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無聲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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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球飛向看台的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然後以百倍的速度轟然崩塌。
    那顆皮球劃出的軌跡,在幾萬多名觀眾眼中,是一道絕望的拋物線;在甘州理工大學隊員眼中,是一道通往天堂的金色階梯;而在金融學院每一個人的眼中,那是一把斬斷所有夢想、信念與希望的鍘刀,重重落下。
    “嗶——嗶——嗶——”
    主裁判吹響了兩短一長的終場哨,聲音刺耳如喪鍾。
    緊接著——
    “甘州理工大學!冠軍!他們是冠軍!”
    現場廣播響起激昂的宣告,瞬間點燃了整個體育場。甘州理工的替補席如同被投下核彈的池塘,所有人——球員、教練、工作人員——瘋狂地衝進場內,奔向中圈附近早已抱作一團的隊友。他們嘶吼著,哭喊著,跳躍著,將身上早已濕透的球衣脫下來揮舞,如同揮舞著勝利的旌旗。
    看台上,甘州理工的球迷區域徹底沸騰。紅色的煙霧彈被點燃,紅色的紙屑如暴雪般灑下,巨大的“冠軍”橫幅在看台上展開。家長們相擁而泣,學生們瘋狂呐喊,整個看台仿佛在聲浪中震顫。
    這是屬於他們的榮耀時刻,是他們以殘陣之軀創造的奇跡。沒有人會在乎這個奇跡背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交易與肮髒,人們隻會記住結果——他們贏了。
    而這一切的狂歡,對於金融學院的隊員們來說,卻是最殘忍的公開處刑。
    付晨癱倒在禁區裏,仿佛一尊被擊碎的雕像。他的臉埋在草皮裏,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手指深深摳進草皮,手套縫裏塞滿了泥土和草屑。
    叢慶和李誌剛這對中衛搭檔,互相攙扶著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狂歡的人群。他們的球衣上沾滿了泥土和汗水,小腿上布滿被鞋釘刮出的血痕。
    喬鬆跪在中圈弧附近,雙手撐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混雜著淚水,一滴滴砸在草皮上。作為後腰,他今天跑動了將近十二公裏,無數次攔截、搶斷、補位,此刻雙腿已經麻木到失去知覺。可身體的疲憊遠不及內心的萬分之一。
    邱明雙手叉腰,仰頭望天。天空是體育場頂棚投射下來的刺眼白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了在甘州那個寒冷的夜晚,球隊在高原上拚死拿到平局出線時的激動。那時候所有人都相信,他們的極限遠不止於此。可現在呢?
    陳龍飛坐在草皮上,雙手抱著頭。他的腦海中反複回放著那個單刀球——第35分鍾,張浩精妙的直塞,耿斌洋反越位成功,麵對門將......然後,等待,猶豫,被破壞。如果那個球進了,如果上半場就能扳平甚至反超,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陸超和付健生兩個邊後衛靠在一起,沉默地看著記分牌上那個刺眼的“54”。陸超的右腿膝蓋纏著厚厚的繃帶,那是上半場一次拚搶中扭傷的,但他堅持打滿了全場。現在,疼痛如潮水般湧來,卻比不上心髒被撕裂的感覺。
    而張浩——
    他坐在中圈點附近,保持著耿斌洋踢飛點球前的姿勢,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球門後那片看台——那顆球最後消失的地方。
    他的嘴唇在顫抖,想要喊出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疼痛從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大一剛入學時,三個人在球場上戲耍校隊的場景;想起了省賽絕殺體育學院後,三個人抱在一起痛哭的畫麵;想起了在甘州高原,上官凝練孤身一人舉起橫幅時,三個人在場上同時望向看台的那個瞬間。
    那些畫麵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就在昨天。
    可現在呢?
    蘆東是所有人中,唯一還勉強保持站立姿態的。
    他站在中圈附近,雙手叉腰,胸膛劇烈起伏著。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球衣,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壯卻此刻顯得無比疲憊的輪廓。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失望,隻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的目光,從狂歡的對手身上,緩緩移向那個空蕩蕩的點球點,再移向球員通道的方向。
    剛才,就在裁判吹響終場哨的瞬間,他猛地轉過頭,想要找到那個身披7號的身影——他要抓住他,搖晃他,質問他,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從那種該死的狀態中吼醒,哪怕是用拳頭。
    可他看到的,隻是一個紅色的背影,正以一種近乎決絕的速度,消失在球員通道深處的陰影裏。
    沒有回頭,沒有停留,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在完成使命後,獨自走向叢林深處等待死亡。
    “東少......”
    張浩終於發出了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老耿他............”
    蘆東沒有回應。他隻是死死盯著那條通道,仿佛要用目光將那個消失的身影重新拽回來。
    通道口的光線很暗,像一張巨獸的嘴,吞噬了一切。
    於教練站在場邊教練席前,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動不動。
    他的臉色平靜得可怕,沒有憤怒的扭曲,沒有失望的陰沉,隻有一種深深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疲憊。那雙平時總是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隻剩下空洞。
    他看著場上癱倒的弟子們,看著遠處狂歡的對手,看著那個空蕩蕩的點球點,最後,目光也落在了球員通道的方向。
    他什麽也沒說,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向場內安慰隊員。
    他隻是站在那裏,像一尊被風雨侵蝕了千年的石像。
    頒獎儀式開始了。
    工作人員迅速在場邊搭起了簡易的頒獎台。
    按照慣例,亞軍隊應該先上台領取獎牌,然後才是冠軍。但此刻,金融學院的隊員們還癱倒在草皮上,沒有人動彈,沒有人看向頒獎台。
    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走過來提醒。
    蘆東終於動了。他緩緩轉過身,看向身後的隊友們。他的目光一個個掃過——付晨還趴在地上,叢慶和李誌剛互相攙扶著,喬鬆跪著,張浩站著流淚,其他人或坐或躺,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起來。”蘆東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起來。”
    他自己率先邁開了腳步,走向亞軍領獎台。步伐沉重,卻堅定。
    一個,兩個,三個......隊員們掙紮著爬起來,互相攙扶著,跟在了蘆東身後。他們的球衣沾滿泥土,臉上寫滿疲憊與痛苦,眼神空洞,但至少,他們還站著。
    現場響起了一陣複雜的掌聲——有對手球迷禮貌性的鼓掌,也有自己球迷區域傳來的、帶著哭腔的呐喊。
    “金融學院!挺住!”
    “你們是最棒的!”
    “明年再來!”
    看台上,特意請假來看決賽的同學們,此刻早已淚流滿麵。他們揮舞著早已破損的旗幟,嘶啞地喊著口號,試圖用這種方式告訴場上的隊員們——即便輸了,你們依然是英雄。
    禮儀小姐端著獎牌走來,一個一個為隊員們戴上。
    銀色的獎牌掛在脖子上,冰涼,沉重。
    蘆東低頭看了一眼那塊獎牌,金屬表麵反射著刺眼的燈光。他伸手握住它,用力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甘州理工的隊員們互相攙扶著,臉上還掛著淚水和汗水混雜的痕跡,走上了最高的冠軍領獎台。
    當那座象征著全國大學生足球最高榮譽的獎杯被交到甘州理工隊長手中時,整個體育場再次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金色的紙屑如瀑布般從頂棚灑落,彩帶在空中飛舞,激昂的音樂響徹全場。
    頒獎儀式很快結束。冠軍隊伍捧著獎杯繞場慶祝,接受全場的歡呼與膜拜。
    而金融學院的隊員們,在戴上獎牌後,便迅速走下了領獎台,頭也不回地走向球員通道。
    他們不想多停留一秒。
    通道裏很暗,與球場內刺眼的燈光形成鮮明對比。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裏回蕩,沉重,淩亂。
    沒有人說話。
    直到走到更衣室門口,蘆東突然停下腳步。
    他轉過身,看向身後——隊員們一個個低著頭,沉默地站著。張浩還在無聲地流淚,付晨眼眶通紅,叢慶死死咬著嘴唇......
    更衣室的門開著,裏麵一片狼藉——散落的球衣、水瓶、繃帶、藥箱。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蘆東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可怕:
    “都進去吧。洗個澡,換衣服,然後......回酒店。”
    他說完,率先走進了更衣室。
    隊員們沉默地跟了進去。
    更衣室裏,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沒有人開燈,隻有從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勉強照亮這個狹小的空間。隊員們各自找到自己的櫃子,沉默地開始脫衣服,解繃帶,摘護腿板。
    水聲響起,有人在淋浴間打開了水龍頭。
    但很快,水聲中混入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是陳龍飛。這個平時最樂觀開朗的中場,此刻躲在淋浴間的角落裏,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熱水衝刷著他的身體,卻衝不走那份刻骨銘心的痛苦。
    接著是陸超,他坐在長凳上,雙手抱著頭,喉嚨裏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然後是付健生,他背靠著櫃子,仰著頭,眼淚順著眼角不斷滑落。
    一個,兩個,三個......更衣室裏,抽泣聲和壓抑的哭聲漸漸連成一片。
    這些從省賽一路拚殺過來的年輕人,這些在球場上流血流汗從不退縮的戰士,此刻終於卸下了所有偽裝,任由淚水宣泄著內心的痛苦與不甘。
    蘆東沒有哭。
    他坐在自己的櫃子前,低著頭,雙手交握抵在額頭上。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但眼睛是幹的。
    張浩也沒有哭出聲——他已經哭過了,在場上的時候。現在,他隻是紅著眼睛,呆呆地坐在耿斌洋的櫃子前,看著那個貼著“7”號標簽、卻空無一物的櫃子。
    櫃門虛掩著,裏麵沒有球衣,沒有鞋子,沒有護腿板,什麽都沒有。
    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消失了。
    “東少......”
    張浩終於開口,聲音嘶啞
    “老耿他......他到底怎麽了?”
    他想知道答案。
    那個從小學和他並肩作戰的兄弟,那個在球場上永遠冷靜理智的核心,那個為了上官凝練可以拚上性命的男人,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上半場的夢遊,下半場短暫的蘇醒,然後再次沉淪,最後在點球點前以那樣一種近乎自我毀滅的方式,結束了這一切。
    這不正常。
    這絕對不正常……
    同一時間,市中心醫院,急診病房。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幹淨的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味道,混合著走廊盡頭飄來的淡淡粥香。
    上官凝練躺在病床上,右腿被支架高高吊起,從大腿到腳踝都裹著厚厚的繃帶。麻藥的效果已經過去,劇痛如同潮水般一陣陣襲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腿部的神經,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牆上的時鍾指向上午9點30分。
    比賽應該已經開始半個小時了。
    她緊緊攥著手機,屏幕停留在與耿斌洋的聊天界麵。最後一條消息是今天早上6點半,耿斌洋發來的:
    “凝練,我去比賽了。別擔心,好好休息。等我回來。”
    她回複了“加油,注意安全”,但對方沒有再回。
    之後,她又給孟凡雪發了消息詢問情況,孟凡雪說她們已經到達體育場,正在看台上,比賽馬上開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孟凡雪沒有再發消息來,可能是比賽太激烈,顧不上。
    上官凝練嚐試打開體育直播APP,但醫院的網絡信號很差,視頻加載了半天也打不開。她隻能切換到文字直播頁麵,但刷新的速度也很慢,隻能斷斷續續看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比賽開始,金融學院開球。”
    “第8分鍾,張浩左路傳中,蘆東包抄......哎呀,差一點!”
    “耿斌洋今天狀態似乎不太對,幾次處理球都很猶豫。”
    “第15分鍾,耿斌洋停球失誤,球出邊線。”
    “第22分鍾,甘州理工反擊,遠射被付晨撲住。”
    “第28分鍾,金融學院獲得任意球,耿斌洋主罰......打高了!”
    ......
    每一個關於耿斌洋的負麵描述,都像一根針,狠狠紮進上官凝練的心裏。
    不對。
    這不對。
    耿斌洋不是這樣的。
    他從來不會在比賽中如此猶豫,如此失常。他是那個在球場上永遠冷靜、永遠能夠做出最正確選擇的7號,是球隊的節拍器,是進攻的發起者。
    除非......
    除非他的心神,根本不在比賽上。
    上官凝練的心髒猛地一縮。
    是因為她嗎?
    是因為擔心她的手術,擔心錢的問題,所以他才無法集中精神?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如同藤蔓般瘋狂生長,纏繞著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巨大的愧疚感幾乎要將她淹沒。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這場意外,他現在應該正在球場上和兄弟們並肩作戰,朝著他們夢寐以求的冠軍發起衝擊。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寧,狀態全無。
    “對不起......斌洋......對不起......”
    上官凝練閉上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浸濕了枕頭。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因為她的緣故導致球隊輸掉比賽,耿斌洋會承受多大的壓力和自責。那些信任他的隊友們,那些一路支持他們的球迷們,又會怎樣看他?
    還有蘆東和張浩——他們是耿斌洋最親的兄弟,他們會理解嗎?
    就在這時,隔簾被輕輕拉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探了進來,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剃著小平頭,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右臂打著石膏,用繃帶吊在胸前。
    “姐姐!”
    小男孩脆生生地喊道,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上官凝練趕緊擦掉眼淚,擠出一個笑容:
    “小宇,你怎麽又跑過來了?你媽媽呢?”
    “媽媽去繳費啦!”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進來,熟練地爬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這個動作他從昨天到現在已經做了無數次。
    小男孩叫周宇,是隔壁病房的小患者。五天前因為爬樹摔斷了胳膊住進來,是個活潑好動、一刻也閑不住的小家夥。手術之後因為沒有病房,所以就一直住在急診科,住院第一天就因為無聊到處亂竄,昨天無意中發現了上官凝練這個“漂亮姐姐”,一天之間就成了這間病房的常客。
    上官凝練也很喜歡這個小男孩。他的活潑天真,多少衝淡了病房裏壓抑的氣氛。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小宇,她都會想起耿斌洋說過的話——
    那是昨天下午,耿斌洋坐在床邊陪她時,小宇正好跑進來玩。看著小家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樣子,耿斌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
    “等奪冠了,踢上職業,我們就結婚。到時候,我們也生一個像小宇這樣可愛的小男孩,我教他踢球。”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裏麵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那是上官凝練這兩天來,唯一一次看到他眼中有了光亮。
    可現在......
    小宇歪著頭,好奇地問:
    “姐姐,你怎麽哭了?是腿疼嗎?”
    上官凝練搖搖頭,努力讓笑容更自然一些:
    “沒有,姐姐不疼。小宇今天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因為我有秘密任務!”
    小宇神秘兮兮地說,眼睛亮晶晶的。
    “什麽秘密任務呀?”
    小宇從懷裏掏出一個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遞到上官凝練麵前:
    “今天早上很早很早的時候,那個在這裏陪你的大哥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上官凝練愣住了。
    大哥哥?耿斌洋?
    可是耿斌洋今天早上不是直接去比賽了嗎?他怎麽可能......
    她接過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信封沒有封口,她顫抖著手打開,裏麵的東西讓她瞬間睜大了眼睛——
    一遝遝嶄新的百元大鈔,用銀行的封條捆得整整齊齊,散發著新鮮的油墨味。
    粗略一看,至少有八九萬。
    而在鈔票的最上麵,放著及樣東西。
    一樣是那個熟悉的、用紅繩穿著的平安扣——。
    但此刻,平安扣中間裂開了一道明顯的縫隙,被人用透明膠帶仔細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粘合起來。膠帶貼得歪歪扭扭,邊緣還翹起了一點,顯然粘貼的人手很生疏,卻極其認真。
    另一樣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和一張銀行卡。
    上官凝練的心髒開始狂跳,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的全身。
    她顫抖著展開那張紙。
    上麵是耿斌洋的字跡,寫得很匆忙,有些潦草,但每一筆都用力得幾乎要劃破紙背——
    凝練: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比賽應該已經結束了。無論結果如何,都請你不要怪任何人,尤其是不要怪蘆東、張浩和教練他們。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
    信封裏的錢是九萬五千塊現金,是我能留給你的全部。
    銀行卡裏是兄弟們和於教練之前湊的所有錢,密碼是你的生日。你手術後退給大家吧,附明細:
    蘆東55630
    張浩43210
    於俊洋教練95000
    叢慶8940
    李誌剛6700
    陳龍飛、付健生、邱明……
    共計:286752元
    上官凝練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但還是繼續往下看著……
    這些錢,加上醫院賬戶裏已經存好的六十萬,應該足夠支付你的手術和後續康複費用了。
    平安扣我修好了。雖然修得很難看,但它曾經保護過我很多次,我希望它以後也能保護你。
    關於手術費的錢從哪裏來——不要問,也不要去查。你隻需要知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
    你可能會恨我,可能會覺得我背叛了所有人。是的,我確實背叛了。我背叛了東哥和耗子的信任,背叛了教練的期望,背叛了所有隊友的付出,也背叛了我們一起做過的那個關於冠軍的夢。
    但我沒有背叛你。
    我永遠不可能背叛你。
    還記得在甘州,你一個人舉著橫幅站在看台上的樣子嗎?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這個女孩,值得我用一切去守護。哪怕是我的靈魂,我的尊嚴,我視若生命的足球和兄弟情誼。
    所以,不要為我難過,更不要自責。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用一座冠軍獎杯,換你一條健全的腿,換你一個能夠自由行走的未來——我覺得很值。
    手術要加油。醫生說黃金窗口期很重要,專家團隊也是國內最好的,你要相信他們,也要相信自己。康複過程會很辛苦,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你從來都是最堅強的。
    如果......如果將來有一天,你遇到了更好的人,能夠給你更安穩、更光明的生活,不要猶豫。你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而我,就讓我帶著這份罪,消失在所有人的記憶裏吧。
    最後,答應我三件事:
    第一,好好做手術,好好康複。
    第二,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我也不想被找到。
    第三,忘了我。連同那份還沒說出口的婚約,一起忘了。
    斌洋
    即日
    信很短,隻有一頁紙。
    上官凝練卻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在她心上來回切割、攪動。起初是劇烈的疼痛,然後是麻木,最後是徹骨的寒冷。
    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他這幾天反常的狀態,明白了昨天下午他離開時那種近乎訣別的眼神,明白了比賽中他為什麽會那樣失常。
    錢。
    是錢。
    那筆救命的錢,不是學校給的,不是讚助商給的,更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是用一場交易換來的。
    用一場注定要輸掉的比賽,用他和兄弟們追逐了十幾年的夢想,用他作為一個球員的尊嚴和靈魂,換來的。
    而她,就是這場交易的籌碼。
    不,她不是籌碼。她是原因,是根源,是讓這場交易發生的、最不可推卸的責任。
    如果她沒有受傷,如果她小心一點,如果......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上官凝練喃喃自語,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她死死攥著那封信,紙張在她手中皺成一團。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因為心裏的痛,比這強烈一萬倍。
    她想起昨天下午,耿斌洋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說“等奪冠了,我們就結婚”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被她誤讀為憧憬的光芒。
    那不是憧憬。
    那是絕望。
    那是知道自己即將親手埋葬一切美好,卻還要強裝微笑的絕望。
    而她竟然沒有看出來。
    她竟然還天真地以為,隻要手術成功,隻要腿能好起來,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他們還會一起畢業,一起工作,一起規劃未來,結婚,生子,像所有普通情侶一樣平凡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原來,從她摔下樓梯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未來就已經被改寫了。
    用最殘酷的方式。
    “姐姐......姐姐你怎麽了?你別哭呀......”
    小宇被嚇壞了,手足無措地看著上官凝練。漂亮姐姐哭得這麽厲害,整個人都在顫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連哭都哭不出聲的崩潰。
    “錢......手術費......冠軍......”上官凝練語無倫次地重複著這幾個詞,腦海中一片混亂。
    她猛地想起什麽,抓過手機,顫抖著點開文字直播頁麵,瘋狂地往下刷。
    頁麵終於刷新了,最後幾條消息跳了出來——
    “點球大戰!第五輪,耿斌洋主罰......”
    “球......打飛了!踢飛了!耿斌洋將點球踢向了看台!”
    “比賽結束!甘州理工大學奪冠!”
    “金融學院......痛失冠軍......”
    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被子上,屏幕朝上,還停留在那個殘酷的頁麵上。
    上官凝練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流淌。
    一切都連起來了。
    交易,失常,點球踢飛......
    他為了她,背叛了所有人。
    他為了她,親手葬送了他們一起追逐了十幾年的夢想。
    他為了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會唾棄的叛徒、懦夫、罪人。
    而現在,他留下了所有錢,修好了平安扣,寫了一封訣別信,然後消失了。
    像一陣風,吹過之後就了無痕跡。
    “啊......啊啊......”
    壓抑到極致的哭聲終於衝破了喉嚨,嘶啞,破碎,像受傷野獸的哀鳴。上官凝練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抓著被子,指甲幾乎要撕裂布料。
    她哭得全身都在顫抖,腿部的劇痛在此刻顯得微不足道。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反複揉捏,痛得她幾乎要窒息。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不告訴她?
    為什麽要把所有罪都一個人扛?
    “斌洋......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大傻子......”她一遍遍地重複著,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自責。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寧願不要這條腿。
    她寧願一輩子坐輪椅,一輩子拄拐杖,也不願意看到他為了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是她的耿斌洋啊。
    那個在球場上光芒萬丈的7號,那個在保研路上為她拚命的少年,那個在平安夜送她玫瑰的男孩,那個承諾要娶她、要和她生一個可愛小男孩的未來丈夫。
    現在,他為了她,把自己毀了。
    徹底地,無可挽回地。
    “刷——”
    簾子再一次被拉開。
    主治醫生帶著幾個醫護人員快步走進來,臉上帶著振奮的神色:
    “上官同學,好消息!我們剛剛接到通知,從德國回來的劉教授的專家團隊已經抵達醫院,正在做術前準備!”
    他走到床邊,卻看到上官凝練哭得幾乎崩潰的樣子,頓時愣住了。
    ”醫生趕緊問:
    “這......這是怎麽了?是不是腿疼得厲害?需要加鎮痛劑嗎?”
    上官凝練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醫生,聲音嘶啞地問:
    “醫生......手術......專家?我的手術費還沒交齊呢?是誰交的?”
    醫生被問得一愣,遲疑了一下才說:
    “你住院的第一個晚上,一個年輕人來急診繳費處存的現金,六十萬。他說是你男朋友。怎麽,你不知道嗎?”
    男朋友。
    耿斌洋。
    果然是他。
    上官凝練繼續問,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
    “那......那專家團隊呢?是誰請來的?”
    醫生皺了皺眉
    “這個......是院領導直接安排的,據說是通過上層關係聯係的。具體是誰,我也不太清楚。”
    “手術......安排在什麽時候?”
    上官凝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盡管聲音還在顫抖。
    “一個小時後。”醫生看了看表
    “十點半準時開始。劉教授的專家團隊會親自主刀,這是國內目前能請到的最好的骨科團隊,你的手術成功率會大大提高。所以你一定要調整好心態,這對手術很重要。”
    一個小時後。
    也就是說,在她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耿斌洋可能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知道了。”
    上官凝練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止住眼淚。她擦幹臉上的淚水,將散亂的頭發攏到耳後,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
    她拿起那個信封,將裏麵的錢和銀行卡收好,然後將那封皺巴巴的信仔細撫平,折疊好,緊緊握在手心。
    最後,她拿起那個用膠帶粘好的平安扣。
    紅色的繩子已經有些褪色,玉石表麵的溫潤光澤還在,隻是中間那道裂縫被透明的膠帶粗暴地固定著,顯得格外刺眼。
    她記得耿斌洋說過,這個平安扣是他從小就帶在身上的,平時踢比賽的時候都好好的收起來,但上大學第一次踢球忘記摘了,讓球打裂了
    而現在,被他親手粘好,還給了她。
    上官凝練將平安扣緊緊攥在掌心,玉石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卻讓她感到一絲奇異的溫暖。
    那是耿斌洋留給她的,最後一點溫度。
    “醫生,我準備好了。”
    她抬起頭,看向醫生,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們現在就開始術前準備吧。”
    醫生有些驚訝於她情緒的迅速轉變,但還是點點頭:
    “好,護士會先給你做一些術前檢查,然後我們就去手術室。”
    醫護人員開始忙碌起來。量血壓,測體溫,做皮試,交代術前注意事項......
    上官凝練配合著所有流程,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隻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內心正在經曆怎樣一場海嘯。
    但她不能崩潰。
    至少現在不能。
    耿斌洋用他的一切——他的夢想,他的尊嚴,他的靈魂——換來了這場手術,換來了她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她不能辜負。
    哪怕心已經碎成了千萬片,她也要拚湊起來,完成這場手術,然後好好地康複,好好地活下去。
    因為這是他希望的。
    也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姐姐,你要去做手術了嗎?”
    小宇一直躲在角落裏,怯生生地問。
    上官凝練看向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嗯,姐姐要去做手術了。等姐姐腿好了,就能陪你玩了。”
    “那......那個大哥哥呢?”
    小宇又問
    上官凝練搖搖頭,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但她強行忍住了,想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醫護人員推來了轉運床,上官凝練在護士的幫助下,小心地挪到床上。她的右腿被固定在支架上,每一次移動都帶來鑽心的疼痛,但她咬緊牙關,一聲沒吭。
    躺在轉運床上,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住了三天的病房。
    窗戶,陽光,椅子,櫃子,還有站在門口怯生生看著她的小宇。
    然後,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走吧。”
    轉運床被推了出去,沿著長長的走廊,朝著手術室的方向前進。
    車輪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回蕩,規律,平穩,卻帶著一種奔赴未知命運的悲壯。
    上官凝練緊緊握著掌心的平安扣和那封信,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她在心裏默默地說:
    斌洋,我會好好的。
    我會做完手術,努力康複,重新站起來。
    然後,我會等你。
    不管你去哪裏,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會等你回來。
    因為你說過,等奪冠了,踢上職業,我們就結婚。
    雖然冠軍沒有了,職業道路可能也斷了,但婚約還在。
    我單方麵宣布,它還在。
    所以,你要活著。
    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然後,回來娶我。
    十二點十七分,火車站。
    建築有些陳舊,廣場上人來人往,拖著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小販的叫賣聲、廣播的提示聲、車輛的鳴笛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火車站特有的喧囂與混亂。
    耿斌洋站在售票大廳的電子屏幕前,仰頭看著上麵不斷滾動的車次信息。
    他穿著一件普通的灰色連帽衛衣,牛仔褲,運動鞋,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證、手機,以及剩下的五千塊錢現金。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沒有球衣,沒有護腿板,沒有足球,沒有那些記載著榮譽和夢想的照片與獎牌。
    他把那些東西,連同那個曾經名叫“耿斌洋”的靈魂,也一丟進了垃圾箱。
    屏幕上的車次很多,開往全國各地。滬上,粵州,渝都,陝安,冰城......
    每一個地名,都代表著一個可能的未來。
    但耿斌洋不知道哪個未來屬於自己。
    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
    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開始發酸,才終於移動腳步,走向售票窗口。
    “去哪兒?”窗口裏的售票員頭也不抬地問。
    耿斌洋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報出了一個地名:“最近一班,隨便去哪,硬座,無座也行。”
    售票員抬起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沒多問。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K1278,十二點四十五分發車,開往春城,無座,要嗎?”
    春城。
    一個距離這裏兩千多公裏的南方城市。
    耿斌洋從來沒有去過,也從未想過要去。
    但此刻,這個名字聽起來如此順耳——足夠遠,足夠陌生,足夠讓他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要。”
    他遞過身份證和錢。
    車票很快打印出來。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麵印著車次、時間、座位號(無座),以及那個遙遠的目的地。
    耿斌洋接過車票和找回的零錢,轉身離開了售票大廳。
    他沒有去候車室,而是直接穿過廣場,走向站台。
    時間還早,但他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停留。每一張陌生的麵孔,都可能讓他想起那些熟悉的人——蘆東,張浩,付晨,於教練,上官凝練......
    想起他們,心髒就會傳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疼痛。
    所以他選擇逃避。
    用空間的距離,來逃避時間的追捕。
    站台上已經有不少旅客在等候,大部分是背著大包小包的務工人員,也有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還有抱著孩子的婦女。空氣中彌漫著泡麵、汗水和香煙混合的味道。
    耿斌洋找了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靠著柱子站著。他戴上衛衣的帽子,拉低帽簷,遮住了大半張臉。
    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黑色的手機殼,屏幕上還貼著一張小小的照片——那是在“保研路”救下上官凝練住院,他和上官凝練確定關係後,蘆東給他們照的,還開玩笑說耿斌洋終於抱得美人歸了……
    那是他們第一張合影。
    耿斌洋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開始模糊。
    然後,他按下了關機鍵。
    屏幕暗了下去,那張照片也隨之消失。
    但他沒有停手。
    他用力掰開手機後蓋,取出SIM卡,然後——
    “哢嚓。”
    SIM卡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金屬碎片劃破了手指,滲出細小的血珠,但他感覺不到疼痛。
    他將兩截碎片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然後將手機重新組裝好,放回口袋。
    現在,他和這個世界最後的聯係,也斷了。
    沒有人能再找到他。
    他也不希望被找到。
    因為他不配。
    列車進站的廣播響起,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轟鳴聲。一列綠色的普快列車緩緩駛入站台,車身上印著“K1278”的字樣。
    車門打開,旅客們開始蜂擁而上。
    耿斌洋等到大部分人都上車了,才慢慢走過去,從最近的一節車廂上了車。
    車廂裏果然已經擠滿了人。過道上站滿了無座的旅客,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到處都是,空氣中混雜著各種味道,悶熱而渾濁。
    耿斌洋擠到車廂連接處,那裏相對空曠一些。他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將背包抱在胸前,閉上眼睛。
    列車緩緩啟動,站台開始向後移動,速度越來越快。
    這座城市——這座他為了決賽而來,卻在此處失去了一切的城市——正在迅速遠去。
    高樓,街道,廣場,體育場,醫院......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窗外模糊的色塊,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
    耿斌洋睜開眼睛,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
    田野,村莊,河流,山丘......
    陌生的景色,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這趟列車會帶他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裏下車,更不知道下車之後要做什麽。
    他隻知道,他要離開。
    離開那些他辜負了的人,離開那些他背叛了的情誼,離開那個他親手埋葬的夢想。
    也離開那個,他深愛卻再也無法麵對的姑娘。
    列車駛入隧道,窗外瞬間一片漆黑。
    車廂連接處的燈光昏黃而微弱,映照著耿斌洋蒼白而麻木的臉。
    他的眼神空洞,沒有焦點,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不,不是像。
    他就是。
    從他在電話裏對王誌偉說出“七十萬......現金......現在就要”的那一刻起,那個曾經名叫“耿斌洋”的靈魂就已經死了。
    死在了醫院那個冰冷的陽台上,死在了王誌偉那聲滿意的輕笑裏,死在了他自己親手簽下的魔鬼契約上。
    現在的他,隻是一具還會呼吸、還會移動的肉體。
    一具承載著無盡罪孽與愧疚的容器。
    一具等待著在漫長流放中自我腐爛的行屍走肉。
    隧道很長,黑暗持續了很久。
    當列車終於衝出隧道,刺眼的陽光瞬間湧入車廂時,耿斌洋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陽光很溫暖,灑在身上,卻驅不散他骨子裏的寒冷。
    他想起今天早上,在酒店房間的浴室裏,他看著鏡子裏那個雙眼紅腫、臉色慘白、狀若瘋癲的人,對自己說:
    “行屍走肉。”
    是的,行屍走肉。
    這就是他現在的狀態,也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一輩子——的狀態。
    列車繼續向前行駛,穿過平原,跨過橋梁,鑽過隧道。
    車廂裏很吵,有人在大聲打電話,有人在哄哭鬧的孩子,有人在打牌說笑,還有人在用手機外放音樂。
    但所有這些聲音,傳到耿斌洋耳朵裏,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他的世界,隻剩下一種聲音——
    那是心髒在胸腔裏緩慢而沉重跳動的聲音。
    咚。
    咚。
    咚。
    每一聲,都在提醒他:你還活著。
    但每一聲,也都像是在質問他:你為什麽還活著?
    你為什麽還有臉活著?
    在你背叛了所有人之後,在你親手葬送了兄弟們的夢想之後,在你用最肮髒的方式換來了那筆錢之後,你為什麽還有臉繼續呼吸,繼續心跳,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耿斌洋沒有答案。
    他隻有無盡的、自我吞噬的黑暗。
    時間在列車單調的轟鳴聲中緩慢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裏漸漸安靜下來。打牌的人累了,孩子睡著了,打電話的人結束了通話,連外放的音樂也停了。
    隻有列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規律而持續,像一首永無止境的、單調的挽歌。
    耿斌洋靠著車廂壁,身體隨著列車的晃動而輕微搖擺。
    他很累。
    從上官凝練出事到現在,整整三天三夜,他幾乎沒怎麽合過眼。身體的疲憊早已到達極限,但精神上的痛苦卻讓他無法入睡。
    一閉上眼睛,那些畫麵就會不受控製地湧現——
    上官凝練躺在病床上蒼白的臉。
    蘆東揪著他的衣領怒吼的樣子。
    張浩失魂落魄的背影。
    於教練那失望而疲憊的眼神。
    還有,最清晰的,那顆被他故意踢向看台的皮球,在空中劃出的那道絕望的拋物線。
    每一個畫麵,都是一把刀,反複切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所以他不敢睡。
    他怕一旦睡著了,就會在夢裏再次經曆這一切。
    他怕一旦睡著了,就再也沒有勇氣醒來。
    列車又經過了一個小站,短暫停留後再次啟動。
    窗外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將天空染成了絢爛的金紅色,雲層被鑲上了燦爛的金邊,遠處的山巒在暮色中呈現出深紫色的剪影。
    很美。
    但耿斌洋看著這一切,心裏隻有一片荒蕪。
    美景需要有人分享,才叫美景。
    孤獨的人眼中,再美的景色也隻是背景。
    而他,注定要孤獨一輩子了。
    因為他親手斬斷了所有連接——與兄弟的,與愛人的,與足球的,與那個曾經光明磊落的自己的。
    夜幕漸漸降臨,窗外的景色隱入黑暗,隻剩下零星幾點燈火,如同迷失在曠野中的螢火蟲,微弱而孤獨。
    車廂裏的燈亮了,昏黃的光線讓人昏昏欲睡。
    耿斌洋終於支撐不住,身體順著車廂壁慢慢滑落,最終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將背包墊在腦後,蜷縮起身體,閉上了眼睛。
    意識開始模糊,但那些畫麵卻更加洶湧地撲來。
    他看見了上官凝練。
    不是病床上那個蒼白脆弱的她,而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在新生谘詢處那個驚為天人的側影;是平安夜那天,她收下玫瑰時臉上羞澀而璀璨的笑容;是在甘州高原,她孤身一人站在看台上,為他舉起橫幅的樣子。
    她也看見了他。
    她的眼睛很亮,裏麵盛滿了溫柔與信任。
    她朝他伸出手,說:“斌洋,我們回家。”
    他想握住那隻手,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然後,畫麵變了。
    蘆東和張浩出現在她身後,他們看著他,眼神裏不再是憤怒和失望,而是深深的悲傷。
    “老耿,回來吧。”蘆東說。
    “我們等你。”張浩說。
    他想朝他們走去,卻發現自己腳下是萬丈深淵。
    他低頭一看,深淵底部,是那顆被他踢飛的皮球,還有那座與他失之交臂的冠軍獎杯。
    它們都在燃燒,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整個深淵,也照亮了他臉上絕望的表情。
    “不......不要......”
    耿斌洋在夢中呢喃,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乘客們請注意,列車前方到站是......”
    廣播聲突然響起,將耿斌洋從噩夢中驚醒。
    他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全是冷汗。
    車廂裏依舊嘈雜,但比剛才安靜了一些。有些人已經找到了空位坐下,有些人還在過道上站著打瞌睡。
    耿斌洋看了看表,晚上九點二十三分。
    列車已經行駛了將近九個小時。
    距離春城,還有十多個小時。
    他掙紮著站起來,雙腿因為長時間蜷縮而麻木僵硬。他活動了一下關節,然後從背包裏掏出一瓶水,擰開,喝了一大口。
    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但很快,疲憊和絕望再次席卷而來。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到了春城之後要做什麽。
    找工作?用什麽身份?一個大學肄業、背負著巨大秘密的逃兵?
    繼續流浪?靠什麽生活?口袋裏那五千塊錢,能支撐多久?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必須離開。
    離開得越遠越好。
    因為每在那個城市多停留一秒,他內心的罪孽感就會加重一分。
    而每遠離那個城市一公裏,他內心的痛苦就會減輕——
    不,不會減輕。
    隻會換一種形式存在。
    從尖銳的刺痛,變成鈍重的、持續不斷的、仿佛要將他整個人碾碎的壓迫感。
    就像現在這樣。
    列車再次啟動,繼續在夜色中前行。
    耿斌洋重新靠回車廂壁,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偶爾閃過的零星燈火。
    那些燈火背後,是一個個家庭,一個個平凡而溫暖的生活。
    而他,親手毀掉了自己擁有那種生活的可能。
    他毀了蘆東和張浩的冠軍夢——那是他們從小學開始,一起追逐了十幾年的夢想。
    他毀了於教練的期望——那個把未竟的職業夢想寄托在他們身上的老教練,在他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
    他毀了隊友們的付出——付晨、叢慶、喬鬆、邱明、陳龍飛、陸超、付健生......所有人,為了這場比賽流血流汗,拚盡全力,卻因為他的背叛,一切努力都化為了泡影。
    而最讓他無法原諒自己的是——
    他毀了上官凝練的幸福。
    他以為自己在救她。
    用一座冠軍獎杯,換她一條健全的腿,換她一個能夠自由行走的未來。
    他覺得值。
    可現在,當一切都塵埃落定,當他獨自一人踏上這趟開往未知的列車時,他開始懷疑——
    真的值嗎?
    如果她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那筆錢是用這種方式換來的,如果她知道他為了她背叛了所有人、毀掉了自己——
    她會幸福嗎?
    她會接受這樣的“犧牲”嗎?
    她會願意用他的一生,來換自己的一條腿嗎?
    答案很明顯。
    不會。
    她寧願不要這條腿,也不願意看到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所以他不僅背叛了兄弟們,也背叛了她。
    他以為自己在救她,實際上卻把她推入了另一個深淵——一個餘生都要背負著“他因為我毀了自己”這個沉重枷鎖的深淵。
    “嗬......嗬嗬......”
    耿斌洋突然低聲笑了起來,聲音嘶啞而破碎,像瀕死野獸的喘息。
    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滾燙的,鹹澀的,帶著無盡悔恨與自我厭惡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但他沒有去擦。
    他隻是任由眼淚流淌,任由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將自己徹底淹沒。
    列車繼續前行,在夜色中穿行,如同一條孤獨的鋼鐵巨獸,載著一車廂的悲歡離合,駛向未知的遠方。
    而耿斌洋,這個曾經的7號,這個曾經的球隊核心,這個曾經擁有光明未來的少年,此刻隻是一具蜷縮在車廂連接處、無聲流淚的行屍走肉。
    他不知道前路在哪裏。
    他隻知道,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有兄弟、有足球、有夢想、有她的世界,已經隨著今天那顆飛向看台的皮球,一起徹底破碎,煙消雲散。
    剩下的,隻有這趟永無止境的流放,和這具承載著無盡罪孽的軀殼。
    夜色深沉,列車轟鳴。
    漫長的旅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