

    趙新山打斷他:“你也別打些沒必要的主意,也別想從樹根兒身上占多少便宜,大隊看著呢,要是真想悔改,以後多給樹根兒點兒吃的穿的用的,樹根兒是缺心眼兒,但我瞧著比某些心眼兒多的人有良心。”

    話裏話外指桑罵槐,劉廣誌卻不敢應承,苦著臉說:“我家廣梅那脾氣,我哪能掰得出東西給樹根兒……”

    “你要是願意,大隊秋收分紅可以直接撥給樹根兒。”

    劉廣誌不說話了。

    趙新山看透他的自私,冷漠地說:“那就把協議簽了吧,大家都少點兒麻煩。”

    ……

    八點前,趙柯到隊委會辦公室。

    趙新山把協議拿給她看。

    “這麽容易就同意了?”

    趙柯看著協議上的簽名和手印,一時有些無言以對。

    大隊長輕易就可以解決,顯得她折騰一通,白費力氣似的。

    可既然他說話這麽有力度,那為什麽不管呢?

    到底什麽該管什麽不該管?

    是不是她其實就應該什麽都不管,單純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最輕鬆?

    明明事情解決是好事,趙柯的情緒卻高漲不起來。

    趙新山拿回協議,鎖進櫃子,提醒她:“這件事兒到此為止,你以後處理問題,多想想,不要太感情用事。”

    她是感情用事嗎?

    趙柯默默不語,她明明已經很被動,不找上來不多摻和。

    “哦對了。”趙新山說,“傅知青建房子的土坯全幹了,大隊就算賺他的工錢也不能讓社員們欺生。你田裏的活兒不行,幹脆不用上工了,去替傅知青驗收土坯,跟他商量好工錢,再統籌好社員們,盡量公平,也別用不上那麽些人還一窩蜂湧過去,不好看。”

    趙柯應下,全都記在筆記本上。

    中午,趙柯就拿著筆記本到知青點等著傅知青。

    傅杭和林海洋結伴回知青點,傅杭看見趙柯在那兒,下意識扯起衣領嗅了嗅。

    果然有汗味兒。

    他再低頭一瞧,身上也有土和灰塵,不夠幹淨。

    或許是來找莊知青的……她們似乎比較熟。

    但是,趙柯明確地衝他招了招手,“傅知青!”

    傅杭不由地表情更緊繃,停在她兩米遠的地方,“趙主任。”

    林海洋也跟趙柯打了個招呼,走進去前看著傅杭不近人情的臉,搖了搖頭,嘖,跟女同誌說話還一臉的生人勿進,肯定得孤獨終老。

    完全忽略了傅知青那一張臉對女同誌的吸引力。

    趙柯不在意傅杭是什麽表情,公示公辦,開門見山,“大隊長讓我負責社員們幫你建房子的事兒,傅知青要建多大的房子,什麽格局,都可以跟我說,工錢也由我來跟你商量。”

    “我有圖紙,你稍微等一下。”傅杭等她點頭,大步進屋。

    他沒有第一時間門去拿圖紙,而是迅速洗了毛巾,飛快地擦臉、脖子、手、頭發。

    林海洋發懵,“傅杭,你幹啥呢?”

    傅杭沒工夫回他,匆匆換了件幹淨的上衣,拿出圖紙走到了門口,才緩下步子,慢慢走出去。

    林海洋:“……”

    怎麽這麽奇怪?

    院外,趙柯正麵帶笑意地跟莊蘭說話。

    莊蘭看見傅知青過來,就跟她道別,走進院子。

    傅杭見趙柯麵對他,立馬沒了對莊蘭時的笑臉,心情有些鬱悶。

    趙柯專注正事兒,接過圖紙,又跟他商量工錢:“土坯按塊兒結,建房子按公社泥瓦匠半天短工的工錢算,可以嗎?”

    社員們白天要上工,幹活的時間門就是上下工前後的時間門,算一天工錢,絕對是坑人了,定半天時間門,比較合理。

    傅杭沒有意見。

    趙柯點頭,“那等我安排好人開始建,傅知青可以每天去監督,有什麽問題,隨時跟我說,我去跟社員們溝通。”

    “好。”

    “那就先這樣。”趙柯合上筆記本,幹淨利落地告別。

    傅杭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道口,心裏生出股煩悶,都沒說幾句話……

    趙柯回到家,趙棉已經做好午飯,趙建國和趙楓兩人也都洗幹淨,就等她回來吃飯。

    餘秀蘭問:“你咋回來這麽晚?”

    趙柯說了。

    “大隊長他們可算是逮到個打雜的。”

    趙柯洗手的動作一頓,若無其事地繼續。

    下午,趙柯去曬場上驗收土坯。

    術業有專攻,她特意去請教了懂建房子的長輩,標準的土坯記在一頁上,不標準但也能用在別處的,單獨記在另一頁,淘汰的也有記錄。

    然後她又拿著傅知青的圖紙請教那位長輩,需要補多少土坯,趙柯就挑出三個做得比較好的社員,單獨備注。

    下工後,趙柯叫來大部分男社員,先跟做土坯的社員一一說清楚,又交代那三個社員補足還缺的土坯。

    現在天氣暖,土坯幹的比較快,完全來得及。

    她又大致上挨家選一個人,按照他們比較擅長的,各有不同的安排,打地基,上梁,砌牆,木工……

    最後定好時間門,確定沒有問題,就宣布解散。

    晚飯,趙柯又是最後回家的,不過這次,餘秀蘭同誌沒說她啥,一直念叨她今天在誰家碰了一鼻子灰,語氣暴躁。

    趙柯今天轉悠了一天,有點兒累,沒怎麽吱聲。

    天黑後,一家人各回各屋。

    餘秀蘭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好久,又爬起來。

    趙建國迷迷糊糊地問:“你要幹啥去啊?”

    “起夜。”

    餘秀蘭起夜起到趙柯門口,敲她門,“你倆睡了嗎?給我開下門兒。”

    她喊了好幾聲,屋裏才有動靜。

    趙棉打開門,讓她進來。

    趙柯趴在炕上,眼睛硬挑開一個縫兒,精神萎靡地問:“媽,有什麽事兒明天說不行嗎?”

    “我睡不著,過來說說話。”

    餘秀蘭說著話,已經脫鞋上炕。

    趙棉問:“媽,你今兒晚上要睡這屋嗎?”

    “行,說完直接睡,省得折騰。”

    趙棉重新掛上門,從炕櫃裏拿出一條被子,麻利地鋪被。

    趙柯眼皮耷拉著,“要說什麽啊?”

    餘秀蘭盤腿坐在炕上,被子蓋在腿上,問她:“大隊有不少孩子到年齡了,還不去上學,你有啥辦法不?尤其那個田桂枝,拿包小雨當小丫鬟使,還對她一點兒都不好。”

    趙柯打了個哈欠,“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以前怎麽不管?”

    餘秀蘭振振有詞:“我管得了嗎,再說生產隊事兒那麽多,我也沒工夫。”

    “現在是什麽,閑不住嗎?”趙柯閉著眼睛,聲音含糊地說,“你還說我姐天生勞碌命呢。”

    餘秀蘭極其肯定,“你現在是婦女主任,掃盲的事兒,就得你管。”

    趙柯:“……”

    現官現管,餘秀蘭同誌玩兒得真溜。

    餘秀蘭推了她一下,“你先別睡。”

    趙柯無奈,“媽~”

    餘秀蘭認真地說:“你是生產隊的幹部,工作是艱苦,但農村這麽廣闊的天地,不就需要你這樣有文化的知識青年來建設嗎?你得負起責任來。”

    這些口號,餘秀蘭同誌講得相當利索。

    但現在知青下鄉建設農村早沒開始那麽激情了。

    更何況……

    趙柯按了按額頭,“這事兒不是勸就有用的,人家就是沒錢,你還能出錢供孩子嗎?就算你能出一個,別的孩子呢?能全供嗎?”

    “所以才需要你想辦法。”

    趙柯沒啥辦法,拉起被子,蒙住頭。

    餘秀蘭又把她被子拽下來,很嚴肅地說:“趙柯同誌,你這個態度很有問題,你咋能這麽幹工作呢,我作為社員,我有權利監督你的。”

    趙柯抽了抽嘴角,“……媽你換個工作變得太狂野了,現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餘秀蘭皺眉,“你為啥這麽不耐煩?”

    趙柯:大半夜不睡,給她開會,換誰能和顏悅色啊?她以前最恨加班的。

    趙柯覺得有必要跟餘秀蘭同誌說清楚,就掀開被子,跟餘秀蘭同誌麵對麵盤腿坐,“我就打算安安生生幹完三個月,媽你要是這麽上心,不如等三個月後再來管。”

    餘秀蘭很久沒有出聲。

    趙棉這時候才出了點兒動靜,輕輕推了推趙柯。

    或許是被夜晚影響了情緒,趙柯兩個手肘支在腿上,半垂著頭,“我不是不耐煩,就是有時候覺得挺沒意思的。”

    餘秀蘭忽然用手捂在臉上,重重地抽了一下。

    趙柯倏地抬起頭,“媽,不至於哭吧?”

    趙棉也趕緊攬住她的肩,安慰:“媽,你們好好說,別傷心。”

    餘秀蘭手移到鼻子上,悶聲悶氣地說,“我隻是多吃點兒米,沒你書念得多,腦瓜子靈,我要是有能耐,我還來找你幹啥……”

    趙柯:“媽你別這樣……”

    “以前不安穩,我們想上學都上不了,你生在好時候,長在春風裏,我供你念那麽多書,是為了讓你圖安逸的嗎?”餘秀蘭語氣越來越重,“大家都不建設,怎麽越來越好?”

    她太向上了。

    四十來歲的人,好像還一腔熱血。

    餘秀蘭話鋒一轉,“你為啥沒意思?我看你就是打從心眼兒裏不認可。”

    趙柯沉默。

    大家都日複一日機械地活著,能盯好身邊的一畝三分地兒,已經很不容易了。

    改變世界?那是小孩子的夢想。

    反正長大就會明白,世界根本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偏偏這年代,像餘秀蘭同誌這樣的人,似乎格外多。

    他們能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兒嗎?明明不知道,還一股腦兒“建設”。

    而趙柯本來是個想“養老”的人……最近卻被動地“感情用事”。

    趙柯低聲問:“你想我怎麽樣?”

    餘秀蘭放下手,利嘴利舌地說:“既然當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鍾,你現在是婦女主任,就得把婦女主任的事兒放心上。”

    趙柯抬頭,語氣銳利,“你沒哭?”

    餘秀蘭趕緊捂上嘴,假模假式地抽搭了兩下。

    趙柯無語,“別裝了。”

    趙棉輕笑。

    餘秀蘭咳了一嗓子,緩緩放下手,說:“反正我作為社員跟你反應情況了,你得重視起來。”

    趙柯幹脆一倒,直接躺下,“明天再說吧。”

    餘秀蘭盯了她一會兒,沒再硬逼,蹭到炕邊兒,下地。

    趙棉問:“媽,你不是說在這兒睡嗎?”

    “我再不回去,你爹該找我了。”餘秀蘭趿拉布鞋往外走,“你起來掛上門兒。”

    趙柯扶額,趙棉勤快地下地掛門。

    餘秀蘭開門出去前,又叮囑了一句:“你上點兒心啊~”

    趙柯敷衍地應聲。

    而餘秀蘭回屋,抓著趙建國礙事兒的胳膊扔開,上炕。

    趙建國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你施肥去了?這麽長時間門?”

    餘秀蘭說:“我修理苗去了。”

    趙建國聽得稀裏糊塗,“早點兒睡吧。”

    姐妹倆屋裏——

    趙棉摸黑重新回到炕上,問她:“你是怎麽想得?”

    趙柯手臂輕輕擱在眼睛上,好一會兒才說:“我在想,我好像不適合這個工作……”

    不上進,沒激情,不主動……

    偏偏又“較真兒”、“感情用事”……

    趙棉摸了摸她的頭,“不要在深夜胡思亂想,睡一覺,明天再思考。”

    趙柯點頭。

    隔天一大早,趙棉就輕柔地叫醒她。

    趙柯昨晚上想了很久,睡得比較晚,困頓地半睜眼看手表,問:“姐,這麽早起,要做什麽?”

    趙棉拉她的手臂,“我們去散步,外頭空氣特別清新,有助於頭腦清晰。”

    趙柯半就著她的力道爬起來,換好身衣服,跟著姐姐出門。

    趙棉領著她,一路慢慢悠悠地散步到生產隊小學。

    學校裏已經有孩子的笑鬧聲。

    趙柯抬眼,“誰這麽早就到學校來了?”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兩人進入學校,就看見操場上,樹根兒和牛小強他們一群小孩兒正在玩兒老鷹捉小雞。

    樹根兒是母雞,護著身後的小雞們,牛小強是老鷹,圍著樹根兒繞圈圈,試圖找到空隙抓到小雞。

    樹根兒臉上的笑……很燦爛。

    他真的很開心。

    趙柯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趙棉側頭看見她臉上的笑容,重新看向樹根兒,“你就是一時想岔了,事實上,沒有你去管,大伯也不會去管這樣的‘小事’。”

    “你也才做了一個多月的婦女主任,當然比不上大伯在村子裏有威望,沒有力度才是正常的。”

    趙棉笑起來,“但你沒發現嗎?媽以前從來不跟你商量正事兒的,但她昨天來找你想辦法,這還不夠證明,你已經讓人看到獨當一麵的能力了嗎?”

    趙柯一想,確實,以餘秀蘭同誌的嘴硬,昨天能來找她,估計做了不少心理建設。

    趙棉笑容篤定,問她:“媽說的事兒,你管嗎?”

    “管是管,但我剛才想了想,發現我方向有點兒偏。”

    趙棉了然。

    趙柯在趙棉麵前,難得露出點兒不好意思,“昨晚是深夜影響了我的情緒,我絕對不是矯情。”

    趙棉溫柔地點頭,“是,你隻是還沒找到狀態,我心裏你一直最優秀。”

    她的妹妹,嘴上心裏再念叨煩、沒意思,可她其實一直很勇敢。

    ·

    姐妹倆散步完,一起回到家。

    餘秀蘭坐在堂屋裏喝水。

    趙柯見不得她這麽悠閑,腳下一轉回到屋裏從書桌裏掏出兩本中學一年級的課本,背在身後,老太太一樣慢悠悠地走出去。

    餘秀蘭對她露出個十分慈愛的笑,“快洗洗吃飯。”

    趙柯回了餘秀蘭同誌一個微笑,“媽,昨晚上你說得真的特別對,我特別心疼你以前沒機會讀更多的書。”

    餘秀蘭擺擺手,不在意地說:“說那些幹啥,都過去了。”

    母女倆客氣地過分。

    趙楓不自在,湊到趙建國身邊兒,小聲兒問:“她們生病了嗎?咋不正常?”

    趙建國瞧一眼妻女,跟傻兒子說:“端你的飯去,別瞎打聽。”

    趙棉看見趙柯背後的書,笑著搖搖頭,出去端碗筷。

    而堂屋裏,母慈女孝好一會兒,趙柯拿出了背後的課本,笑盈盈地說:“媽,機會可以主動創造,我很樂意抽空幫助你進步。”

    餘秀蘭臉有些僵住,“你這是幹啥,我都這麽大歲數了。”

    “活到老學到老。”趙柯真誠地說,“媽你當老師這麽負責,我太感動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為了孩子們,你得不斷學習啊。”

    餘秀蘭:“……”

    趙楓端著菜碗的手一抖,貓著腰繞開倆人。

    餘秀蘭遷怒他,“站直了,偷家雀呢。”

    趙楓一下子挺直後背。

    門外,端著菜碗的趙建國琢磨了一下,又倒回廚房重走,還攔住了大女兒。

    等趙楓再出來,趙建國把碗筷遞給他。

    趙楓隻得盯著親媽的遷怒眼神,小心翼翼地反複踏進堂屋。

    餘秀蘭還不斷試圖找借口推掉課本。

    趙柯說:“媽你不是說讓我想辦法嗎,我想了個法子,也需要你的支持。”

    餘秀蘭聽在耳朵裏,就像是威脅,想發火,又忍住了,一把奪過書,瞪她,“行了吧~”

    趙柯伸手,“那你把家裏錢給我吧。”

    餘秀蘭瞬間門臉都綠了,護緊衣服兜,“你要錢幹啥?”

    “不是你說要掃盲嗎?”趙柯認真地說,“得從根兒上一步步解決,你放心,肯定還你。”

    “你說真的?”餘秀蘭手稍微鬆了點兒,隻一點點。

    趙柯肯定地點頭。

    要錢,跟要餘秀蘭的命有啥區別,她一定要問清楚,“你準備咋整?”

    趙柯賣關子,“還得去大隊商量,不一定成呢,回頭再跟你說。”

    餘秀蘭挪不動腳,又問:“你要多少?”

    “有多少,你湊個整給我。”

    “你啥條件,說話咋那麽豪橫呢……”

    趙柯催促:“媽,我這是為了解決問題,你身為婦女主任的媽,思想要進步。”

    餘秀蘭翻了個好大的白眼,“少拿話磕磣我。”

    錢剛到手,還沒捂熱乎,又要拿出去,餘秀蘭肉疼的很,嘴裏嘮嘮叨叨不停,腳步沉重地進屋。

    趙建國和趙楓在外麵瞄到,才叫著趙棉一起進屋,圍坐在桌邊兒等餘秀蘭同誌出來開飯。

    幾分鍾後,餘秀蘭拿著一個木匣子出來,不情不願地遞過去,“喏。”

    趙柯去拿,但她手攥得死緊。

    “媽……”

    餘秀蘭一閉眼,手一鬆,“拿走拿走,別在我眼前晃。”

    趙柯站起來,拿回屋裏。

    餘秀蘭瞥著她的背影,眼神裏都是痛苦。

    另外三個趙姓看她這樣,全都偷偷笑。

    趙柯再回來,特地去泡了兩茶缸降火茶,遞給餘秀蘭同誌一個。

    餘秀蘭那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反正心情很不好,“你這是擠兌我呢?”

    “媽你暴躁的都快要掀房子了。”

    趙柯塞了一個茶缸到她手裏,麵帶微笑。

    不就是掃盲嗎?

    不就是婦女主任嗎?

    趙柯舉著茶缸跟親媽手裏那個碰了一下,“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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