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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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或許用“夢”來形容,不夠貼切。

    應該說,一切的變化都太快了。

    當又一次自客棧醒來,望著淨麵的水盆裏,自己那於水波中微微蕩漾的模糊的臉的時候,楊士奇這樣想著。

    太快了,讓人無所適從,幾疑身在夢中。

    因為他實在無法想明白:身居南京內宮、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為什麽會知道他一個在德安教授蒙童的小小書生?

    他思來想去,本覺得是靜學先生王叔英)的舉薦,可路過其家,登門拜訪,靜學先生卻比他更為訝異,且一口否認,說並非他之功。

    這下子,楊士奇也隻好帶著滿腔疑惑,拿著州府下發的盤纏銀兩,踏上了奉詔前往南京的道路。

    這一路,緊趕慢趕,到了今天,總算是見到了南京外城門。

    馬上,就要進入南京城了。

    馬上,也能知道,自己為什麽被皇帝看中了吧?

    懷揣著這樣想法的楊士奇,心底雖然著急、期盼,動作卻有條不紊,刷牙,淨麵,將自己收拾得幹淨整潔,一絲不苟後,才去樓下退了房,而後,提起包袱,獨自往南京城門方向走去。

    天色還早。

    可南京的城門外,已經排起了入城的隊伍。

    楊士奇背著包袱,隨隊伍一路往前。他的前麵是一對祖孫,老嫗帶著孫女,也許是進城買些東西吧?

    隊伍雖長,排起來卻不慢,不一會兒,城門門洞已然在望,那門洞旁邊,還有個亭子。

    那是申明亭,楊士奇認得。

    他所在的德安,雖是小地方,也是有這申明亭來表彰當地賢良的。

    當地鄉老,錯愛他,有時也會讓他在申明亭上,為大家念念表彰文字。

    但京中的申明亭,和地方的申明亭,似有不一。

    裏頭有張紙,便貼在木牌之上,但那上麵,卻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改成了配字的一則小畫。

    說那話,也古怪。

    那畫上邊的人,全不似真人樣子,一個個憨態可掬著。

    還有一隻戴花的兔子。

    那戴花兔子,竟作人立模樣,一本正經的穿著件書生常見的儒衫,指點著旁邊一個將手伸入嘴中的小孩說:

    “髒手入嘴,會害病。”

    那雙手入嘴的小孩,腦袋上還有個大大的紅叉呢。

    如此童稚之畫……

    “這是什麽?”楊士奇困惑自問。

    他的聲音被前麵那對祖孫聽去了,小女孩興奮地嚷嚷道:“奶奶,這位阿兄不知道畫畫在說什麽!阿英能去告訴阿兄嗎?”

    那被叫“奶奶”的老嫗,回頭審視楊士奇一眼,伸手護著小女孩。

    “後生看著是個讀書人,怎麽會不懂這個?”

    那小女孩也不鬧了,乖乖依偎著老嫗,隻拿一雙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望著楊士奇。

    “叫老嫗見笑了。”楊士奇解釋,“我從外地來,頭次看見這個,十分驚奇。”

    老嫗哦了一聲,拍拍小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立刻活潑起來,樂滋滋告訴楊士奇:“兔夫子告訴我們,不能把髒手放進嘴裏,會被鬼神疫氣害病的!”

    兔夫子。

    真是個有趣的稱呼。

    就是不明白,為何畫上教導之人不是須發皆白的老神醫,而是這麽隻戴花兔子……

    “這是你自己弄明白的嗎?”楊士奇不禁問。

    “我看得懂畫,那畫上的字,是鄉老告訴我們的。”小女孩羞赧一笑。

    “鄉老和你們說了幾遍?”楊士奇又問。

    “還需要幾遍?”小女孩,“一遍阿英就懂了!”

    楊士奇一時默默。

    他再轉頭看申明亭裏新貼上的畫,眼光已經大為不同了。

    原來如此。

    如此簡單!

    隻要一個小小的改動,申明亭裏,三令五申,都不能令人記住的事情,便這樣輕輕巧巧,叫個稚兒也牢牢記在了心底。

    這等好事,德安竟聞所未聞,果然是南京都城,天子腳下嗎……

    楊士奇一時心情大好,笑眯眯轉頭,對小小女孩一鞠:

    “三人行必有我師,今日得小先生教誨也。”

    小女孩一時大窘,躲入了奶奶身後,隻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來,偷偷看著楊士奇。

    “阿兄記住,不要將髒手放進嘴裏。”

    “會的,會的。”楊士奇笑道,“豈敢忘記?”

    說話間,那簡明的兔夫子被拋在身後,他們穿過城門洞,入了南京城。

    入了城內,左右風貌又是一變。

    行人多了,兩側的叫賣聲,也是不絕於耳。

    正好早晨還沒吃飯,楊士奇選了路邊一個客人不少的早食攤子坐下來,方點了些食物,便聽旁坐的老書生,將手往桌上一拍,搖頭晃腦說起來:

    “之前說到過,那宋府老爺,雖金山銀行,卻素來是個為富不仁的。那家中,癡癡愚愚的兒子,栽入水中,不幸去了。他竟將伺候兒子的丫鬟們,全都殉了葬!對外,自然是說,丫鬟們都是拿了安家銀子,樂意的。可街坊四鄰,誰不知道呐,銀錢壓根沒有給,丫鬟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

    於是,一道夜晚,這宋府,便總聞陰風陣陣,寒意凜凜,還有那嗚嗚咽咽,伴著白影飄搖——”

    說到這裏,那老書生,竟有些本事,用腹部發出了一聲女子的嗚咽之聲。

    隨時大白天裏,眾多聽入了神的食客們,亦集體驚叫一聲!

    老書生哈哈一聲:“原來啊,是那些冤死的丫鬟,將狀,告到了閻王爺跟前!”

    “好,這壞家夥!”食客們義憤填膺,“有個傻兒子,本就是那宋老爺不修德行的報應,結果,他不反思自己,還騙了別人家的女兒去死,甚至連安家銀子都要昧下!早該有人出來主持公道了!”

    “閻王爺明辨是非,特旨特批,給那些冤死的丫鬟們七日機會,讓她們在子夜時分,顯化身影,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食客們一疊聲的叫好。

    楊士奇呢,默默地吃著自己的東西,聽到這裏已明白了,是在貶斥那殉葬之風。

    他的生長過程中,生父、繼父,相繼因為不同原因離世,母親雖然沒有碰上這“殉葬”,卻也很是受了些冷言冷語。

    他是樂於見這種貶斥的。

    隻是故事……說得太硬了。

    若能再潤色雕琢,便更好了。

    老書生沒把那故事說完:“剛剛說到,丫鬟顯化身影,導致府中鬼影幢幢,四鄰爭相躲避。誰知,那宋老爺,卻壓根沒想到自己做了多少壞事,而是覺得,乃是府中陰氣過剩的緣故。可他自是個色中餓鬼,舍不得自己的小夫人們,於是,便將那壞主意,打到了府中女兒身上。”

    “府中女兒,還是四五歲的年紀,小小一團,平素可愛極了,宋老爺卻特別指使,叫人把她的腳折了,裹小腳。卻說,這裹小腳,一直以來,甚被讚美,說那才是女人風姿,卻不知道啊,這聲讚美底下,更有一著毒計。乃是,裹了腳,便受了骨折大傷,大家想想,便是成人,骨頭折了,也殘廢了,何況幼兒?幼兒如此,一場高燒,便要一命呼嗚。宋老爺早已看府中賠錢的女孩兒不順眼,便想以‘裹小腳’之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弄死……”

    現場突然響起一聲哇哇大哭。

    正是攤主的四歲女孩兒,聽得害怕,哭了起來。

    食客們見此情狀,哪還忍得住。

    心中的怒火,便像是已吹脹到最大的氣球那般,驟然爆裂,紛紛叫嚷道:

    “這頭頂流膿腳底生瘡的壞種,人家都是虎毒不食子,他倒好,家裏穀滿倉錢滿屋,多少輩子都用不完,還要用裹小腳來害了自家的女兒!閻王爺怎麽還不收了他啊?!”

    “就是,就是,那些來索命的丫鬟們,趕緊的呀,你們將他索了下地府去,才是功德無量!”

    正自議論紛紛間,攤子上,有個穿著綢緞,配著玉的老爺,坐不住了,冷笑一聲:“你們這些泥腿子懂什麽。裹小腳,哪能直接將腳給折了?這中間的門道,多了去了。”

    楊士奇有點擔憂。

    因為他知道,這裹小腳,便和那丫鬟索命一樣,都不過是杜撰之語罷了。

    卻不想,那老書生,不過微微一笑,便拿著把大蒲扇,慢悠悠搖晃起來。

    他不說話,乃是因為,自有食客幫他說話。

    食客們說:“哼,你不過一個富戶罷了。這書生,可是在國子監裏旁聽過課的,說的故事,都是皇帝他們說的,皇帝他們,能比你不懂嗎?!”

    “就是,就是,你這富戶,抖擻些什麽?”

    “看他如此著急,卻是為何?該不會是他家裏也有女兒,如今也在裹小腳吧?”

    “你,你們——”那富戶一時跳腳,可他一張口,哪抵得過眾人的口舌。

    更別說,這時候還有人叫到:

    “我認識他,他好似也姓宋,也是個宋老爺,家中還真有個裹小腳的女兒,家就住在——”

    那宋富戶,一聽別人叫出了自己的姓,也是急了,連忙抬手遮臉,匆匆擠出了這食攤。

    於是,麵對著其餘食客的詰問,他第二句話都沒能說出來,便抬手遮臉,匆匆離開了這個食攤。

    等他一路東歪西拐,匆匆回到位於巷子深處的五進大宅院時,甫一入門,妻子才迎上來,一道刺耳的哭聲,便也隨之響起:

    “哇——哇哇哇——”

    宋富戶心煩意亂。

    “怎麽還在哭?”

    “裹小腳,哪有不哭的?”妻子倒是習以為常。

    “天天哭,像什麽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苛責家裏的女娃。”宋富戶氣衝衝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別裹了,給她鬆了!”

    妻子驚道:“鬆了?她以後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反正,別讓她哭了!”

    這深宅大院,夫妻兩吵了起來,可小女孩尖銳的哭聲,到底,漸漸小了。

    宋富戶掩麵走了,攤子裏的食客們,便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那樣,彼此惺惺相惜起來,老書生放下蒲扇,給眾食客團團作了個揖,重新開始說書。

    後續的故事,倒無是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楊士奇將碗中的食物,仔細吃幹淨了,結了賬,便繼續向前。

    從城外到城內,感覺沒走兩步路,卻似乎處處與德安不同。

    之前還自詡,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現在卻明白,到底是自己淺薄了。

    天下大著,天下的事情,也多著。

    就好比……

    剛剛拐過一條街的楊士奇,又見一塊提有“惠民藥局”四個字的匾額之下,擠滿了人。

    惠民藥局,是朝廷免費為窮人施藥治病的地方,是朝廷的善診,雖說藥材和大夫,並不非常好,可也是生了病的人的一線希望。

    不知這南京的惠民藥局,和德安的,有什麽區別?

    楊士奇朝那人群裏走了兩步,隻一眼,便看出了區別。

    那是貼在惠民藥局旁邊的一張布告。

    布告上寫著:

    “今南京城人,及外地入南京城醫者,若有意於惠民藥局懸壺濟世,治病救人,均可前往惠民藥局,接受考試。考試通過,成績優異者,可評選‘戴思恭獎’,評選首位,獎銀……”

    楊士奇驚異。

    自進了這南京城,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驚異。

    他不免想:戴思恭獎……是什麽?戴思恭……聽上去是個人名……

    不止他一人在想。

    人群之中,大家都在議論:

    “這戴思恭,是誰?醫者還能評獎?如那科舉,武舉一般嗎?”

    “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戴思恭,是現今太醫院太醫,學究天人,乃當代神醫。”

    “老戴太醫,家學淵源,乃是……”

    楊士奇正認真聽著,議論著戴思恭的人群裏,卻一陣躁動。

    他順著看去,看見前方來了一輛馬車,馬車簾子掀起,一位老者從馬車上下來。

    “戴思恭!”

    “戴神醫!”

    “華佗再世,仲景重生!”

    人群裏,一陣陣歡呼聲響起來。

    那老者,發也茂密,須也飄飄,往前的一步步,也輕飄飄似踩在雲端,沒有力道。再加上那紅潤紅潤,仿佛要滴出血來的臉,真真是一副衣帶當風的神仙中人。

    當楊士奇知道,那亦步亦趨地跟在戴思恭之後,連聲讓戴思恭小心台階的中年人,竟是晉王朱棡的時候,他對戴思恭的崇敬之情,達到了最高。

    可惜因布告而來,圍著戴思恭的醫者,已經將惠民藥局擠了個水泄不通。

    於醫學方麵,並無多少建樹的楊士奇,選擇讓出位置來。

    既是戴神醫是太醫,往後若有機會出入宮禁,想來是有可能碰見戴神醫的吧?

    楊士奇又往前走。

    那惠民藥局之前,已算是人數眾多。

    不想,再走出沒兩條街,來到了個名為“真香酒樓”的酒樓門口,那才叫一個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他不禁好奇:“裏頭在幹什麽?”

    旁邊站著的,也是個書生,聽見了,好心答他:“在搞盲盒。”

    “盲盒?”這位也曾自詡知識廣博的讀書人,徹底茫然了,“這是什麽?”

    旁邊那書生:“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就是在裏頭用飯之後,就可以在酒樓抽小盒子,盒子乃是紙盒子,四四方方的,隨便撿一個,打開了,裏頭有些有畫,有些沒有。”

    “那,便得到了這有些有畫、有些沒畫的紙盒子?”楊士奇說,他想到了貼在城門外的兔夫子畫。

    “當然不是。”書生說,“裏頭沒畫的盒子,就是什麽都沒有。裏頭有畫的盒子,便可得那畫上之物,比如,若畫了個雞蛋,你便能得雞蛋。”

    楊士奇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原來這叫盲盒!果然貼切!”

    他本是鍾靈俊逸之才,被這樣一點通明之後,再看那酒樓盲盒,便明白了個清楚徹底,直接看那盲盒中有何物:

    有雞蛋、針線、布匹。

    還有些酒樓之內的吃食。

    竟還有一本書!

    那是什麽書?

    楊士奇忙拉住酒樓小二,問:“你們盲盒裏的書,是什麽書?”

    小二說:“是本數學書!”

    “數學書?”

    “是嘞,公子可別小看這數學書,乃是我們家掌櫃的,特意自國子監中抄來的,說是以後啊,這術數之學,乃是重中之重呢!——公子,入座嗎?”

    雖然剛剛吃完了東西。

    但看著那盲盒上的數學書,楊士奇硬是走不動道了。

    最終,他進了酒樓,拚了桌,點了食物,抽了盲盒。

    當然沒有抽到他想要的數學書。

    但他運氣也不錯,抽到了一小筐雞蛋。

    於是,這位剛進南京城、皇帝點名要見的,便提著一筐雞蛋,在酒樓門前,眼巴巴等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等到那抽中了數學書的人。

    他提著雞蛋,與對方交換書本。

    兩廂換過,皆大歡喜。

    楊士奇拿到手,立刻將書翻了翻。

    ……沒太看懂。

    沒關係!

    他小心地將書放入懷中,出了酒樓。一路走馬觀花到現在,時間竟有些不足了,南京城中,道路兩旁的風景,還有更多。

    但他暫時隻能加快腳步,趕在今日結束之前,前往吏部報道。

    及進門,做了各項記錄,驗了各種文書之後,便讓楊士奇回去等待。

    這等待,倒是極快的,翌日,楊士奇便被引入了宮中,等待在便殿之外。

    須臾,那便殿的門打開,一位穿著青色官服的男子走進來。

    他們打眼一看彼此。

    楊士奇正要拱手。

    對方突然說:“?”

    是在叫我嗎?聽音有些像,但這口音,是不是太重了?還有那尾音,又是什麽意思?楊士奇一奇,說:“我正是楊士奇,不知兄台是……”

    “中書舍人,jane蹇義)。”

    那穿著青色官袍的人,也拱了拱手。

    “見過兄台。未來,我們便是同僚了。”

    楊士奇愕然。

    等消化了這句話的意思後,他忽地抬頭,看向內宮方向。

    時正日暮,隻見夕陽的餘暉,灑在皇城殿宇的琉璃瓦上。

    萬丈霞光,瑞氣千條;

    紅牆鬥拱,金碧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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