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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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衣室的金屬櫃門,還殘留著被蘆東撞擊後留下的冰冷觸感和無形凹痕。那聲怒吼,如同實質的衝擊波,依舊在耿斌洋的耳膜深處嗡嗡作響,與他腦海中王誌偉冰冷的威脅、上官凝練虛弱的期盼交織成一片混沌的噪音,幾乎要撐裂他的頭顱。
    “做你該做的事。”
    於教練那句話,像一枚精準定位的鑽頭,鑿穿了他所有麻木的偽裝,直抵那早已血肉模糊的靈魂深處。該做的事?什麽是該做的事?是履行對魔鬼的承諾,用兄弟們的夢想和汗水換來的冠軍去換取愛人的健康和未來?
    還是遵循內心僅存的、對足球最本真的熱愛和對這群同生共死兄弟的忠誠,去搏一個看似觸手可及的榮耀?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正被這兩股截然相反卻同樣強大的力量架在火上炙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淩遲。
    他蜷縮在角落的椅子上,雙手死死地插進頭發裏,指甲幾乎要掐進頭皮。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戰栗。
    隊友們或沉默,或低聲咒罵,空氣中彌漫著失敗的氣息和一種對核心球員失常的困惑與不滿。這些目光,無聲無息,卻比蘆東的怒吼更讓他無地自容。
    “凝練……東哥……耗子……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所有人……”
    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嘶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絕望如同粘稠的瀝青,將他牢牢封死在原地。
    下半場開始的哨聲,像催命的符咒,將他從自我構建的短暫囚籠中驅趕出來。他幾乎是憑借著身體的本能,跟隨著隊友們再次踏入那片喧囂的角鬥場。
    “各位觀眾,歡迎回到全國大學生足球聯賽總決賽的下半場!上半場憑借一次高效反擊,甘州理工10領先金融學院。整個上半場,金融學院的核心7號耿斌洋表現堪稱災難,多次低級失誤直接導致球隊陷入被動。”
    解說員賀瑋的聲音透過廣播傳來,字字誅心。
    “是的,賀瑋。我們看看經過中場調整,金融學院能否有所改變。尤其是耿斌洋這一點,如果他不能及時找回狀態,金融學院想扳平甚至反超,難度極大。”
    踏上草皮,刺眼的燈光和震耳欲聾的噪音再次將他包裹。但與上半場那種扭曲模糊的感覺不同,這一次,蘆東在球員通道裏那赤紅的、帶著血絲和最後信任的眼神,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短暫地擊穿了他周身的絕望冰殼。
    “為了她,你更要贏下這個冠軍!”
    這句話,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炸開一道縫隙。
    下半場比賽開始。
    甘州理工依舊擺出穩守反擊的姿態,意圖明確,就是守住這一球的優勢。
    金融學院則別無選擇,大舉壓上。然而,進攻打到前場,皮球再次習慣性地、帶著一絲猶豫地傳向耿斌洋。
    他站在禁區弧頂外,背對著球門,身後是貼防的對方後腰。按照上半場的“劇本”,他或許會再次“失誤”地將球回傳或丟失。
    但這一次,就在皮球滾向他腳下的瞬間,那股源自多年訓練和無數次並肩作戰形成的肌肉記憶,那股深植於骨髓的、對勝利和足球本身最純粹的本能,猛地壓倒了腦海中紛亂的雜音!
    他沒有停球,也沒有回傳,而是迎著來球,用外腳背輕輕一順,身體如同靈動的遊魚般順勢半轉身!
    這一個動作,流暢,輕盈,充滿了靈氣,與上半場那個笨拙、遲疑的耿斌洋判若兩人!
    貼防他的後腰顯然沒有料到,重心被輕易晃過!
    “哦?!耿斌洋!漂亮的轉身!他過掉了第一名防守球員!”
    賀瑋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
    過掉一人,耿斌洋的麵前出現了一片狹小的空當。他沒有猶豫,甚至沒有思考,大腦仿佛被清空,隻剩下身體在遵循著最熟悉的指令。他抬眼觀察,看到了左路正在高速前插的張浩,以及中路正在向他伸手要球的蘆東。
    信任。
    默契。
    這兩個詞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此刻轟然爆發。他右腳腳弓一端,一記貼地直塞,皮球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穿越了甘州理工兩名替補中衛之間的縫隙,滾向了禁區左側的空當!
    那裏,張浩心領神會,拍馬趕到!他甚至沒有停球,直接左腳將球掃向門前!
    球的路線極其刁鑽,繞過了前點試圖解圍的後衛!
    點球點附近,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獵豹般竄出!是蘆東!他放棄了所有複雜的調整,憑借著頂尖射手的嗅覺和強大的核心力量,迎著來球,一個極其舒展的俯身衝頂!
    “砰!”
    皮球如同出膛的炮彈,狠狠砸入了球門左上角!門將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撲救動作!
    GOALLLLLLLLLLLLLLLLLLL!!!!!!
    球進了!金融學院扳平了比分!11!
    “球進啦!進啦!進啦!進啦!!蘆東!金融學院的隊長蘆東!在下半場剛剛開始不到三分鍾的時候,就用一記有力的頭球攻門,為金融學院扳平了比分!”
    賀瑋的聲音瞬間激昂起來。
    徐洋也忍不住讚歎:
    “漂亮!太漂亮了!這才是我們熟悉的金融學院進攻三叉戟!耿斌洋擺脫分球,思路清晰!張浩套邊傳中,落點精準!蘆東中路包抄,一擊致命!整個進攻行雲流水,從耿斌洋的擺脫開始,到最後的進球,完全打出了他們賴以成名的快速傳切配合!尤其是耿斌洋,這個球處理得和他上半場判若兩人!”
    整個金融學院替補席都沸騰了!隊員們瘋狂地衝到場邊,揮舞著毛巾,聲嘶力竭地呐喊!於教練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用力在空中揮了一下,盡管他的眼神深處,那抹憂慮並未完全散去。
    進球後的蘆東,沒有狂奔慶祝,他站在原地,用力地揮舞了一下拳頭。
    張浩第一個衝到耿斌洋身邊,激動地跳上了他的後背。
    耿斌洋被撞得一個趔趄,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張浩。然後,蘆東也大步走了過來。
    三人麵對麵站著,胸膛都在劇烈起伏,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沒有瘋狂的吼叫,沒有激動的淚水,甚至沒有一句交流。
    蘆東深深地看了耿斌洋一眼,那眼神裏,憤怒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和……重新燃起的、沉重的期待。
    他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耿斌洋的左肩上。張浩也從耿斌洋背上跳下,用拳頭錘了一下他的胸口。
    耿斌洋抬起手,分別與蘆東和張浩的手緊緊握了一下,然後三人極其用力地、短暫地擁抱在一起,互相拍了拍後背。
    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個擁抱,短暫卻仿佛耗盡了耿斌洋所有的力氣。在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掙脫了心魔的束縛,那個在綠茵場上肆意奔跑、與兄弟並肩作戰的7號靈魂,似乎短暫地回歸了。
    熟悉的默契,熟悉的信任,熟悉的為了共同目標拚搏的感覺,像一股暖流,融化著他內心的冰封。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或許……或許他可以做到?既挽救上官凝練,又不辜負兄弟?
    然而,這溫暖的錯覺,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柴,光芒短暫,熄滅後是更深的黑暗。
    就在擁抱分開,他轉身走向中圈,準備重新開球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了看台VIP包廂那個熟悉的身影——王誌偉。對方依舊優雅地端著酒杯,但嘴角那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像一根淬毒的冰針,精準地刺入了耿斌洋剛剛有所鬆動的心防。
    “七十萬……專家……違約的後果……”
    “你以為你還能回頭嗎?”
    魔鬼的低語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與此同時,上官凝練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不受控製地再次浮現。那不僅僅是愛人的傷痛,更是他背叛的根源,是他無法承受之重的具象化。
    剛剛燃起的鬥誌,如同被潑上了一盆冰水混合著汽油的液體,瞬間熄滅,並燃起了更旺的、自我焚燒的業火。巨大的負罪感,如同無數隻從地獄伸出的鬼手,再次將他緊緊纏繞,拖向更深的深淵。
    “我剛才在做什麽?”
    耿斌洋內心一片冰涼
    “我竟然……還想贏?我還配贏嗎?我用兄弟們的夢想換來的錢,正躺在醫院的賬戶裏!我有什麽資格,再和他們一起享受勝利的榮耀?”
    扳平比分帶來的短暫亢奮和團隊士氣,如同退潮般從他身上迅速消散。他的眼神,剛剛恢複的一絲神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那片死寂的灰敗所取代。
    比賽重新開始。
    金融學院士氣大振,試圖乘勝追擊。然而,他們很快發現,那個剛剛送出精妙助攻的7號,再次從場上“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消失,而是精神層麵和戰術層麵的蒸發。
    他的跑動不再積極,回到了上半場那種漫無目的、遊離於體係之外的狀態。當皮球再次傳到他腳下時,他不再嚐試那些充滿創造性和威脅的傳球,而是選擇最安全、最保守、也是最毫無意義的回傳或橫傳,再次成為了球隊進攻的“刹車片”。
    甚至,比上半場更加過分。他似乎在用這種極端消極的方式,懲罰自己剛才那片刻的“背叛”,並急於重新向那個無形的監工證明自己的“忠誠”。
    第63分鍾,蘆東在禁區前沿倚住防守,艱難地將球回做給跟進的耿斌洋。這是一個絕佳的遠射機會,耿斌洋的“天外飛仙”本可以再次出鞘。
    然而,在擺腿的瞬間,上官凝練可能因手術失敗而哭泣的畫麵,與王誌偉冷酷的眼神再次交織,讓他射門的勇氣瞬間崩潰。他硬生生收住了力道,變成一個蹩腳的假動作,然後倉促地將球分給了邊路已經被盯死的張浩,導致進攻再次中斷。
    張浩攤開雙手,衝著耿斌洋的方向吼了一句,臉上寫滿了不解。
    第75分鍾,金融學院獲得角球機會。邱明開出角球,前點蘆東吸引了大量防守注意力,後點的耿斌洋處於完全空位!隻要他輕輕一碰,就有極大可能將球送入網窩!
    皮球劃過一道弧線,精準地找到了後點的他!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放緩。耿斌洋看著飛來的皮球,身體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進?還是不進?”
    靈魂仿佛被撕裂成兩半,一半在呐喊著進球,另一半在尖叫著阻止。最終,對違約後果的恐懼,以及對自身“肮髒”的不配感,壓倒了一切。他起跳了,但動作僵硬而笨拙,甚至刻意偏開了接觸部位,讓皮球擦著他的頭皮飛出了底線……
    “哎呀!耿斌洋!後點完全空了!他竟然……竟然沒頂到?!或者說……沒想頂到?”
    賀瑋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疑惑。
    徐洋的語氣也充滿了凝重:
    “這……這無法用常理解釋了。如果說上半場是狀態低迷,那麽剛才那次助攻證明他有能力發揮。但現在……這更像是……一種主動的放棄?或者說,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心理障礙?”
    於教練站在場邊,臉色再次變得鐵青。他看得比解說更清楚。耿斌洋不是在夢遊,他是在自我毀滅!他看到了耿斌洋在機會出現時那一瞬間的掙紮和眼神中閃過的痛苦,然後便是徹底的放棄。
    “換下他嗎?”
    一個念頭在於教練腦海中閃過。換下他,換上生力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他看著那個在場上形同夢遊的弟子,想起了上官凝練還躺在醫院……
    他內心深處還殘存著最後一絲極其微弱的希望,希望這個他寄予厚望的孩子,能在最後關頭自己走出來,親手捧起冠軍獎杯,去慰藉他所愛之人,也慰藉他自己那顆看似已然破碎的心。這是一種近乎固執的信任,也是一種無奈的賭博。
    於教練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最終,他還是沒有做出換人的手勢。他選擇了等待,等待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奇跡。
    隨著耿斌洋這個核心攻擊點的再次“癱瘓”,金融學院的進攻如同失去了發動機的跑車,空有華麗外殼,卻無法真正威脅到對方的球門。而甘州理工,則更加堅定了死守的決心,將全部兵力囤積在後場。
    常規時間的最後十分鍾,以及接下來的三分鍾傷停補時,就在金融學院徒勞的圍攻和甘州理工頑強的防守中耗盡了。
    “嗶——嗶——嗶——”
    主裁判吹響了九十分鍾比賽結束的哨音。
    11!
    比賽將被拖入加時賽!
    金融學院的隊員們大多癱倒在地,體能和精神的消耗都已接近極限。蘆東雙手叉腰,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下巴滴落,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耿斌洋,那裏麵已經沒有了憤怒,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複雜情緒。
    張浩坐在草皮上,仰著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球場頂棚。
    耿斌洋站在原地,低著頭,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能量的石雕。加時賽……這意味著背叛還要繼續,煎熬還要延長。
    於教練站在場邊,看著隊員們疲憊的身影,尤其是那個孤立的7號。在加時賽開始前的短暫休息時,他走到耿斌洋身邊。
    “斌洋。”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耿斌洋緩緩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向教練。
    於教練凝視著他,看了好幾秒鍾,那眼神深處,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對學生不爭的深深失望,有對球隊命運的擔憂,有對眼前這個年輕人狀態的痛心,但似乎……還有一絲洞悉了部分真相後,無可奈何的了然。他或許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他能感覺到,耿斌洋正被一種遠超比賽本身的巨大壓力所摧毀。
    最終,千言萬語隻化作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和一句簡單的話:“……再拚一下。”
    他沒有再提戰術,沒有再說鼓勵的話。因為他知道,此刻的耿斌洋,問題不在戰術,不在體能,而在那顆被無形枷鎖牢牢禁錮的心裏。
    這三十分鍾的加時賽,對於金融學院來說,是一場更加漫長和痛苦的折磨。體能下降,核心球員持續夢遊,進攻徹底淪為隔靴搔癢。而甘州理工,則眾誌成城,用血肉之軀築起城牆,一次次將金融學院毫無章法的進攻化解。
    耿斌洋在加時賽中,徹底淪為了場上的旁觀者。他機械地跑動,機械地傳球,如同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隻是這個程序充滿了錯誤和卡頓。他的靈魂仿佛已經抽離,懸浮在高空,冷漠地俯瞰著下方那具名為“耿斌洋”的軀殼,在進行著一場公開的、緩慢的處刑。每一次觸球(如果他還能觸到球),每一次跑位,都像是在重複著“叛徒”二字。
    “結束吧……快點結束吧……”
    他在內心祈禱著,祈禱這場煎熬早日終結。
    看台上的王誌偉,臉上的笑容愈發明顯和愜意。局麵,正朝著他預設的劇本完美推進。
    “嗶——嗶——嗶——”
    漫長的一百二十分鍾終於結束了!
    比分依舊是11!
    比賽,將被拖入最殘酷、最不可預測的點球大戰!
    巨大的壓力,瞬間轉移到了雙方球員,尤其是罰球手的身上。
    整個體育場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歡呼聲和助威聲都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期待。
    金融學院的隊員們圍在一起,於教練在進行最後的部署和鼓勵。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和疲憊。
    於教練的聲音低沉:
    “點球……看運氣,也看心理。不要想太多,相信自己平時的訓練!付晨!看你的了!兄弟們!無論結果如何,我們拚到了最後一刻!抬起頭來!”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耿斌洋。耿斌洋低著頭,站在人群邊緣,仿佛與整個團隊隔著一層無形的壁壘。
    決定罰球順序的時刻。
    這種時刻,往往需要巨大的勇氣和擔當。
    蘆東作為隊長,第一個站了出來:
    “我第一個。”
    他需要為球隊穩住開局。
    張浩深吸一口氣:
    “我第二個。”
    他看向蘆東,眼神交流中傳遞著支持。
    邱明看了看隊友,沉聲道:
    “我第三個。”
    陳龍飛拍了拍胸口:
    “第四個我來。”
    還剩下最後一個,也是壓力最大的第五個罰球手。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那個曾經無數次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的右前鋒——耿斌洋。
    於教練也看向他。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抉擇。以耿斌洋今天的狀態,尤其是他表現出來的巨大心理問題,讓他去罰決定生死的關鍵點球,無異於一場豪賭,而且輸麵極大。
    但是,於教練內心深處那絲殘存的、不合時宜的信任和期望再次作祟——他希望,或許在這種極致的壓力下,這個孩子能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完成自我救贖?或許,他需要這樣一個機會來打破心魔?而且,從技術層麵說,耿斌洋確實是隊內腳法最出色、心理素質(正常情況下)最穩定的點球手之一。
    沉默了幾秒鍾,在於教練幾乎要開口指定別人時,耿斌洋卻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用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嘶啞地說:
    “……我……第五個。”
    他沒有看任何人的眼睛,說完便立刻低下了頭。
    於教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點了點頭。
    “好。耿斌洋,第五個。”
    這或許是信任,也或許,是最後的審判
    點球大戰開始。
    巨大的電子記分牌上,閃爍著刺眼的1:1,以及即將開始的點球輪次。
    全場寂靜,落針可聞。
    根據規則和挑邊結果,甘州師大先罰。
    這意味著金融學院從一開始就必須扮演“追趕者”的角色,承受著後罰的心理重壓。
    第一輪:甘州師大的隊長第一個走向點球點。他麵色沉穩,助跑,右腳推射球門右下角!付晨判斷對了方向,身體完全舒展開,指尖幾乎觸到皮球,但球速太快,最終還是擦著他的指尖竄入網窩!
    球進!甘州師大10!
    壓力瞬間來到了金融學院這邊。蘆東抱著皮球,目光如炬地走向罰球點。作為隊長,他必須做出回應。放球,後退,短暫助跑,一腳爆射直掛球門上角!門將毫無反應!
    金融學院11!
    第二輪:甘州師大第二名球員,選擇了刁鑽的角度,皮球貼著左側立柱內側入網,付晨鞭長莫及。
    甘州師大21!
    張浩出場,他利用節奏變化騙過門將重心,輕鬆推射右下角得手。
    金融學院22!
    第三輪:甘州師大第三名罰球手,頂住壓力,踢出一記高質量的射門,直掛球門左上死角!付晨雖然方向判斷正確,但此球角度太過刁鑽,無能為力。
    甘州師大32!
    邱明出場,他大力抽射球門中路偏左,門將撲向另一邊,皮球應聲入網!
    金融學院33!
    第四輪:甘州師大第四名球員,助跑後一腳冷靜的推射,皮球直奔右下角,付晨再次判斷正確並撲到了球,但球速太快,力量十足,最終還是脫手入網!
    甘州師大43!
    陳龍飛需要罰進,才能保住希望。他深吸一口氣,助跑,打門!一記幹淨利落的抽射,皮球直竄網窩!
    金融學院44!
    四輪戰罷,雙方彈無虛發!壓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
    現在,輪到甘州師大的第五名罰球手,如果罰進,他們將把金融學院逼入絕境。
    甘州師大第五個出場的是他們的中場。他抱著球,在全場的注視下走向點球點。整個體育場的氣氛凝固到了冰點。
    助跑,射門!一腳冷靜的推射,直奔球門左下角!
    付晨第四次判斷正確!他像一道閃電般飛身撲出!他的指尖又一次蹭到了皮球!
    碰到了!但力量依舊十足!皮球在發生輕微變線後,還是頑強地擦著立柱內側,滾入了球門!
    球進了!!!
    GOALLLLLLLLLLLLLLLLL!!!!!!
    甘州師大54!
    壓力達到了頂點!現在,所有的壓力都轉移到了金融學院即將出場的第五名罰球手身上。他必須罰進,才能將比賽繼續下去,保留一線生機!
    甘州師大的球迷在瘋狂慶祝這個關鍵的進球,而金融學院的看台則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金融學院最後一個出場的,是身披7號球衣的耿斌洋。
    他站在中圈弧附近,低著頭,仿佛周圍山呼海嘯的慶祝和足以令人窒息的壓力都與他隔絕。他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裏的、即將被推上祭壇的祭品。
    裁判示意他出場完成這決定生死的一罰。
    他緩緩地、如同夢遊般,走向了那個此刻凝聚了所有希望與絕望的罰球點。他的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夢想上,又像是走向一個早已注定的、屬於他個人的審判台。
    甘州師大球迷的噓聲和金融學院球迷微弱的鼓勵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音浪,衝擊著他的耳膜,但他仿佛什麽也聽不見。
    耿斌洋彎腰,動作僵硬地撿起那顆冰冷的、沉重的、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罪孽與團隊希望的皮球。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白色的罰球點上,那個動作,不像是在放置足球,更像是在為自己的墳墓,也為團隊的夢想,安放最後一塊墓碑。
    當他直起身,望向十二碼之外的球門時,異變陡生!
    在他的視野裏,那標準的球門開始扭曲、變形!門柱像是融化的蠟燭般彎曲,橫梁如同波浪般起伏!整個球門,仿佛變成了一張擇人而噬的、獰笑著的巨口!
    而這巨口的中央,門線之後,景象更是駭人!
    王誌偉那張帶著冰冷嘲諷和一切盡在掌握笑容的臉,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就站在那裏,仿佛化身為了守門員,用那雙洞悉一切、充滿戲謔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同時,高中全國大賽決賽,他罰失點球後,看台上那無盡的歎息和對手狂歡的畫麵,如同陳舊的血痂被猛地撕開,與眼前王誌偉的臉重疊在一起!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失敗感和恐懼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心魔!具象化的心魔!
    它匯聚了他對失敗的恐懼,對背叛的愧疚,對王誌偉的畏懼,對自我價值的徹底否定!它龐大,猙獰,無法戰勝!
    耿斌洋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頭、鬢角湧出,瞬間浸透了他的球衣。他的瞳孔放大,眼神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崩潰。
    “現在走向點球點的是金融學院的第五名,也是最後一名罰球手,7號耿斌洋!他必須罰進這個點球,球隊才能繼續活下去!他今天的狀態大家有目共睹……此時此刻,他承受的壓力無法想象!”
    解說員賀瑋的聲音緊張到了極點。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生死球。不僅關乎冠軍,更關乎他個人的救贖或者說……審判。”
    徐洋的語氣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場邊,於教練的拳頭握得指節發白。蘆東和張浩緊緊靠在一起,屏住呼吸,眼神裏是無比的緊張和最後一絲渺茫的期盼。
    付晨大禁區外,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整個金融學院替補席,所有人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個紅色的7號身上。
    耿斌洋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真實的球門和嚴陣以待的門將,他的世界裏,隻剩下那張扭曲的、融合了王誌偉獰笑和過往失敗陰影的恐怖巨口。
    “進去……球隊還能活……不……我不能進……我收了錢……我承諾了……”
    “凝練……兄弟們……對不起……我是個叛徒……我不配……”
    “結束吧……就讓這一切……在我這裏結束吧……”
    所有的痛苦、愧疚、絕望、自我厭惡,以及對違約後果的恐懼,在這一刻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尋求最終解脫的洪流。這股洪流,最終導向的不是奮力一搏,而是徹底的自我毀滅。
    他後退了幾步,助跑。
    動作僵硬,踉蹌,毫無節奏和力量感可言,仿佛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走向末路的木偶。
    跑到球前,他沒有任何假動作,沒有觀察門將,甚至沒有追求任何角度——不,他追求了角度,一個唯一不可能進球的角度。
    他用盡了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或者說,是被那股自我毀滅的衝動所驅使,掄起右腳,狠狠地、直直地抽在了皮球的中下部!
    他不是在射門。
    他是在履行對魔鬼的最終承諾!
    他是在進行一場公開的、對自己靈魂和團隊夢想的集體處決!
    皮球沒有旋轉,沒有弧線,像一顆出膛的、義無反顧的、尋求湮滅的炮彈,卻不是飛向球門,而是……以一種決絕的、近乎垂直的角度,呼嘯著,衝天而起!徑直飛越了橫梁,飛越了球門後的廣告牌,飛向了那無盡夜空下的、高高的、空蕩的看台!
    一記徹頭徹尾的、在生死關頭扭曲變形的高射炮!
    在球隊命懸一線,隊友前四罰全部命中的背景下,這唯一踢飛的一腳,瞬間抽空了所有金融學院支持者的靈魂。
    球……飛了。
    比賽……結束了。
    主裁判吹響了兩短一長的終場哨聲!
    甘州師大以點球54,總比分65戰勝了金融學院,奪得了全國總冠軍!
    甘州師大的替補席和球迷區域再次陷入了更加瘋狂、更加徹底的慶祝海洋!他們相互擁抱,喜極而泣!
    而金融學院這邊,是死寂之後,地獄般的悲慟。付晨直接癱倒在禁區裏。
    蘆東雙腿一軟,跪倒在草皮上,用額頭死死抵著地麵。
    張浩失神地望著那飛向看台的皮球的軌跡,淚水無聲地瘋狂湧出。
    陳龍飛、邱明……幾乎所有隊員都瞬間被抽空了力氣,癱倒在地,或以手掩麵,無法接受這從希望到毀滅的瞬間轉換。
    於教練仰起頭,緊閉雙眼,嘴角劇烈地抽搐著,最終化作一聲沉重到極點的歎息。
    耿斌洋站在原地,保持著踢球後的姿勢,僵立了幾秒鍾。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痛苦,沒有淚水,沒有懊悔。
    隻有一片虛無。
    一片徹底的、萬念俱灰的死寂。仿佛他剛才踢飛的,不是決定冠軍的點球,而是他自己早已死去的靈魂。
    他看了一眼陷入癲狂慶祝的對手,看了一眼在他身後陷入地獄般悲慟的隊友,看了一眼那刺眼的、最終定格在54的點球比分牌。
    然後,他轉過身,沒有和任何人交流,沒有去理會朝他衝來似乎想安慰或質問他的張浩,沒有去看一眼跪地不起的蘆東和仰天長歎的於教練,就這樣,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卻又異常決絕地,走下了球場,消失在了球員通道的、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陰影之中。
    如同一個完成了最終任務的、電量耗盡的機器人。
    更像一具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
    行走的,
    屍體。
    他的大學足球夢,
    他和兄弟們的冠軍夢,
    在那一刻,
    隨著那顆決定生死、卻被他踢成高射炮的皮球,
    一起,
    徹底破碎,
    煙消雲散。
    心魔,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