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魔鬼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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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夜,是另一種形態的生命體。它不沉睡,隻是換了一種更為沉重、更為壓抑的節奏在呼吸。慘白的燈光在走廊盡頭明滅,無力地切割著濃稠的黑暗,映照著消毒水氣味中漂浮的塵埃,如同無數焦灼而無處依附的靈魂。
每一扇緊閉的門後,都可能藏著一個正在碎裂的世界。對於獨自守候在藍色簾子隔間內的耿斌洋而言,他便是這個世界崩塌中心唯一的守望者。
上官凝練在鎮痛藥劑的作用下,終於暫時擺脫了劇痛的折磨,陷入一種不安的淺眠。但即使是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依舊微微蹙著,原本紅潤的嘴唇幹裂蒼白,長睫毛不時神經質地顫動,仿佛身體記憶的疼痛並未遠去,仍在潛意識的海麵下洶湧。
那隻沒有受傷的手,無意識地放在身側,指尖偶爾會輕微地勾動一下,像是在尋找什麽失落的東西,又像是在抵禦無形的恐懼。
耿斌洋坐在床邊的硬塑膠椅子上,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緊緊交握,抵在額頭。他維持這個自我封閉的姿勢已經很久,像一尊被痛苦凍結的雕像,隻有背部肌肉因極度緊繃而顯現出的、細微的顫抖,暴露著內心正在經曆的驚濤駭浪。
醫生那句“殘疾的風險會非常高”如同最惡毒的魔咒,在他腦海裏循環往複,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冰錐,反複鑿刻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他甚至能“聽到”骨骼碎裂時那細微而恐怖的“哢嚓”聲,那是屈瑋描述中,此刻卻無比清晰回蕩在他耳邊的聲音。
二十八萬六千七百五十二。
二十一萬三千二百四十八的缺口。
這兩個數字,不再是冰冷的符號,而是化作了兩條擁有實質重量的冰冷鐵鏈,纏繞著他的脖頸,越收越緊,勒得他眼球充血,幾乎要窒息。兄弟們傾盡所有、連毛票都湊出來的付出,於教練押上聲譽、甚至抵押愛車的支援,隊友們毫不猶豫掏空口袋、眼神中帶著毫無保留信任的情誼……
這一切匯聚起來的、帶著體溫的希望之火,在那道冰冷的現實鴻溝麵前,微弱得像風中的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他曾天真地以為,憑借努力、天賦和兄弟們的同心協力,他們可以在綠茵場上戰勝任何強大的對手,可以一步步靠近那座象征著最高榮耀的冠軍獎杯,可以兌現對上官凝練的承諾,給她一個閃閃發光的未來。
但現在,這看似堅不可摧的信念,在赤裸裸的金錢和殘酷的命運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他連保護自己最愛的人,保住她最基本行走權利的能力都沒有!那種深入骨髓的無能感、挫敗感和鋪天蓋地的自責,像無數隻無形的手,要將他撕扯、碾碎,直至化為齏粉。
數小時前,於教練強行帶走了蘆東、張浩和付晨等人。
於教練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在絕境中維係秩序、近乎殘忍的強硬:
“都給我回去休息!明天……後天還有比賽!所有人都需要保持體力!守在這裏,除了耗幹自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斌洋留下,有任何情況立刻通知我們。”
蘆東和張浩自然是萬般不願,眼睛通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低吼,想要反駁。
“你倆給我聽話!”於
教練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更深沉的、近乎懇求的擔憂
“我們需要保持清醒,所有人都需要!上官這裏需要人,但球隊也不能垮!回去,哪怕隻是閉眼躺一會兒!算我求你們!”
最終,是耿斌洋抬起頭,用那雙布滿血絲、空洞得如同枯井般的眼睛看向他們,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輪磨過:
“東少,耗子,你們回去吧。我守著……我沒事。”
那聲音裏的死寂和剝離了所有生氣的平靜,讓蘆東和張浩心頭猛地一顫,所有到了嘴邊的抗爭話語都被堵了回去。他們還想說什麽,卻被於教練用更嚴厲的眼神製止。
孟凡雪和屈瑋也被輕聲勸離,她們同樣身心俱疲,臉上淚痕未幹,需要短暫的喘息來應對接下來的漫長煎熬。
離開前,蘆東用力抱了耿斌洋一下,那力道大得幾乎要箍斷他的肋骨,在他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兄弟,撐住,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明天再一起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張浩也紅著眼圈,重重捶了他肩膀一下,聲音哽咽:
“老耿,凝練會沒事的!一定!我們……我們等你消息!”
看著兄弟們一步三回頭、最終消失在走廊盡頭那被燈光拉長的、模糊的背影,耿斌洋感覺那最後一點支撐著他的人間煙火氣,似乎也隨之被抽離了。
他重新坐回那把冰冷的椅子,陷入了更深的、無人可以分擔也無人能夠理解的孤獨與絕望的泥沼之中。寂靜,像濕冷的棉絮,堵塞了他的耳朵,隻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瘋狂卻又空洞的心跳聲。
繳費處的護士第四次來催,語氣已經不帶任何人類情緒,隻剩下機器般公事公辦的冰冷,她轉身離開,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地麵的“嗒、嗒”聲,在死寂的走廊裏有規律地回蕩,如同一步步逼近的、倒計時的喪鍾,精準地敲打在耿斌洋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
耿斌洋感覺自己的心髒隨著那腳步聲一下下抽搐,痙攣般的疼痛從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抬起頭,目光近乎貪婪地、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眷戀,流連在上官凝練蒼白的臉上。
他試圖從中找到昔日那份驚心動魄的美麗與靈動,找到她微笑時眼裏的星光,找到她專注畫畫時側臉的寧靜輪廓
……但此刻,映入眼簾的隻有被劇痛和失血侵蝕後的脆弱、疲憊,以及一種生命正在緩慢流失的灰敗感。
他猛地站起身,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眼前瞬間發黑,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站穩。長時間的緊張、巨大的悲傷和近乎絕食的狀態讓他的身體發出了最後的抗議。
胃部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抽搐著疼痛。他需要一點空間,一點冰冷的、能刺痛肺葉的空氣,來刺激他幾乎要因痛苦而停止運轉的大腦。
“我……去透透氣。”
他對著沉睡的上官凝練,也對著這間充斥著絕望氣息的隔間,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然後,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僅憑本能驅動的軀殼,踉蹌著走出了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急診科,摸索著走到了住院部大樓外一個僻靜的、堆放著廢棄醫療器械和雜物的露天陽台。
深夜的冷風如同摻著冰碴的冷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劇烈的寒顫,牙齒都開始咯咯作響。城市的霓虹在遠處冷漠地閃爍,勾勒出冰冷而陌生的樓宇輪廓。
那些為全國決賽懸掛的、印著“冠軍”、“夢想”、“巔峰對決”字眼的鮮豔橫幅,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此刻在他眼中,成了命運最惡毒、最刺眼的諷刺和嘲笑。
他蜷縮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牆角,再也支撐不住,喉嚨裏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瀕死般的嗚咽。
滾燙的淚水第一次如此洶湧而無助地決堤,混雜著鼻涕和嘴角咬出的血絲,肆意流淌。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劇烈的疼痛來壓製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悲號,隻能在心裏瘋狂地、絕望地呐喊:
“為什麽是她……為什麽偏偏是她……我寧願斷腿的是我!是我啊!老天爺你睜睜眼!衝我來!!”
“夢想……冠軍……職業合同……嗬嗬……狗屁!都是狗屁!連她的一條腿都換不回!連讓她站起來都做不到!!”
“我可以不要冠軍,可以不要夢想,可以背負一切罵名,被萬人唾棄,一輩子活在陰影裏……下地獄也行……但我不能看著她瘸一輩子……我不能讓她的未來在輪椅上、在拐杖上度過……我不能讓她的眼睛失去光彩……絕對不能!”
就在他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意識在現實與噩夢的邊緣模糊搖擺,被這無解的難題折磨得幾乎要瘋狂時,口袋裏的手機,突兀而執拗地震動了起來。
嗡嗡——嗡嗡——嗡嗡——
這震動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像一隻不祥的黑色甲蟲,在他腿側爬行。
耿斌洋像被高壓電擊中般猛地一顫,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屏幕。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正是這座他們為之奮鬥、也即將埋葬他一切的決賽城市。
會是誰?醫院有新的通知?還是……
一種極其不祥的、仿佛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預感,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顫抖著,幾乎是憑著殘存的生物本能,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按下了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聽筒接觸到他冰冷耳朵的瞬間,他甚至不自覺地又顫抖了一下。
聽筒裏,先是傳來一陣輕微的、若有似無的電流雜音,仿佛是信號正從某個陰暗的角落艱難地爬過來。隨即,一個他此生都無法忘記的、帶著幾分慵懶笑意,卻又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滑膩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喂,耿斌洋嗎?聽說,你最近在為錢發愁?”
是王誌偉!
耿斌洋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凍結成冰。他猛地站直身體,仿佛這樣就能抵禦那聲音帶來的無形壓迫,握緊手機,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他的聲音像是從被碾碎的鐵屑中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王誌偉?!你怎麽會……”
“我怎麽知道的?”
王誌偉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掌控一切的得意和戲謔,“別忘了,畢竟我們現在的博彩業務,在這個體育圈子裏也是有點人脈的。消息,總是比一般人靈通那麽一點點。”
他頓了頓,語氣故意放慢,帶著一種刻意的關切,卻比直接的嘲諷更令人毛骨悚然:
“更何況,上官的事,我怎麽能不‘關心’呢?”
他的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談論今晚的宵夜,但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鉤子,精準地刮擦著耿斌洋的耳膜和早已裸露的神經末梢。
“你到底想幹什麽?!”
耿斌洋低吼,壓抑的憤怒、絕望和一種被窺視的屈辱讓他的聲音扭曲變形。
“別激動,我的妹夫。”
王誌偉慢條斯理地說,背景音裏似乎還有隱約的紅酒倒入高腳杯的細微清脆聲響,與他所處的環境形成殘忍的對比
“我隻是想跟你做一筆交易。一筆……對你我都有好處的交易。”
他頓了頓,似乎在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耿斌洋在電話那頭無聲的煎熬,然後才用一種如同魔鬼在耳邊低語般的、充滿誘惑又無比危險的腔調,緩緩說道:
“聽說,手術加後續康複,需要差不多七十萬?嘖嘖,真是天文數字啊。對於現在你們這幾個……嗯,落魄公子來說,怕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了吧?”
他故意用了“落魄公子”這個詞,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而且,光是錢就夠了嗎?這種複雜的粉碎性骨折,手術台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至關重要。主刀醫生的水平、經驗,直接決定了骨頭能不能接好,關節麵能不能複原,決定了術後她的腿是能勉強走路,還是能盡可能接近正常功能。”
耿斌洋的心髒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撞碎胸骨躍出體外。王誌偉不僅對他的經濟困境了如指掌,甚至精準地擊中了他對手術效果最深層的恐懼!他強壓下喉嚨裏翻湧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氣,咬著後槽牙,從齒縫裏擠出聲音:
“這跟你沒關係!”
“噢?沒關係嗎?”
王誌偉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錐
“耿斌洋,收起你那可笑的、一文不值的驕傲吧。現實點。現在,此刻,能立刻、馬上拿出七十萬現金,並且能請到剛從德國回來的、全國最權威的骨傷科專家團隊,親自飛來為上官凝練主刀的,隻有我。”
他刻意放緩語速,讓“剛從德國回來的”、“全國最權威”、“親自飛來”這幾個詞,像裹著蜜糖的毒藥,一字一句地砸在耿斌洋心上。
“用最好的專家,使用最先進的技術和內固定材料,手術成功率會大幅提高,留下嚴重後遺症、比如創傷性關節炎或者骨不連的幾率,自然也會降到最低。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除非你根本不在乎她的未來。”
他不再給耿斌洋喘息和反駁的機會,語氣變得直接而殘酷,圖窮匕見:
“明天的決賽,我們家,以及我們背後的一些……朋友,在博彩盤口上投入很大。很不幸,你們金融學院奪冠的呼聲太高了,這讓我們很為難。所以,我們需要你們輸。輸掉這場決賽。”
耿斌洋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盡管在王誌偉開口的那一刻,他內心深處已經隱約捕捉到了那最黑暗的可能性,但親耳聽到這赤裸裸的、肮髒的“假球”要求,還是如同被一道裹挾著地獄火焰的驚雷劈中,靈魂都在顫栗。
“你……你他媽瘋了?!”
耿斌洋的聲音因極致的震驚、憤怒和一種生理性的厭惡而劇烈顫抖,“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這是犯罪!是背叛!!”
“我當然知道。”
王誌偉的語氣恢複了那種令人作嘔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平靜
“我正是在給你指一條唯一的、現實的明路。踢假球,輸掉比賽。作為回報,我給你七十萬現金,並且立刻協調專家團隊,確保上官在黃金手術窗口內,得到這個世界上她目前能獲得的最好治療。”
他話鋒一轉,語氣裏忽然摻入一絲看似真誠、實則更顯虛偽和惡毒的偽善:
“說到底,凝練畢竟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看著她現在這樣,我也很……心痛。我也不希望看到她年紀輕輕,花一樣的年紀,就……就這麽變成殘廢,餘生都在痛苦和不便中度過。這,也算是我能為她做的,一點力所能及的、出於舊情的事情吧。”
“你休想!”
耿斌洋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咆哮出來,王誌偉那副假仁假義、將卑鄙交易粉飾成慈善施舍的嘴臉,讓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幾乎要嘔吐出來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寧可……”
“寧可什麽?”
王誌偉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可笑的事情,輕輕笑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寧可看著她瘸?寧可讓她因為你的‘堅持’和‘原則’,而錯過最佳治療時機?耿斌洋,別自欺欺人了,也別急著拒絕。好好想想,用你的腦子,而不是你那衝動的熱血。”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極具穿透力和蠱惑性,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開始解剖耿斌洋的靈魂:
“一邊,是你夢寐以求的全國冠軍獎杯,是你和蘆東、張浩他們從泥地裏摸爬滾打、流淌了十幾年汗水與淚水的足球夢想,是於教練那老家夥把自己未竟的心願全都寄托在你們身上的期望,是你未來可能一片光明、足以改變命運的職業道路……哦,對了,還有你那幫把你當成核心、當成兄弟、毫無保留信任你、願意為你堵槍眼的隊友們的未來和信念。”
他故意停頓,讓每一個詞都像浸了毒液的針,深深紮進耿斌洋心上最柔軟、最珍視的地方,然後,話鋒猛地一轉,語氣變得森冷、尖銳,帶著一種將美好事物在你麵前緩緩撕碎的殘忍:
“而另一邊,是上官凝練實實在在的、觸手可及的未來。是她能否像正常人一樣自由行走、奔跑、甚至隻是輕鬆上下樓梯的權利;是你們曾經在無數個日夜憧憬過的、一起牽著手漫步人生路、看遍四季風景的平凡畫麵;或許,還有她作為那個熱愛用畫筆勾勒世界的女孩,未來是否還能背著畫具,輕鬆地去往任何她想描繪的遠方;以及,當她看到別人在陽光下肆意奔跑跳躍時,那雙清澈眼眸中,是否會不可避免地蒙上羨慕、遺憾,乃至……徹底熄滅的光芒……”
“閉嘴!你給我閉嘴!你他媽根本不配提這些!!”
耿斌洋痛苦地低吼,額頭上青筋暴起,王誌偉的描述像一把燒紅的、帶著倒刺的匕首,在他心口殘忍地攪動、翻轉。那些畫麵,正是他最深沉的恐懼,是他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也要守護的東西,此刻卻被敵人用作攻擊他的武器。
王誌偉果然停了下來,但隻是片刻,如同享受獵物最後的痙攣。隨即,他用一種更加輕柔、卻也更顯惡毒和誅心的語氣,拋出了最終的重磅炸彈,直指耿斌洋信仰的核心:
“耿斌洋,還記得紀曉彤嗎?那個開著賓利,能直接給你通往職業足球殿堂合約的白富美?你當時拒絕得多幹脆、多高尚啊!為了你對上官凝練的這份‘純粹’的、不容玷汙的愛。你選擇了愛情,放棄了捷徑。”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嘲弄
“現在,證明你這份愛的時候到了。證明它到底有多‘純粹’,有多‘偉大’。”
“你的夢想,是那座冠軍獎杯。”
“她的夢想,是能重新正常走路,擁有一個不被殘疾陰影籠罩的未來。”
“你選一個。”
“你選一個。”
這五個字,如同最終審判的喪鍾,在耿斌洋被痛苦填滿的腦海裏轟然炸響,餘音如同黑色的潮水,反複衝刷著他意識的堤岸,回蕩不休。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和堅守,在這一刻被強行壓縮、扭曲成了最簡單、也最殘酷的二選一。
選夢想和兄弟,還是選她和未來?
選靈魂的潔淨與團隊的榮耀,還是選愛人的健全與一生的責任?
他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剝離了靈魂,懸浮在一個無盡的、黑暗的虛空深淵邊緣,腳下是兩條背道而馳、都彌漫著血色霧氣的路,每一條的盡頭,都是萬劫不複的毀滅。
一條路上,是蘆東、張浩和所有隊友們失望、震驚、最終化為憎恨和鄙夷的眼神,是夢想如同琉璃般碎裂一地的清脆聲響,是自己堅守了十幾年的足球信仰的徹底死亡和玷汙;
另一條路上,是上官凝練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陽光時黯然神傷的孤獨背影,是她努力想對他擠出的、卻比哭更讓人心碎的、強裝堅強的笑容,是他們所有關於未來的、色彩斑斕的憧憬,如同被雨水打濕的畫卷,迅速褪色、模糊,最終化為蒼白的泡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電話那頭,王誌偉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如同潛伏在黑暗最深處的獵手,優雅而殘忍地享受著獵物在陷阱中最後的、絕望的掙紮。
聽筒裏,隻有他那邊隱約傳來的、平穩的呼吸聲,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耿斌洋的聽覺。
耿斌洋的眼前一片模糊,血色與黑暗交替閃現,耳邊是持續不斷的、高頻率的嗡嗡鳴響。他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決賽的那個十二碼點前,山呼海嘯般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湧來,要將他碾碎。但這一次,壓力不再是來自觀眾的呐喊和對手的凝視,而是來自命運最惡意、最殘酷的捉弄,來自愛與夢想之間這場你死我活、必須獻祭其一的血腥廝殺。
他想起了上官凝練滾下樓梯時那聲沉悶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撞擊聲;想起了她躺在病床上,臉色比床單還要蒼白,額頭上布滿細密冷汗的痛苦模樣;
想起了她氣若遊絲、卻還在為他著想地說
“回家……保守治療……我能忍……”;
想起了她即使在藥物帶來的昏迷中,依舊緊緊蹙著的眉頭,仿佛連夢境都充滿了疼痛……
他想起了蘆東在更衣室裏,因為他的低迷而聲嘶力竭、目眥欲裂的怒吼和信任;想起了張浩平時沒心沒肺、卻在關鍵時刻永遠站在他身邊、無比真誠的笑容和兄弟義氣;想起了於教練那雙飽經風霜卻依舊銳利、裏麵裝著未竟夢想和全然的、沉重的托付的眼睛;
想起了付晨、喬鬆、叢慶、陸超……所有隊友們,在場上拚盡全力、在場下毫無保留支持他的、那一雙雙信任的眼睛……
“我可以不要冠軍……可以不要這該死的夢想……可以背負一切罵名,被所有人唾棄,一輩子活在陰影裏,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行……”
“但我不能看著她瘸一輩子……我不能讓她的未來……因為我此刻這愚蠢的‘堅持’和‘原則’……而徹底毀掉……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蘆東……耗子……教練……兄弟們……我對不起你們……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個懦夫……是個叛徒……”
“我就是個廢物……一個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一個最終還是要出賣靈魂、出賣兄弟、出賣一切的……徹頭徹尾的廢物……”
內心撕裂般的痛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如同海嘯掀起的巨浪,最終吞噬了一切堤壩。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麵、所有的信念和掙紮,都匯聚成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純粹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的最深處,隻剩下上官凝練可能拖著殘腿、眼中光芒熄滅的殘酷未來,像地獄中唯一燃燒著的、灼熱的業火,瘋狂地灼燒著他僅存的理智、良知和所有對美好的眷戀。
而王誌偉提供的“最好的專家團隊”和“更高的成功率”,像是這黑暗深淵中唯一閃爍著的一點磷火,冰冷,詭異,卻散發著無法抗拒的、指向生存的誘惑。
對上官凝練那超越生命本身的愛與責任,以及那深埋心底、日夜啃噬著他、因自己牽連三大家族破產而始終無法釋懷的愧疚感,如同最終審判的巨錘,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壓倒了一切。
包括他視若生命的足球夢想,包括他重於泰山的兄弟情誼,包括他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和道德底線,包括那個曾經驕傲、陽光、相信努力可以戰勝一切的耿斌洋。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被燒紅的炭塊和玻璃渣堵塞,火辣辣地疼痛,發不出任何完整的音節。他試了幾次,麵部肌肉因極度的痛苦和掙紮而扭曲。
最終,用一種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最底層、耗盡了他全部生命力、燃燒了他所有靈魂碎片的、嘶啞破碎到不成調子的嗓音,對著那冰冷的話筒,一字一頓地、極其艱難地,擠出了那句將他自身徹底打入永恒深淵、萬劫不複的話:
“……七十萬……現金……現在就要……還……還有你答應的……專家……必須……保證……”
他停頓了一下,用盡這具軀殼裏最後一絲殘存的力量,補充道,聲音裏帶著一種瀕死之人般的、最後的、卑微卻又執拗的要求:
“我……不希望……那是……空頭支票!!!”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隨即,傳來了王誌偉一聲心滿意足的、如同惡魔終於飽餐了靈魂後發出的、慵懶而愉悅的輕笑。
“放心,錢和專家,都會到位。我王誌偉,向來講‘信用’。地址我發你。一小時內,市中心,‘帝景’酒店,頂樓總統套房。過期……不候。”
嘟——嘟——嘟——
忙音響起,幹脆利落,如同鍘刀落下,斬斷了他與過去的一切聯係。
耿斌洋的手臂徹底失去了所有力氣,無力地垂落下來。手機從他僵直的指間滑脫,“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粗糙、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屏幕朝向黑暗的天空,那蛛網般的裂痕在微弱的光線下,如同他此刻破碎不堪的靈魂紋路。
他沒有去撿,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
他隻是僵硬地、如同一個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站在原地,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仰起頭,望向這座城市被霓虹染成一片詭異暗紅色的、看不到一顆星辰的、壓抑而虛偽的夜空。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沒有仇恨,甚至沒有痛苦。
隻有一片徹底的、死寂的、萬念俱灰的、虛無的空白。
他的靈魂,在說出那句話、做出那個選擇的瞬間,已經徹底死亡,灰飛煙滅。
剩下的,隻是一具為了履行那無法推卸的“責任”、而不得不繼續行走於人間的、空洞的軀殼。一具即將走向那場與魔鬼的肮髒交易,走向那場注定要埋葬兄弟、夢想和自我的最終決賽,走向漫長而無盡的、自我放逐的黑暗深淵的行屍走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