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黑白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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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隻買了兩家店鋪,但值得欣慰的是,這兩家位置還不錯,都在內城北邊,靠近安定門,步行半個多時辰就能到國子監,屬於是黃金地段了。

    冼如星先來無事,與陳二狗一同去店鋪巡查,來回看了幾圈,總體上還算滿意。輕敲了敲房內門窗,囑咐道:“這裏用料多是木材,秋冬之際一定要注意防火啊。”

    目前負責留在此地裝修整理的是陳二狗的一位手下,也是流民出身,能被挑出來自然有過人之處,最起碼官話說得比陳二狗要好。個子挺高,皮膚黝黑,比起做生意更像是個當兵的。

    麵對冼如星,他似乎非常緊張,恨不得將其話裏的每個字都可在腦子裏。

    為了使其放鬆一些,冼如星特意坐下與他閑聊幾句,“你叫鄧十一是吧,以前在江西府是做什麽的?”

    原本隻是隨口一問,誰知鄧十一一下子麵色灰白,遲疑了半天方才開口道:“回仙師,小人以前是鉛縣的壯班,因著得罪了寧王府上管事被趕了出去,流落幾地,多虧了陳大哥收留。”

    他許久不說話,冼如星還以為對方在身份上有什麽問題,然而聽完了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

    “壯班”說白了就是捕快,縣城裏有三班衙役,壯班便是其中之一,主要是一些百姓進縣衙打工,負責在縣衙人手不夠的時候從旁協助。

    與現代受人尊敬的人民警\察不同,明朝的捕快其實是賤籍,和倡優奴仆並沒有什麽區別,壯班雖然不是賤籍,但也從事“賤業”,就算以後不幹從良了,也要三代人無法參加科舉。

    捕快這種賤籍與其他不同,在當地擁有比較大的權利,倘若真得上官賞識,也是個肥差。鄧十一原本子老家過得好好的,卻由於看不慣寧王府上行事被陷害,不僅丟了工作,還沾上個“賤”字,以後難免被人嫌棄。

    陳二狗害怕冼如星多想,連忙插話道:“仙師,你別看這小子瘦巴巴的,當年在鉛縣也管著一片人,來京城後比誰都能吃苦,自己半夜含著石頭練官話,才一個月就說的跟本地人差不多了,把店鋪交給他您就放心吧。”

    冼如星點了點頭,沒有搭話,轉而就店鋪的經營方向問了鄧十一幾句,也許在心中打過草稿,對方的回答雖然沒什麽新意,卻都言辭有度。

    望著男子緊張有有些期待的眼睛,冼如星陷入了沉思。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幾聲喧嘩,抬頭望去,隻見三五個流裏流氣的男人站在門口,嘴裏罵罵咧咧不知在說什麽。

    鄧十一眉頭緊皺,連忙走了出去。與那幾人交涉幾句,好說帶人將人勸走。

    等進屋,麵對冼如星問詢的眼睛,苦笑解釋道:“是京城本地的幫派,叫什子虎頭幫,來收照看費的,前幾天已經給過一次,結果昨日說那點錢隻照顧得到一家店的,咱們兩家連著,必須再交一次。”

    “什麽玩意兒。”陳二狗都要氣笑了,他早年幫人出苦力,混跡於市井,也知道無論去哪兒做買賣都要四處打點,可如今在京城,自己東家都能跟天子對話了,竟然還要被人吃拿卡要?

    鄧十一無奈道:“虎頭幫身後盤根錯節,不光是有宮裏的太監撐腰,就連錦衣衛那邊也有關係。別說是咱們,聽聞閣老家中的鋪子都要定時孝敬。”

    他猶豫著看了眼冼如星,暗示既然老板能不能找官府解決。

    “這種事兒解決不了。”冼如星搖頭,“哪怕是一時抓緊去幾個,這些人也跟陰溝裏的耗子一樣,沒過多久就死灰複燃,萬一背地裏使暗招,那生意也不用做了。若真想徹底鏟除,怕是要動用五城兵馬司。陛下剛繼位,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我身為天子近臣,如此為己謀私,到時候怕是又要引起風波。”

    “難道就這麽一直被他們勒索。”陳二狗氣得臉通紅,這也未免太憋屈了。

    “當然不是,”冼如星冷笑,轉頭對其道:“讓跟著你的那些人備好家夥,我再調來一百來個,晚上與去找場子。虎頭幫是吧,吃了多少給我雙倍吐出來!”

    “以權謀私”當然不行,但“為民除害”卻是沒有任何問題。

    陳二狗愣住了,等反應過來一蹦三尺高,發出了自打進京以來最快樂的聲音,“好嘞,這個小的最擅長,仙師您就等好吧!”

    當天夜裏,城北虎頭幫幫主的宅邸就被人連鍋端了。

    雖說虎頭幫盤踞京城多年,人也不少,但是跟隨著陳二狗的流民們可是當真見上過戰場過血的,再加上裝備碾壓,一路基本上勢如破竹。

    冼如星特意調查過,這虎頭幫堪稱惡貫滿盈,除了收照看費外,還暗地裏拐賣人口,搶占民財,沒有一個手底下幹淨的。所以吩咐到,遇到抵抗不用留情。

    虎頭幫眾最開始還敢掙紮,然而隨著幾個頭領紛紛倒地,俱是嚇得肝膽俱裂,最後清點戰果,能站著說話的都沒幾個。

    冼如星是等裏麵打的差不多了才過去的,鄧十一特意尋了個椅子,衝洗掉滿院血汙,恭恭敬敬地讓仙師坐在中央,然後開始匯報情況。

    說起來他不愧是在公門中混過的,搞得這麽正式冼如星有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在看教父。

    “虎頭幫的大當家二當家都在亂鬥中被割了腦袋,老三出京辦事兒了,已經確定地點,方才也派人去了結,咱們這邊兄弟傷了兩個,都不是什麽要命的,不過有位手腕處挨了一下,雖然血止住了,但醫師說以後很可能提不了重東西了。”

    “照顧好他,以後有什麽輕便的差事先讓他去做。”冼如星吩咐道。

    這麽大的動靜,京城中守衛不可能沒反應,不過在此之前,冼如星已經打好了招呼,借口有的是,她現在也算幫皇上辦事,光大不敬就夠對方喝一壺的。

    “仙師,我們在大當家院內廂房裏發現個麻袋,裏麵好像是個人。”

    這邊正說著,那裏陳二狗提著個大袋子就走了出來,打開後,一滿頭是血的錦衣青年出現在大家麵前。

    雖然瞧著嚇人,但在場之人一看就看出不過是皮外傷,擦幹淨血汙後,露出一張俊俏到極點的臉。

    陳二狗打了個寒顫,有些恐懼道:“那虎頭幫大當家不會是有什麽別的愛好吧,強搶民男什麽的,要不叫醒這小白臉問問?”

    觀此人衣著打扮便知身份不一般,冼如星也有些好奇,遂同意陳二狗的說法。

    陳二狗推了青年兩下,好半天沒推醒,於是有些不知所措。冼如星上前,嚐試著拽著對方衣襟搖了搖。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火光衝天,伴隨著一陣腳步聲,大批官兵出現在眼前。

    為首的身著六品青色官服,正是北城兵馬司指揮使,在他身邊還站著個清瘦老者,雖然看不清臉,但聲音十分熟悉,“吾兒慎正是今日下午失蹤的,有人看到他被擄至此,估計是錯不了,倘若抓到人不交代,老朽在錦衣衛認識些人……”

    冼如星認識楊廷和到現在,頭一次見到他如此失態,聽起來好像是兒子被虎頭幫綁架了,傳聞楊廷和的兒子楊慎是京城裏人人追捧的美男子,真想見一下……啊?

    她看了看手裏抓著的青年,突然愣住了。

    不會這麽巧吧……

    而此時焦急萬分的楊首輔也注意到了院子裏的情況,看到自己兒子渾身是血的被人提著,雙眼不自覺眯了眯。

    冼如星:“……”

    ……

    萬幸的是,還有好幾百人為冼如星作證,而楊廷和也是個明白人,知道冼如星跟自己再不對付也不至於喪心病狂地對兒子出手。他這陣子主張革除閑職變賣黃莊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平日裏就連出門都要隨身帶著刀,但百密一疏,沒料到楊慎會著了道,看來以後還要加強防備。

    對於冼如星,楊廷和心情複雜,但無論怎樣,對方也算是搭救了楊慎,於是還是主動道謝。

    冼如星看著這位內閣首輔,沉思片刻,突然開口道:“楊太傅,虎頭幫雖然被滅了,但他背後之人還在,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隻要那些人對太傅心存記恨,那早晚會再次出手。所以,不如咱們做個交易?我知你最近在忙於解散皇店,但處處受阻,過程很不順利。”

    楊廷和在聽到“交易”兩個字之時就已經皺起了眉頭,還沒等冼如星繼續往下說,斷然道:“皇店百害無一利,不可能讓你開下去。”

    冼如星笑著搖頭,悠悠道:“首輔誤會,我要開店,自然是以個人名義,至於皇店,也打算以市價與你買賣。”

    上百家皇店遍布整個北方,想要都買下來無疑是個天文數字,饒是楊廷和見多識廣,也不免有些被對方的豪橫驚到了。

    老實說,革除皇店卻是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哪怕是京城,在收繳皇店後也有不少太監打著皇店的名義招搖撞騙,楊廷和知道,如此下來恐怕他一走,這東西又要死灰複燃,莫不如賣出去充盈國庫。但是嘛,作為一位官場老油子,他早已習慣了將利益最大化,於是繼續不動聲色道:“那麽,冼道長又能提供什麽?”

    “楊太傅位極人臣,自然是什麽都不缺,”冼如星笑了,旋即認真道:“貧道身無長物,這樣吧,一個月,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保您一家人之後不再受京城地下騷擾,力求給您個安靜。”

    楊廷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許久,緩緩點了頭,“好,那老夫就靜候道長佳音了。”

    冼如星優雅地行了個道禮,然後目送楊廷和帶著兒子遠去。

    將兩人談話聽了個大概的陳二狗撓了撓頭,不解道:“仙師,既然如此,那以後要繼續收拾京城裏的小幫派嗎?這不是五城兵馬司的事兒?”

    冼如星搖頭,“京城百萬人口,閑散人員數不勝數,哪裏能一一管得過來。再說了,水至清則無魚,哪怕是再清明的地方,也沒辦法說徹底杜絕他們聚集。所以……”

    冼如星轉頭看向鄧十一,“以虎頭幫為據點,給你人和錢,一個月,你能做到哪步?”

    鄧十一身形一震,望著冼如星,心“砰砰”直跳。

    他知道,自己等了二十幾年的機會來了。

    不敢猶豫,連忙俯身道:“小人自當竭盡全力,願為仙師效犬馬之勞!”

    冼如星皺眉,“不要說這些沒有用的,直接了當地告訴我,你能做到哪步?”

    “是,”鄧十一咬牙,心中估算了下,“拿下東北西三地應該不是問題。”

    “好,那就這樣,”冼如星點頭,“倒時候辦不到,你也不用來見我了。還有,我讓你代替虎頭幫,你應該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之前那些髒事兒你要是敢沾……”

    “小人明白。”鄧十一趕緊稱是。

    交代完後,冼如星見沒什麽事兒了,於是回宮,第二天見到嘉靖了將事情的經過描述了遍。

    嘉靖聽得津津有味,之後忍不住問道:“我知道‘江湖事江湖了’,確實有個帶頭的出麵比官府方便許多,不過為何選中那鄧十一?我還以為你更信任那姓陳的漢子,我記得他,好像人不錯。”

    “正是因為人好,此事才不能讓他去做。”冼如星搖頭,解釋道:“陳二狗為人仗義,性情豪爽,這樣的人可以得手下信服,但地下幫派什麽的,難免有些陰私之處,他沒什麽心眼,很容易栽進去爬不出來。至於鄧十一,此人之前在衙門做捕快,經常和地痞閑漢打交道,知道他們行事,而且又有賤籍壓身,當不了官置不了業,此乃他唯一的通天道,定然會全力以赴。”

    還有一點冼如星沒說,她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很熟悉的東西。自己每每獨處攬鏡自照之時都能看見,這種東西名叫——野心。

    有野心有能力有經驗,對於鄧十一能否成功,冼如星其實心中已然有數,自己要做的便是在關鍵時刻勒一勒韁繩,別讓他走歪路。

    朱厚熜似懂非懂地記下來,之後似乎想到了什麽,自己在那兒嘿嘿笑道:“話說楊慎那家夥四處樹敵,結果因為自己親爹被打得滿頭包,也太好笑了。”

    “陛下見過他?”冼如星有些驚訝,然後反應過來,楊慎在翰林院任職,平時應該沒少給天子上課。

    “當然,”朱厚熜翻了個白眼,“那酸儒整天穿得花枝招展,翹個尾巴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連我都不放在眼裏!我知道他不愛來講課,我其實更煩他,但是還每次都叫他,反正都別想好!”

    冼如星:“……”你這又是何苦呢。

    朱厚熜還在那邊氣哼哼,追著冼如星問道:“楊慎嘴臭的很,你和他打照麵他有沒有說些什麽?”

    “他那時候已經昏了還能說什麽。”冼如星搖頭,對於楊慎,她了解的並不多,但上輩子隻要看過三國演義,都知道他那首赫赫有名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而她自打入了京城,也隻聽有人談論“楊大才子又有了新作”“楊大才子跟人在辯論大獲全勝”之類的,對方在自己心裏隻不過是唐伯虎的加強版。

    “不過長得倒是挺帥的。”冼如星說到此處,不自覺微笑起來,人都向往美好的事物,而楊慎無疑是她自打穿越以來見到的最高顏值,比上輩子偶像明星都英俊。

    朱厚熜一下子豎起耳朵,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直冒酸氣,半晌,陰陽怪氣道:“哦,難怪我昨晚看你沒回宮派人去喊你一再推辭,原來時間都耽誤在這兒上了,眼光也不怎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也覺得好。”

    冼如星不知他突然抽什麽的風,不過還是明智地閉嘴免得跟上司起衝突。

    見她不開口,少年剛開始還好,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坐立難安。

    莫非說得太過分惹她生氣了?

    朱厚熜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又拉不下臉,兩人就那麽並排坐著,一時間陷入僵局。

    黃錦在旁邊看著,見萬歲在旁邊幹著急,於是十分貼心地走過去,對冼如星道:“仙姑上次不是說想找個地方安置從安陸來的那些道士嗎,您都不知道,您一說陛下就開始找,現在皇城裏工事都停了,想修建也沒辦法,最後陛下決定把豹房劃給您,那地方又大又僻靜,完全符合您的要求。”

    豹房乃正德花巨資修建的行宮,位於西苑邊角,鮮少有人至,裏麵不光大,還有許多小隔間,道士們做實驗也有一定危險,如此想來豹房倒是不錯。

    讚賞地衝黃錦使了個眼色,朱厚熜可算尋到由頭,得意地控訴道:“對,你看我對你多好,結果你呢,因為這麽點小事兒跟我鬧脾氣,還不說話,不過天子大人有大量,這次就……”

    “鬧什麽脾氣?”冼如星茫然,“我在想一會兒吃什麽啊。”

    朱厚熜:“……”

    ……

    被莫名其妙趕出來的冼如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家夥又怎麽了,情緒起伏如此之大,難道進入叛逆期了?算起來時間也差不多。如此想來自己也是命苦,頂頭上司龜毛不說,還是個未成年,想來以後多讓著點兒吧。

    正要打道回奉先殿,突然許久未見的穀大用出現,直言自己和掌印太監張永設宴,請冼如星賞臉出席。

    冼如星挑眉,左右也沒吃飯,於是便欣然前往。

    太監做到司禮監頭目這個位置,也是萬裏挑一了。張永穀大用所居住的直房距離皇帝辦公居住之所較近,就在養心殿北側。

    作為專門揣測皇帝心意的職業,太監自然是極為會說話辦事,張永得知冼如星是湖廣人,特意請湖廣本地師傅坐了一桌家鄉菜,還找來樂師彈湖廣小調,當真是體貼入微。

    不過他們大概也沒想到,冼如星並非原主,所以對此也沒什麽感覺,但表麵依然領情道謝。

    張永穀大用見她喜歡,鬆了口氣,其實兩人今日找她的原因也非常簡單,無非便是感覺當今聖上與他們倆日漸疏遠。雖說這司禮監依然讓他們當著,不過明顯更器重別人。

    太監是完全依附於皇權的存在,如此一來二人怎能不慌?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像楊廷和想要找人勸皇帝,第一印象自然是費宏等肱骨大臣,而如張永穀大用這般,幾乎立刻就想到了冼如星。

    飯桌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殷勤的為冼如星倒酒,好話說了一籮筐。

    冼如星搖搖頭,直截了當的對張永道:“張公公,我知你成化年間便入宮,這幾十年除奸賊劉瑾,還曾經領過兵,先帝胡鬧之時也經常在旁邊勸阻,雖然世人對你多有誤解,但朝廷內外都知你是個好的。

    張永連稱慚愧,說起來他確實是太監中的一股清流。

    冼如星接著道:“古往今來,內宦後宮自來就是為人所詬病,看起來風光但要真出了事,第一個為人所棄。先帝臨終之前雖然說了所有犯下的事他一力承擔,不過你也知道楊太傅如今整頓內外,這把刀遲早都要揮到你頭上,與其如此,莫不如急流勇退,好歹圖個善終。”

    “今日這杯酒,我衝你喝下了,還望公公閑暇時分想一下貧道的話,趁早做決定。”說完便離開。

    冼如星話雖然不客氣,但卻極為誠懇。

    張永苦笑,有些頹然的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算了算了,都活了這把年紀,回老家當個富家翁也不錯。”

    而自打開始就被忽略的穀大用麵色陰沉,望著女道士的背影,神色憤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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