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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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自靈堂離開,心情兀自不能平複,可他身為大明帝王,三更睡五更起的,又哪有什麽空閑可言呢?那光幕,今日講得比先前兩次都久一些,本該向他奏報的了吏部尚書詹徽、戶部尚書趙勉、兵部試尚書茹瑺、禮部右侍郎張智,都已經在偏殿等了一會了。
朱元璋便隻能進了殿,即刻開始工作。
放在桌子最上邊的折本,翻開一看,卻是兵部的折子。
這時吏部尚書詹徽拱手說:“陛下,近日來,穎國公四人頻頻與陛下私下相處,不知陛下找他們所為何事?”
茹瑺微微有些不滿:陛下方才翻開我部的折子,你卻趁此進言?未免太目中無人!何況兵部的事情,應當我來說……但他轉念再想,詹徽提提,也無甚大礙。詹徽乃是左都禦史兼任吏部尚書,風聞奏事,理所應當。我這個試尚書,一時半會,倒不能強掠他的鋒芒。
朱元璋:“那四人也並非與我私下,還有諸多皇子皇孫在場。”
詹徽正容說:“諸藩王已在京中逗留過久,正應當及時返回封地才是。也避免大臣與藩王相互串聯。”
哼,不過這詹徽,委實得寸進尺,剛搶了兵部的事,又來搶禮部的事情,吏部本就有六部之首的隱號,莫非他真想以吏部尚書之位,代行宰相之責?
茹瑺看向戶部尚書,盼望趙勉出來打斷一下。
然而趙勉直盯著麵前地磚。
茹瑺:老如朽木!
茹瑺又看向禮部右侍郎,張智隻是右侍郎,不敢搶詹徽的話正常,但現在詹徽已經說完,總該接上一二,也順勢把事情再拉回禮部。
張智倒是小聲:“太子諡號?”
茹瑺:少無銳氣!
朱元璋說:“不急,不急。”
老朱敷衍了,詹徽倒是作色:“陛下,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我們正該防微杜漸才是!”
真是越看越有宰相的風範了啊!茹瑺心中警鈴一時大作。
然而此時的朱元璋已經翻了折子看起來,才看第一份,麵色便是一變。
混蛋!70歲的老人了,兩個兒子都戰死了,唯獨剩下個8歲的獨苗苗大孫,竟還被抓著遞補成士卒!咱說的軍戶條例裏“年幼勿補”這條,都被他們給吃掉了嗎?!
朱元璋一時氣憤,重重在折子上批了否——年幼勿補!賜鈔20錠還鄉。
他再翻開下一本。
又是個淒淒慘慘的事情,一家子裏,犯事的丈夫在邊地死了,家裏沒有孩子,妻子哭訴過不下去,而這家的先人,還是早年征海寇有功的百戶。
這家竟這樣就斷絕了!
若非出個不孝子,怎地門楣添醜,叫老父泉下無靠,好妻膝下無子?
老朱這下是又憂又氣,憂氣之中,竟聯想到那光幕。
光幕後說話的後輩,倒還有些見識,知道咱開局一個碗,打下天下是多麽的不容易,治理天下又是多麽的艱難,到底還是認可咱老朱的,可那光幕上的許多文字,卻字字句句,全在說咱的不是。
咱有那麽多不是嗎?!
咱這一天天的,幹得比牛多!是為了啥,不就是為了怕手下這些家夥,一不注意,就開始欺上瞞下,偷奸耍滑,欺負大明百姓嗎?
看看這些,寫的都是什麽,諭令製度明明都在,底下的人卻連照章辦事都做不到。咱要是不管,那8歲小兒不就又要上戰場了嗎?那70老漢,不就一門死絕了嗎?
70啊,咱再過幾年,也是這個壽數了。
那光幕之前說過咱還有幾年來著?朱元璋默默算了算,發現自己竟就是在70這年去找夫人和太子的!
辛苦一生,未敢稍歇,動輒便怕沒依靠的苦命人被欺負,現時的人不了解他便罷了,後世的人竟也如此錯看他,究竟為何?
此時的茹瑺已經注意到,朱元璋捧著折子有些久了,接著,突地落下淚來。
卻說皇帝一落淚,此時殿中四人便齊齊一驚,驚到了什麽程度呢?見天狗一口,吃完半日,也不過如此!
現場一時失聲。
張智最先感慨:唉,太子諡號啊……下葬之日啊……
詹徽第一個出聲:“陛下可見到不忍聞之事?”
而茹瑺的心則在抖:
怎麽回事?陛下看我的折子看哭了,我遞上的折子,兵部的折子……
老朱抬起紅紅的眼睛看了眾人一眼,不忙說話,讓身側侍奉的太監拿麵手鏡過來,那手鏡模模糊糊,似乎照不出人來。
“你們知道這鏡子為何會這樣嗎?”
現場再度無聲。
戶部尚書趙勉,可能是被皇帝落淚嚇到了,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可能是鏡子模範不正,導致鏡麵偏斜,於是照人失真的緣故。”
“不錯,模範不正,鏡子便不能用,這代表了什麽?”朱元璋問。
“這代表了匠人該殺!”詹徽厲聲,“若以嚴刑製約,責任到人,匠人便絕不敢敷衍了事,一鏡做錯,照不出人,一槍做錯,害了我大明軍士!”
老朱虎著臉看了詹徽一眼:“休要這般隨便喊打打殺殺,我與你說了多少回了,刑法要寬嚴相濟,不可一味酷刑相加。”
茹瑺跟著看一眼詹徽,覺得自己明白了,遂搶答:“這代表著,人心不正,好好的製度也跟著偏斜了!”
比如你,左都禦史兼吏部尚書!
朱元璋鼓勵地看著茹瑺:“不錯。既然你想到了這點,便來議一議這軍戶製度吧。”
陛下果然在內涵,詹徽平素與藍玉交好。此時暗指他人心不正,難道是在借我兵部折子一用,劍鋒遙指藍玉?
可是這軍戶製度好像和藍玉也沒什麽直接關係啊?
藍玉……藍玉驕縱……脾氣暴躁,很是酷烈,仿若詹徽,不對,是詹徽仿若藍玉,也或許,這兩者陛下都看不順眼也未可知……有了!
茹瑺便明白自己是摸著老朱的脈門了,更加胸有成竹,意有所指:“陛下之前議定的軍戶製度當然是好,但過於嚴苛,法令譬如做人,要一味剛硬,過剛易折;一味寬縱,民無以懼;唯有寬嚴相濟,方能綿長生息。”
詹徽深深皺眉。
“寬嚴相濟?”朱元璋拉長了臉。
茹瑺又是一愣,怎的,陛下難道要對藍玉動手了,隻想要嚴,不想要寬?
“皆是務虛之言!”朱元璋喝道,“什麽寬縱,什麽嚴苛,說來說去,都是屁話,說點有用的!怎麽讓軍戶的日子過得更好!隻要那軍戶的日子過得好,他咋滴會想逃?咱本淮右布衣,能到現在,不就是當初日子過不下去了嗎?!說說,要怎麽讓軍戶過好日子!”
今日是要議這個嗎?原來陛下劍指的不是詹徽藍玉,而是我茹瑺?
茹瑺沒有任何準備啊!他正竭盡努力想著軍戶各種製度,卻聽老朱又說:
“衛學不夠。既然設了岷州和遼東都司的衛學,反應也好,其餘各地的衛學都該建起來。建了衛學,讓那些軍戶孩子讀了書——讀了書,就該能科考。但他們是軍戶的孩子,本該和尋常考生不一樣……”
說到這裏,朱元璋倒又想起那光幕所說。
“南人”,充盈著朝廷的南方士人。可南方人就是比北方人文風更盛點,怎麽辦呢。就如軍戶子弟要讀書,肯定沒有那些文士家裏的孩子讀得好。
老朱想到辦法了:“給他們單獨開個吏科,考得好了,便可為吏,但不可在當地為吏!”
茹瑺又迷惑了。
軍戶是他的事情,可科考用人分明是詹徽的事情。
怎的,難道陛下繞了一圈,茹瑺是假,詹徽是真?
他複又看向詹徽。
詹徽果然站出來,正要說話——
“還有,回頭科舉分榜!”朱元璋真是越說越有想法,“分南榜北榜。南人考南榜,北人考北榜。”
此言一落,殿中不吝地動山搖。
詹徽乃徽州人,一聽此言,神色立變,可在他開口之前,朱元璋先開口了,他今日的話憋得多,如今是滔滔不絕。
“以鏡觀之,咱雖有錯,卻隻錯了那一點;而你等,先不能及時糾正於咱,後又不能將咱的命令好好傳達落實,可見你等之錯,較之於咱,成百千萬倍!也不怪那後世之輩,竟說咱大明愚昧落後!原來全是壞在你等手上!偏偏你等,渾渾噩噩,全無羞恥,倒叫咱,吃了大罵名!”
朱元璋自見著了那些彈幕之後的窩火,如今是終於發泄了出去。
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自己固然有錯,卻隻錯了那麽一點點,而群臣的錯誤,卻是山河湖海。
因此他理直氣壯喝罵他們:
“咱又重議了這軍戶製度,若將來還有逃兵紛紛,或如今日折子裏那公然違反咱的製度,以年幼者遞補的,咱便斷定,這中間定有貪腐!”
茹瑺複又一麻,隻感覺從天靈麻到腳底,而那天狗,也終於嗷嗚一聲,把剩下的一半太陽也給盡數吞入口中,也不知這狗兒哪來這般大的胃口!
貪腐!
這個字眼,在朱家朝廷,意味著剝皮萱草,意味著多少官員,大好頭顱,紛紛落地。
多麽可怕的一個字眼。
什麽南榜北榜,什麽軍戶子弟興建衛學,可補吏缺,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事情,茹瑺已經想明白了……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元璋照鏡,乃逼茹瑺!
茹瑺一時之間,雙耳轟隆,兩眼漆黑,隻覺天日無光。
可他還有最後的堅持,那就是他畢竟沒有貪腐。
所以他明白的真真切切的。
皇帝是在對他說,如果你幹不好咱說的這些事,回頭你便是貪腐之人。
而貪腐之人的結果——
茹瑺耳邊聽得噗通一聲。
他以為是雙腿酥軟的自己跪下了,可張開模糊的眼睛看去,卻見殿中跪了一個人。
那人痛哭流涕,抖如篩糠:
“臣……臣有負聖恩,臣與妻子……貪贓……”
茹瑺的眼睛漸漸恢複清明了,他看見跪在殿中的人,那不正是戶部尚書,趙勉嗎?
他錯愕已極。
元璋照鏡,乃逼茹瑺。
……逼了茹瑺,趙勉認罪?
他一時之間,悚然而驚:
完全不知道是怎麽發生的。陛下之意,竟深至此?!
而禮部右侍郎張智,左右張望:輪到議定太子的諡號和下葬時間了嗎?咦,趙尚書怎麽跪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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