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噩耗與天文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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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賽前兩天的清晨,陽光透過酒店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狹長的光帶,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耿斌洋早早醒來,今天,是上官凝練、孟凡雪和屈瑋抵達的日子。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腦海裏已經預演了無數遍車站相見的場景——他如何接過她的行李,如何在她帶著些許旅途疲憊卻依舊明亮的眼眸中,看到對自己、對球隊闖入決賽的驕傲,或許,還能得到一個輕輕的、帶著思念味道的擁抱。
這期待如同溫暖的泉水,浸泡著他因大賽臨近而略顯緊繃的神經。他甚至在心裏默默組織著語言,想告訴她,那座夢想的獎杯,如今是多麽的“觸手可及”。
他、蘆東和張浩約好提前出發去車站。吃早飯時,張浩還在興奮地模擬著女孩們看到他們這三個“決賽英雄”時的反應,喋喋不休地規劃著接到人後要去哪裏吃頓好的“接風宴”。
蘆東雖然嘴上說著“別嘚瑟,小心閃著腰”,但眼底流轉的笑意和時不時瞥向手機時間的小動作,泄露了他同樣不平靜的內心。耿斌洋聽著兄弟們的調侃,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手指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摩挲,那裏存著上官凝練昨晚發來的、簡短的“明天見”三個字。
這簡單的訊息,此刻卻像帶著體溫的護身符,熨帖著他躁動的心跳。
然而,命運的惡意總喜歡在最充滿希望的時刻,露出它猙獰的獠牙。一場毫無預兆、規模空前的交通大擁堵,將他們乘坐的網約車死死地按在了城市的高架環線上,寸步難行。
時間如同沙漏中的細沙,無情地流逝。車載廣播裏,主持人用毫無波瀾的語調播報著前方因多車追尾導致的嚴重癱瘓,預計疏通時間“未知”。
“操!這特喵的怎麽點兒背!”
張浩煩躁地一拳砸在副駕駛的椅背上,脖子伸得老長,試圖從前方停滯的車流中看出一點鬆動的跡象。
蘆東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不斷抬腕看表,指針每跳動一格,他臉上的凝重就加深一分:
“來不及了,火車這個點應該已經進站了。”
耿斌洋沒說話,一種最初隻是細微的不安,迅速在胸腔裏發酵、膨脹,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嚐試撥打上官凝練的電話,聽筒裏傳來的,從一開始漫長的“嘟——嘟——”聲,到後來幹脆利落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關機?是手機沒電了?還是在隧道裏信號盲區?各種猜測像失控的彈幕在他腦中瘋狂滾動,那不祥的預感如同天際迅速積聚的烏雲,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別自己嚇自己,斌洋,”
蘆東看出他臉色不對,出聲安慰,但自己的語氣裏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們三個在一起,互相能有照應。可能隻是手機沒電,到了酒店自然會聯係我們。”
孟凡雪和屈瑋的電話同樣無法接通。這種集體的、徹底的失聯,太不尋常了,徹底擊穿了耿斌洋自我安慰的防線。
當擁堵終於緩解,車輛像重獲自由的蝸牛般挪下高架時,距離火車預定到站時間已過去近一個半小時。耿斌洋幾乎是車門剛解鎖就彈射了出去,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豹子,朝著出站口的方向發足狂奔。蘆東和張浩緊隨其後,三人臉上早已不見了之前的輕鬆與期待,隻剩下焦灼與恐慌。
出站口人流早已散盡,隻剩下幾個清潔工在打掃衛生,空曠得讓人心慌。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尋找,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卻始終不見那三個熟悉的身影。
“是不是等不到我們,自己先去酒店安頓好了?”
張浩喘著粗氣,試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蘆東掛斷電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我剛又打了酒店前台,她們沒有辦理入住。”
就在耿斌洋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被那種未知的恐懼撐爆時,他握在手裏的手機如同警報器般尖銳地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立刻接起,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泛白。
“喂?是耿斌洋先生嗎?”
一個陌生的、帶著職業性冷靜甚至有些冷漠的女聲傳來。
“我是!您是哪位?”
耿斌洋的聲音不受控製地拔高,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這裏是市中心醫院急診科。您的朋友上官凝練小姐在我們這裏,她遭遇了意外,情況比較嚴重,需要緊急手術。我們通過她手機裏的聯係人找到了您的號碼,請盡快過來一趟。”
“意外?什麽意外?她怎麽了?!她人怎麽樣?!”
耿斌洋的聲音瞬間嘶啞破裂,像被砂紙磨過。蘆東和張浩立刻圍了上來,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他瞬間失去血色的臉。
“具體情況您到醫院再詳談,目前初步診斷是右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即手術。請盡快過來辦理相關手續。”
護士的語氣平穩得像在朗讀說明書,卻字字如千斤重錘,狠狠砸在耿斌洋的耳膜和心坎上。
粉碎性骨折……緊急手術……
這幾個冰冷的醫學名詞,像瞬間凝結的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紮入耿斌洋的大腦,凍結了他所有的思維和感知。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周圍車站廣播的餘音、車輛穿梭的噪音、張浩急切的追問聲……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瘋狂的心跳,和電話裏那句“粉碎性骨折”帶來的、無邊無際的回響。他的臉色在刹那間褪得慘白,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腳下踉蹌,幾乎要軟倒在地。
“老耿!到底怎麽了?!誰的電話?!”
蘆東一把用力扶住他胳膊,急切地低吼。
耿斌洋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大團棉花,發不出任何音節,巨大的恐懼和眩暈感攫住了他全身。他隻能顫抖著,將仍在傳出忙音的手機塞到蘆東手裏。
蘆東接過電話,快速而冷靜地與護士又確認了醫院具體位置和病房號,掛斷後,他的嘴唇緊抿,下頜線繃得如同堅硬的岩石,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市中心醫院,凝練出事了,腿……傷得很重。”
張浩倒吸一口冷氣,眼睛瞬間瞪圓:
“怎麽會……”
沒有片刻猶豫,三人像是三支離弦的箭,衝出火車站,粗暴地攔下一輛出租車,幾乎是吼出了目的地。車上,死一般的沉寂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耿斌洋癱靠在椅背上,雙眼失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那些懸掛著的、為決賽造勢的鮮豔橫幅,此刻在他眼中扭曲、變形,成了模糊而猙獰的色塊,仿佛在嘲笑著他片刻前的憧憬。
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透了,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沿著脊椎一路蔓延,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趕到醫院急診科,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人來人往的嘈雜並未能衝散凝滯在空氣中的沉重與壓抑。他們在一個用藍色簾子勉強隔開的狹窄空間裏,找到了上官凝練。
她躺在慘白的病床上,蓋著同樣毫無生氣的白色被子,臉色比床單還要蒼白幾分,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幹了。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粘濕了額前的幾縷發絲。原本那雙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眼眸此刻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因為難以忍受的疼痛而不住地微微顫動。
她的右腿,從大腿中部到腳踝,被臨時的夾板和繃帶粗暴地固定著,但依然能看出那不自然的腫脹和扭曲的輪廓,像一件被暴力損壞的珍貴瓷器,看上去觸目驚心。孟凡雪和屈瑋守在一旁,兩個女孩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眼神裏充滿了驚恐與無助。
“凝練!”
耿斌洋一個箭步撲到床邊,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他想觸碰她,想緊緊抱住她,卻又像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更怕加重她的痛苦,手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最終隻能小心翼翼地、輕輕地覆在她那隻放在身側、同樣冰涼的手上。
上官凝練虛弱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渙散,努力聚焦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是耿斌洋。她嚐試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想讓對方別擔心,但那笑容因為牽扯到痛處而顯得格外脆弱、扭曲,比哭更讓人心疼。
“斌洋……你們來了……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還,還耽誤你們備戰……”
她的聲音氣若遊絲,每說一個字都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
“別說話,凝練,別說話,保存體力。”
耿斌洋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一旁泣不成聲的屈瑋和強作鎮定的孟凡雪。
屈瑋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講述了那噩夢般的經過……
她們隨著人流出了火車站,在穿過車站廣場邊緣、一段連接不同平台的人行樓梯時,一輛仿佛失控脫韁的電動自行車,毫無征兆地從側麵人群縫隙中高速猛衝出來,車頭不偏不倚,直接撞向了正走在最外側、靠近樓梯扶手的上官凝練。
她為了躲避這突如其來的撞擊,腳下猛地一崴,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便如同斷線的木偶,直接從十幾級堅硬的水磨石台階上滾落下去,右腿在翻滾過程中,以極其駭人的角度,重重地磕撞在樓梯尖銳的棱角和冰冷的地麵上……
“那個騎車的……王八蛋!他,他扭頭看了一眼……就,就加速跑了!”孟凡雪補充道,聲音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顫抖和無處發泄的憤怒
“當時太亂了,人都圍過來,等我們反應過來,想去追……那人早就鑽進人群沒影了……”
“跑了?!特喵的就讓他這麽跑了?!”
張浩聽到這裏,一直壓抑的情緒猛地爆發出來,他猛地轉向屈瑋,眼睛赤紅,幾乎是吼著質問道:
“為什麽不打電話?!啊?!出這麽大事為什麽不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們?!早一點知道,早一點……”
他的吼聲在嘈雜的急診科裏也顯得格外刺耳。屈瑋被他嚇得一哆嗦,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委屈、後怕和自責交織在一起,讓她說不出話來。
“耗子!你冷靜點!”
蘆東一把按住情緒失控的張浩,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看看她們倆!都嚇成什麽樣了!當時那種情況,光顧著叫救護車、照顧凝練都來不及,哪還能想那麽多?!你以為她們不想打嗎?!”
張浩胸口劇烈起伏著,看著哭成淚人的屈瑋和臉色慘白的孟凡雪,終究是沒再說什麽,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無力地垂下頭,粗重地喘息著。
就在這時,主治醫生拿著剛出來的CT片子和一堆報告單走了進來,神情嚴肅,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凝重。
“哪位是上官凝練的家屬?”
“我!我是她男朋友!”
耿斌洋立刻像被電擊般站直身體,下意識地用了“家屬”這個稱呼,此刻,他必須站出來,也必須被承認。
醫生看了他一眼,沒多說什麽,徑直走到燈箱前,將幾張黑白的CT片子“啪”地一聲插了上去。冰冷的白光透過膠片,清晰地照出了人體骨骼的結構,但也照出了那片區域令人心驚膽戰的破碎景象。
“情況非常不樂觀。”
醫生用筆尖點著片子上那些刺眼的、碎裂的骨塊陰影……
“右股骨遠端、脛骨平台,粉碎性骨折。你們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筆尖劃過幾個關鍵位置
“關節麵塌陷,碎骨片移位嚴重,伴隨周圍多處骨裂和韌帶、半月板的嚴重撕裂。簡單說,膝蓋周圍這個最關鍵的承重和活動結構,幾乎全碎了。”
醫生的語氣沒有任何誇張,隻是陳述事實,但這事實本身已足夠殘酷。
“醫生,手術……手術能完全治好嗎?會影響她以後……走路嗎?”
醫生的描述很清晰,有著多年運動經驗的耿斌洋知道意味著什麽,他的聲音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卑微的祈求,他緊緊盯著醫生的嘴唇,仿佛那裏能吐出決定他生死的判詞。
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依然沒有太多波瀾,卻帶著職業性的、不容置疑的殘酷:
“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尤其是這種複雜性、高能量損傷導致的粉碎性骨折。我們的目標是盡可能進行解剖複位,恢複關節麵的平整,用鋼板和螺釘進行牢固的內固定。但即使手術本身非常成功,也必然會留下後遺症。未來的康複過程會極其漫長、痛苦,需要極大的毅力和金錢支撐。能否恢複到正常行走功能,不依賴拐杖,取決於手術效果、植入物的選擇、以及後續康複的質量和持續性。但想要完全像受傷前一樣跑、跳,從事劇烈運動,可能性……極低,幾乎為零。”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麵前幾張年輕而絕望的臉,最終還是說出了最殘忍的話:
“而且,如果手術不及時——我們通常有72小時的黃金手術窗口——或者術中、術後出現感染、內固定失效、骨不連、創傷性關節炎等嚴重並發症,那麽,殘疾的風險……會非常高。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殘疾”兩個字,不再是抽象的詞匯,而是化作了兩把燒紅的、帶著倒刺的匕首,狠狠捅進了耿斌洋的心髒,並在裏麵殘忍地攪動。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上官凝練未來蹣跚、甚至依靠拐杖行走的身影,看到了她那雙本該靈動描繪世界、或充滿笑意注視他的眼眸中,因此而可能熄滅的光芒……不!他絕對無法接受!
“手術……需要多少錢?現在,馬上做,用最好的方案,最好的藥!”
蘆東深吸一口氣,問出了最關鍵,也最現實的問題,將耿斌洋從瀕臨崩潰的幻想邊緣拉了回來。
醫生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打印好的費用預估單,遞了過來。
“這是初步估算。手術費、麻醉費、材料費——特別是進口的鎖定鋼板和螺釘,穩定性更好但價格昂貴,住院費、藥費、檢查費……所有前期費用加起來,至少需要準備五十萬。這還隻是第一次手術的費用,不包括後續可能需要的二次手術,以及長期的、甚至是終身的康複治療,那又是一筆持續性的大額開銷,初步估計,每年都需要數萬,甚至十幾萬。你們先去繳費處預存一部分,我們需要盡快安排手術室和骨科專家團隊,時間拖得越久,手術條件越差,恢複的可能性就越小。”
五十萬……前期。加上後續康複,那將是一個接近七十萬,甚至可能更高的無底洞……
這個天文數字,像一座憑空出現的、散發著寒氣的冰山,轟然砸在三個剛剛經曆家庭破產、經濟狀況才因獎學金和比賽獎金稍有起色,實則根基無比脆弱的年輕人麵前。
耿斌洋的家,那個曾經能讓他被稱為“礦主之子”的煤礦早已易主,家產被凍結罰沒,能勉強維持他基本的生活費,已是父母竭盡所能的結果。
蘆東家變賣所有資產抵償巨額債務,從豪華別墅搬回老舊單元房,境況一落千丈。
張浩家的工廠破產清算,情況同樣淒慘。他們之前依靠著於教練爭取來的特批獎學金和一路拚殺獲得的比賽獎金,才勉強擺脫了吃了上頓沒下頓、需要靠“飯卡故障”度日的極致困頓,但所有的積蓄加起來,在這個殘酷的數字麵前,渺小得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連個響動都聽不見。
“錢……錢我們來想辦法!一定想辦法!”
耿斌洋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醫生,請你們一定,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方案,最好的醫生!求求你們!”
“盡快吧,時間不等人,每過一小時,手術難度和風險都在增加。”
醫生點了點頭,留下那張沉重的預估單,轉身離開了隔間。
簾子落下的瞬間,狹小的空間裏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醫療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屈瑋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上官凝練清晰地聽到了那個數字,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洶湧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浸濕了枕頭。
她用力回握住耿斌洋的手,冰涼的手指緊緊攥著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斌洋……不……不要……不要為了我……這樣……我們回家……找個小醫院……保守治療……我能忍……”
“不行!絕對不行!”
耿斌洋斬釘截鐵地打斷她,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他俯下身,近乎偏執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必須在這裏治!必須用最好的方案!凝練,你看著我,相信我,我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發誓!你什麽都別想,安心躺著,別怕,有我在!”
他不能讓她失去正常行走的權利,絕對不能!那個在綠茵場邊為他呐喊、在畫板前靜靜勾勒世界、未來應該和他一起漫步人生、看盡風景的上官凝練,不能就這樣被一場無妄之災徹底摧毀。
求生的本能和守護愛人的巨大決心,迫使耿斌洋立刻開始行動。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
首先,他和蘆東、張浩將三人身上所有的銀行卡、現金都集中起來,不顧一切地跑到醫院門口的ATM機前,查詢、取現。屏幕上跳出的可憐數字,讓他們的心一次次沉入穀底。
接著,打電話。耿斌洋第一個打給了於教練。於俊洋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用異常冷靜的語氣說:
“我知道了,位置發我,我馬上到。”不到二十分鍾,於教練便趕到了醫院,他先是去病房看了一眼上官凝練,安慰了她幾句,然後直接將耿斌洋三人叫到走廊。
“這是我這幾年所有的積蓄,本來是打算……”
於教練沒說打算做什麽,隻是將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耿斌洋手裏,裏麵是幾遝捆紮整齊的鈔票,看樣子有五萬左右。
“先應應急。”
接著,他又開始不停地打電話,動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脈,聯係校方領導,說明情況的特殊性和緊急性,試圖爭取一些緊急救助金或特殊借款。同時,他也聯係了相熟的、之前對球隊表示過興趣的讚助商,希望能得到一些援助。
隊友們也很快聞訊趕來。喬鬆、陳龍飛、叢慶、李誌剛、陸超、付健生……甚至連平時最節儉、家境也相對困難的付健生,都掏空了自己的錢包和銀行卡,將裏麵所有的錢,無論多少,都拿了出來。沒有人猶豫,沒有人抱怨,他們沉默地將錢塞到耿斌洋、蘆東或張浩手裏,用力拍拍他們的肩膀,眼神裏充滿了支持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鼓勵。
“洋哥,東哥,耗哥,別急,咱們大家一起想辦法!”
喬鬆的話代表了所有人的心聲。
一筆筆或多或少的錢,帶著隊友間毫無保留的、深厚的情誼,匯集到耿斌洋手中。這些錢,有的還帶著體溫,有的皺皺巴巴,但它們代表著希望。然而,當蘆東拿著計算器,將所有現金和銀行卡餘額加在一起時,那個數字,距離五十萬,依然有著令人絕望的巨大鴻溝。
於教練那邊反饋的消息也不樂觀,校方的程序繁瑣,層層審批下來不知要等到何時;讚助商的援助更是杯水車薪,或者遠水解不了近渴。
希望的火苗,在現實的寒風中明滅不定。
耿斌洋抱著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想起了那個擁有通天手段的“大頭哥”耿輝。他走到走廊盡頭,顫抖著撥通了那個被視為最後王牌的緊急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久到耿斌洋幾乎要放棄時,終於被接起了,但傳來的,卻是一個冰冷而標準的電子錄音:
“您好,我現在人在歐洲處理緊急事務,暫時無法接聽您的電話。如有要事,請留言,我會在方便時與您聯係。嗶——”
“嘟”的一聲長忙音,像是一柄重錘,徹底擊碎了耿斌洋心中最後的僥幸與依賴。他無力地垂下手臂,手機從掌心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屏幕瞬間碎裂出蛛網般的紋路,如同他此刻的心。
“怎麽樣?”
蘆東快步走過來問。
耿斌洋搖了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試試……試試找我三叔?”
病床上,上官凝練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用極其虛弱的聲音提醒,眼中燃起一絲渺茫的、屬於血緣親情的希望。她父親去世後,母親因悲傷過度,身體和精神狀態都極差,家裏為了給父親治病早已掏空所有,她堅決不讓告訴母親,怕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如今,血緣上最近的親人,隻剩下那個父親臨終前,緊緊拉著耿斌洋的手,叮囑“少搭理他”的三叔上官軍了。
耿斌洋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立刻從地上撿起屏幕碎裂的手機,幸好還能用,他憑借記憶,找出那個隻存過一次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響了七八聲,就在即將自動掛斷時,才被慢悠悠地接起,一個帶著些許被打擾的不耐煩、又努力維持著表麵客套的中年男聲傳來:
“喂?哪位啊?”
“三叔,您好,我是凝練的男朋友,耿斌洋。”
耿斌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和應有的禮貌,盡管他的心已經跳得像要衝出胸膛。
“哦,小耿啊,有事嗎?我這邊正忙著。”
上官軍的語氣帶著一種疏離的恍然
“三叔,凝練出意外了,腿摔斷了,在醫院,需要緊急手術,費用很高,我們……”
耿斌洋急切地說明情況,語速不自覺地加快。
“什麽?摔斷了?嚴不嚴重啊?怎麽這麽不小心?”
上官軍的語氣聽起來有些許驚訝,但更多的是被打擾的不耐,並未流露出多少真切的關切。
“很嚴重,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必須馬上手術,不然可能會……殘疾。手術費要五十萬,我們湊不齊,您看能不能……先借給我們,我們以後一定還!砸鍋賣鐵也還!”
耿斌洋幾乎是在哀求。
“五十萬?!”
上官軍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
“小耿啊,不是三叔不幫你,你看我這……唉,公司最近資金周轉也非常困難,好幾個大項目都壓著款子回不來,銀行天天催貸,我這都快揭不開鍋了。而且我這正在開一個非常重要的董事會,實在抽不開身啊。這樣,你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問問同學,問問學校?啊?我這邊信號不太好……喂?喂?先掛了啊……”
“三叔!三叔!您聽我說……”
耿斌洋對著電話急呼,但聽筒裏隻傳來“嘟嘟嘟”的、無比決絕的忙音。他不死心地再打過去,聽到的已經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提示。
耿斌洋站在原地,握著那部屏幕碎裂、如同他此刻心境般的手機,渾身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終於切身體會到,為什麽上官凝練的父親,那個飽經風霜的男人,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會用盡力氣,那樣鄭重地叮囑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巨額的利益和麻煩麵前,體現得如此赤裸和殘酷。所謂的血緣親情,在五十萬的現實麵前,薄得像一張一捅就破的紙。
所有能想到的渠道,所有可能帶來希望的線索,都徹底斷絕了。隊友、教練、學校、江湖大佬、血緣親屬……
所有的希望之火,一盞接一盞地,無情地熄滅了。他們傾盡了所有人的所有,加上於教練動用人脈關係,幾乎是押上了自己多年聲譽才臨時借到的一些高息借款,甚至後來於教練一咬牙,打電話讓朋友將自己那輛開了多年、性能依舊不錯的SUV開去了二手車行,極其廉價地快速抵押,又拿回了幾萬塊錢。
當蘆東拿著最後匯總的、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清單,用嘶啞的聲音報出那個最終數字時,隔間裏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二十八萬六千七百五十二塊……毛票都算上了。”
蘆東的聲音幹澀得像是在砂紙上摩擦。
二十八萬六千七百五十二。
距離五十萬的手術費門檻,還差整整二十一萬三千二百四十八!
這區區二十一萬的缺口,在此刻,卻如同一條無法逾越的死亡峽穀,橫亙在上官凝練通往正常行走的未來之間。
醫院繳費處的護士已經來催了第二次,語氣一次比一次冰冷、不耐,公式化地提醒他們,如果不在規定時間內繳足手術費用,手術將無法排期,病人隻能進行最基本的保守鎮痛處理。
“醫生說了,72小時黃金窗口,耽誤了,後果自負。”
時間,像沙漏裏的流沙,無情地滑向深淵。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踩在耿斌洋心尖上的刀片,淩遲著他所剩無幾的理智和希望。他看著病床上因為疼痛和虛弱再次昏睡過去的上官凝練,看著她即使在睡夢中依然緊蹙的眉頭和毫無血色的臉,回憶如同失控的潮水,帶著甜蜜和絕望的雙重毒性,洶湧地衝擊著他早已不堪重負的精神堤壩。
初次相見時,她在新生谘詢處那驚為天人的側臉和清冷的氣質;軍訓時她暈倒在他懷裏,那輕盈的重量和淡淡的發香;保研路上她遭遇襲擊,在他懷中顫抖時激起的無限保護欲;平安夜裏她收下那朵簡單玫瑰時,臉上綻放的、比星光還璀璨的羞澀笑容;省奪冠後,她在校園論壇上被奉為女神,卻隻對他一人溫柔淺笑的專注;無數個視頻通話的夜晚,她隔著屏幕傳來的、溫柔而堅定的“我等你”……
這一切美好得如同陽光下七彩的肥皂泡,那麽絢爛,那麽不真實。而現在,這肥皂泡即將因為那該死的、如同天塹般的二十一萬塊錢,而“啪”地一聲徹底碎裂,甚至可能隨之帶走她站立、行走的基本能力,帶走他們所有關於未來的、觸手可及的憧憬。
絕望,像濃稠得化不開的墨色瀝青,將他從頭到腳層層包裹、黏著,拖向無法呼吸的深淵。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與渺小。曾經,他以為憑借自己的努力、天賦和兄弟們的同心協力,可以在綠茵場上戰勝任何強大的對手,可以一步步靠近那座象征著最高榮耀的冠軍獎杯,可以兌現對上官凝練的承諾,給她一個閃閃發光的未來。
但現在,他連保住她一條腿、保住她正常行走的權利都做不到!那種深入骨髓的挫敗感、無能感和鋪天蓋地的自責,像無數隻無形的手,要將他撕扯、粉碎。
他頹然跪倒在病床邊,將額頭深深抵在上官凝練沒有受傷的、冰涼的手背上,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滾燙的、帶著鹹澀味道的液體,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從他那雙曾經在球場上洞察一切、此刻卻隻剩下空洞與絕望的眼眶中洶湧而出,迅速浸濕了潔白的床單,留下一片絕望的深色印記。
“對不起……凝練……對不起……”
他像是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音破碎不堪,在寂靜的隔間裏低回
“是我沒用……是我沒保護好你……連救你……救你的錢都拿不出來……我就是個廢物……”
曾經那觸手可及的星辰,那閃耀著冠軍金輝和職業夢想的星辰,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的現實徹底擊碎,化為齏粉,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他該怎麽辦?他還能怎麽辦?誰能告訴他,哪裏還能找到這救命的二十一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