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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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淡最近有點鬱悶。

    他年紀輕輕,既從儒,也習醫,這兩樣,還都學得挺不錯的,按說,前途是十分光明的,但這段日子裏,南京城裏頻頻傳來些醫家相關的事情,攪得他有些心浮氣躁。

    先是南京那裏,成立了一個“戴思恭獎”,說是醫考成績優異者,可以評得這獎。

    這戴思恭,胡淡自然是認識的,現今赫赫有名的醫科聖手,他雖頭一次見到這個獎項,震撼之餘,卻也能夠理解。

    隻是,近來醫者內部,也一直有傳言,說是老戴太醫近來一直在研究溫病說。

    老戴太醫師從丹溪滋陰學派,再進一步,研究溫病之說,也是可以理解的。

    隻是,胡淡奉行的一直是醫聖張仲景的傷寒論,若是溫病學真的在整個大明流行了起來,那麽傷寒論,又將何去何從呢?這醫家聖言,莫非要就此沒落

    如此默默糾結了好一段時間,胡淡還是覺得,自己這般閉門憂慮,無疑是坐困愁城,了無益處。不如找個辦法,去南京當麵見見戴思恭,才是上策。

    於是,便在稟明父母,得到準許之後,收拾行裝,親自前往南京去遊曆一趟。

    江蘇武進與南京的距離並不遠。

    到南京城的時候,天色正好晚了,來不及進城,胡淡隻好投宿到城外一戶農戶家中。

    那農戶的家裏看著不錯,一家好幾口人,房子也大,院子裏還有一頭頗肥的毛驢,應該是個有些家底的。

    農戶見著了胡淡,因為年紀輕輕、相貌堂堂,還是個讀書人,也很喜歡,十分熱情:

    小先生晚上吃了沒有?沒吃的話,和我們一起如何?隻是今日家裏掌勺的老婆子出去給人接生了,菜不好,委屈小先生了。

    沒事的,沒事的。”胡淡先忙謝過了熱情的主人,接著,突然意識到一點,你妻子是穩婆……

    他斟酌兩下,用一種仿佛不經心的口氣說:

    近日裏,倒是聽說朝廷明發公告,說惠明藥局弄了什麽產鉗,是和接生穩婆有關的東西呢。那產鉗,胡淡也是好奇的。

    沒想到出來一趟,連南京都還沒進,就有見識的機會了。胡淡覺得機不可失。

    反正,對一個不認識自己的萍水相逢的農人,也沒有什麽麵子不麵子的問題吧

    那農人哦了一聲,想了想:好像是有這個.…

    胡淡正想繼續問效果如何。

    那農人又說:“這東西放哪裏了?”

    他兒子說:放後院柴堆那邊了吧,撿柴好用得很。

    胡淡: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胡淡想過對方評價“好用”、“不好用”,卻沒有想過,會得到這個答案。

    他懷著某種震撼的心情,吃完了飯,又在熱情的農人的引導下,親自去後院,拿那產鉗撿了一根柴………確實挺好用的。

    可是。

    如果他沒有記錯,這產鉗是助產用的吧?他當然沒有記錯。

    隨著產鉗一起發放的獎章,如今就在這戶人家中,因為是銅製的,雖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卻還是被挺寶貝的收進匣子了。

    拿出來給他看的時候,也沒讓他上手,而是自己托著,小心翼翼地給他展示了一下。

    胡淡:

    雖不知道這產鉗是上邊的誰弄出來的。但他感覺,上邊可能也沒有想到這種結果吧。

    然而還是那句話,這婦人接生的事情,胡淡既不好多做,也不好多問,剛才問出口,已經耗費了他很多勇氣。如今這件事情,便隻能這樣過去了。

    當天夜裏,他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忽然被一陣嘈雜的人聲給驚醒。

    伴著這些人聲的,依稀還有些痛苦的喘息和嗷叫。胡淡被驚醒了,朝外頭一看,院子裏竟火光耀眼。

    他揉揉眼睛,下了床,推門出去,這回,嘈雜的聲音和現場的情況都分明了,他投宿時候看見的頗肥的毛驢,原來不是夥食好,而是要生產了。

    現在,那頭毛驢在鋪了稻草的地上一時站,一時坐。無論是站是坐,都要發出痛苦的叫聲和喘息,便是之前他再夢裏聽見的。

    隻聽他喃喃道:

    唉,這驢子,不會是難產了吧

    “已經叫了好久了,小驢怎麽現在還生不出來?”偏偏是這時候,老婆子也不在……“爹!農人的兒子叫他,驢子的情況看著不行啊。”

    沒有錯,原本或站或坐,來回走動的驢子,如今已經躺倒在了地上,四腳朝天,那叫痛的喊聲,也開始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這時候,周圍的鄰居也聞訊過來了,也有幾個也養了驢,經驗老道的,一看這情況,就知道不好,趕緊挽起袖子,上前替那驢子揉肚子助產,也有將手伸進下邊去幫忙的。

    可是無論怎麽幫忙,那驢子,也還是沒能把小驢生出來,小驢還是卡在那裏,隻有血順著驢子的身體不停地淌下來。

    驢子的喘氣與呼吸,也越來越弱。

    那些上手的人,這時候也束手無措地搖頭道:難產了。

    頭還藏在裏邊,掏不出來。

    “那,那怎麽辦?難道這驢就這樣不行了?”這時候,那吃晚飯時樂嗬嗬的農人,已然麵色大變。他的焦慮在越來越糟糕的情勢發展下邊,如今是徹底變成了驚慌。

    倒是還有一個辦法,來幫忙的鄰家又說了,“破腹把小驢取出來……隻是這也是下下策啊。

    這樣一來,大驢肯定必死無疑,小驢也不一定能活,如此結局,隻能說,死馬當成活馬醫,萬一呢

    此時此刻,在旁邊已經把所有情況圍觀清楚的胡淡,終於忍不住說話:

    既然已經難產到了這個程度,試試那朝廷新發下來助產的產鉗,不是正好?一下子,在院中圍繞著毛驢的所有人,齊刷刷看向胡淡。

    那農人一愣:小先生……接著大喜,小先生是讀書人,原來還懂醫術嗎?當然懂得醫術的胡淡,沒有在第一時間謙虛。

    於是,在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間裏,那把丟在後院撿柴的產鉗,已經遞到了他的手中,而他和他手中的產鉗,也已經被遞到了痛苦的毛驢麵前。

    胡淡:……

    他麵前是奄奄一息的毛驢。

    他周圍是一道道目光灼灼,期盼著,又害怕地看著他的農人。

    而那今日收留了他投宿的農戶主人,已經不敢看向這裏了,隻用那顫抖著聲音說:“小先生盡管去做,如果最後還是沒辦法,我們不會怪你,這就是九斤的命。

    這頭驢竟還有名字。

    叫九斤,不會是因為出生的時候正好有九斤吧?說不定這驢子,也是這戶人家從小養到大的……

    事已至此.…

    胡淡深吸了兩口氣,自我鼓勵:

    你學過醫,學得很好。你很厲害,你來這裏是為了和戴思恭坐而論道。

    區區一個難產的毛驢罷了!信手拈來,更別說,還有新發下來的工具……應該適用吧

    拿著產鉗的胡淡,沒忘記把產鉗擦淨消毒,接著蹲下去,將產鉗伸入毛驢的身體,準備夾住小驢,拉出來。

    這東西,如此簡單,用法一眼而明。

    他這樣做的時候,心裏還擔憂著,夾住小驢,把小驢拉出來的過程中,會遇到哪些難題,若是時間拉長了,是不是該給母驢補點元氣……

    然而,當他準確的用產鉗夾住小驢,往外一拉,小驢的身體,便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他登時一愣。

    這麽簡單

    胡淡愣住,周圍的人可沒有愣住。

    一開始困擾著他們的,便是小驢生不出來,如今,小驢冒了腦袋,周圍的農人是大喜過望,這戶農戶的兒子們,更是瞬息便趕了上來,按著母驢的身體,小心又迅速的,合力將小驢扯了出來

    仿佛有一聲“籲——”

    那是終於生出了孩子的母驢,躺在地上,發出的疲憊歎息。

    原本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什麽也不敢看,隻能幹等著命運宣判的農戶主人一下跳將起來,先去看看小驢,那小驢,重重的,動彈著,很健壯。

    再看那母驢,母驢喘著粗氣,在稻草地上歇息,似乎因為小驢出來了,舒服不少,看著也有精神了些。

    保下來了

    一大一小,都保下來了

    當農戶主人再度轉向胡淡的時候,他眼中似乎已經有了點晶瑩:

    謝謝小先生

    ,謝謝小先生!您真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隻是救了一頭驢,能說是救命恩人嗎?胡淡有些不自在。

    但是眼前的農戶主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是如此的情真意切,手中所感覺到的粗糙和溫暖,也完全做不得假。

    再看周圍那些農戶,一個個臉上,都有了欽佩,敬畏的模樣。真不愧是讀書人,就是厲害。

    “都說書裏什麽都有,小先生讀了書,所以連畜生生產的事情都懂得了。”

    “那產鉗之前我們還不以為意,明明是個真寶貝!寶貝在我們手裏,隻是廢鐵,在小先生手裏,卻是救命的東西。

    說到了這裏,那些農人裏的一個,連忙道:

    小先生,我家的馬這幾日也快要生產了,之前找有經驗的來看過,說是胎位不太正,生產恐怕有危險,您能帶著這產鉗,幫我看看嗎?它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

    朱元璋的馬政,便是讓百姓領馬、養馬。

    若是百姓領養的馬匹死亡,是要賠償的。胡淡連忙說:這產鉗其實是個嬰兒接生的……

    周圍人雖然明白,但覺得,孩子先別說,這產鉗,應該先給那難產的馬、驢用用。胡淡隻好繼續解釋:“太小了,抓抓驢子還可以,馬是不行的!”大家懂得了:這有什麽,我們讓鐵匠照著打一個大的,不就好了

    眾人盛情難卻

    主要是,胡淡剛剛用了產鉗,似乎推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他也有一點點想要……再試一次。

    畢竟,遠離家鄉,不用顧慮讀書人麵子的機會,並沒有那麽多。

    於是,半推半就之下,胡淡又留了兩日。

    這兩日見,那出外給人接生的老婆子回來了,得知了胡淡為自己家驢子做的事情後,大吃了一驚,接著便像她丈夫一樣,對著胡淡謝了又謝,還為胡淡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胡淡雖然極力婉拒,最後還是吃了個肚子渾圓。

    招待完了胡淡,那老婆子順勢收拾了桌子和廚房,收拾完了,本擬休息,人都走到了外頭,卻又折返回來,將那放在廚房角落的產鉗撿起來。

    她臉上帶著點嘀咕的神氣,卻將那產鉗放到水下,洗了洗,擦了擦,最後,再

    把它放進了自己隨身的穩婆包中。

    這兩日裏,那鐵匠已經打好了新的更大的產鉗,這產鉗完工的時間恰到好處,產鉗一出鐵匠鋪,胡淡就接到了養馬那家人飛奔送來的消息:

    馬開始生產了,看情況不是特別好,請小先生趕緊過去看看。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胡淡也沒有二話,立刻便跟著那人走了。

    等到了地頭,再一看,和之前驢子的問題不太一樣,但也差不太多,他拿著新的更大的產鉗,探入馬的肚子裏,當產鉗碰到小馬身體,並能將小馬夾住,並穩穩拉出來的時候,胡淡心頭一鬆。很明顯。

    這一次也成功了。

    農戶裏,更多的人圍住了胡淡與正在生產的馬。

    人群喻喻的議論聲,以及看見小馬露頭的驚喜叫喊聲,都蓋住了周圍的動靜。叫正在為馬接生的胡淡,完全沒有發現,就在不遠處的道路上,停了一輛青布馬車。那馬車的車簾子掀開了,一位年輕人,以及一位老者正站在馬車前,遠遠地眺望著這裏。

    本是為了新生嬰兒的東西,沒想到,最早竟用在畜生上。”年輕的搖頭說,“看來,新東西雖然簡單,想要被接受,任重而道遠。父皇所慮極是啊。

    這也不錯。”那年老的卻道,用在畜生上,難道不好嗎?那驢子,那馬,一個個都是農人的半幅家當,先在這裏用好了,也是一樁大善事。

    若是正在給馬兒接生的胡淡能夠看見這兩人,他雖然未必認得出年輕的那位,卻一定認得出年長的那位。

    因為,那位年長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此次來南京城的目的:

    太醫戴思恭

    至於戴思恭旁邊,叫父皇的,毫無疑問,是晉王朱櫚了。

    戴思恭又說:“那第一個用產鉗的,是個腦筋活絡的,若非人多眼雜,真想見見。”

    朱櫚道:“老師想見這人,自然是有辦法的,等前麵的事兒完了,我便派人把他請到老師府上,如何

    戴思恭便衝朱櫚笑著點點頭。

    如今,在朱家一套組合拳下來,戴思恭的心,已經完全被老朱家給套牢了,自然而然,這代表朱家又跟在他身旁勤懇學醫的弟子,也深得戴思恭的喜愛

    。

    他們出城來,乃是特意來看看產鉗的,如今見產鉗總算是打開了點兒局麵,也便滿足地回了京。

    而那胡淡,並不知道,在自己全無察覺的時候,他已經和戴思恭插肩而過了。

    他順順利利用產鉗給馬接生了,在產鉗這塊的好奇心,總算得到了全部的滿足。

    這回,無論大家再是熱情,他也婉拒了。

    重新背起包袱,趁著還大下午,進了南京城。

    這一進城,還沒有走上兩步路,便在南京的鬧市裏,看見一處地方圍滿了人,走進一看,見裏頭是個明明身著王爺衣袍,卻席地而坐,雙手抱胸,一臉陰沉的青年人。

    這青年人麵前擺著好幾個籃子,籃子裏蓋著布,布蓋得不嚴實,隔得遠遠的,也能聽見鴨鴨的嘎嘎聲。

    隻是聲音很細嫩,嫩得像是剛出生沒多久的鴨鴨在叫著。

    而那王爺的背後,站著侍衛,侍衛此時拉著對聯……說是對聯,其實並不押韻。胡淡看著左邊那聯——

    《震驚!堂堂王爺,當街送鴨,受何冤屈?》右邊那聯——

    《京城之大,容不下一鴨之地,竟是因為.…》

    從來沒有被uc震驚體荼毒過的胡淡,看了這兩行字,果不其然震驚了,胃口可以說是被釣得足足的。

    更別說,這兩聯的中央,還有橫批:

    免!費!送!鴨

    人群議論紛紛。

    很心動,又不敢那麽快動。

    而胡淡呢,麵對著離奇一幕,一麵百爪撓心的深深好奇著,一麵,更是陷入深深的沉思。我在城外之際,碰著驢,碰著馬。

    進了城,碰著鴨。

    我此趟出行,竟與這南京動物,有如此難舍難分的緣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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