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回憶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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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LOFT”那張窄小的單人床上,耿斌洋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那盞暖黃色吊燈投下的光暈。光暈的邊緣有些模糊,像被水浸過的墨跡,一圈圈擴散開來,最終消融在四周的黑暗裏。
夜很深了。
訓練基地早已沉寂下來,遠處城市隱約的喧囂也漸漸平息。隻有冰箱壓縮機偶爾啟動的“嗡嗡”聲,規律地打破這片寂靜,像是這間集裝箱屋子裏唯一還在跳動的心髒。
他翻了個身,床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職業球員,年薪二十萬……器材管理員,月薪三千五……”
這兩個數字在他腦海裏反複盤旋,不是比較,不是權衡,而是一種近乎荒誕的對比——對比的不是金額,而是兩種人生,兩種身份,兩種他以為早已被命運徹底分割開來的可能性。
四年了。
整整四年,他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軀殼,遊蕩在生活的邊緣。白天檢查器材,修剪草坪,晚上等所有人散去,才敢踏上那片被燈光照得發白的草地,一個人踢球,直到精疲力盡。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影子,一個標簽,一個不需要過去、也不配有未來的“管理員”。
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自己還有一天能重新穿上球衣,以“球員”的身份,站上那片綠茵場——哪怕隻是“秘密”的,哪怕隻是在“必要時”。
那太奢侈了。奢侈得像一場遲早會醒的夢。
思緒像失控的潮水,不受控製地向後倒流,衝刷著那些被他刻意掩埋、卻從未真正忘記的碎片。
四年前,齊縣,一個南方小縣城。
火車在清晨六點抵達這個陌生的站台。耿斌洋隨著稀疏的人流下車,踩在滾燙的水泥地上。南方的盛夏清晨,空氣已經悶熱得如同蒸籠,濕度極高,呼吸間都帶著黏膩的水汽。站台上殘留著夜雨的痕跡,水窪映著灰白的天光。
他背著那個幾乎空了的黑色雙肩包,走出車站。站前廣場很小,幾輛破舊的三輪摩托在招攬生意,車夫們光著膀子,脖子上搭著濕透的毛巾。早點攤冒出白色的蒸汽,混合著油炸食物和汗水的味道。蟬鳴從路邊的榕樹上傳來,嘶啞而執拗,一聲高過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下車。車票的目的地是春城,一個更遠、更陌生的地方。但當列車廣播報出“齊縣站到了”時,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疲憊攫住了他。他需要停下來,需要找一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像受傷的野獸躲進洞穴。
他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家簡陋的招待所,二十塊錢一晚。房間隻有一張鋪著破舊草席的床,一台吱呀作響的舊風扇費力地轉動著,吹出的風也是熱的。牆壁上滿是黴斑和汙漬,牆角掛著蛛網。衛生間的門關不嚴,水管漏水,滴答聲徹夜不停,與窗外的蟬鳴一唱一和。
他就這樣住了下來。
第一個月,他幾乎沒怎麽出門。白天,房間像蒸籠,汗水浸透了草席,在身上留下黏膩的印子。他常常赤膊躺在席上,盯著天花板上旋轉的風扇葉片,聽著蟬鳴、滴水聲和隔壁的各種聲響,直到意識模糊。
隻在傍晚暑氣稍退時,才下樓買一份最便宜的炒粉或拌麵。食物油膩,難以下咽,但他強迫自己吃完。夜晚稍微涼快些,卻是各種聲音最活躍的時候——隔壁房間的電視聲、夫妻的爭吵、孩子的哭鬧、甚至情侶壓抑的喘息和床板晃動聲,都透過薄薄的木板牆清晰地傳過來。那些聲音如此鮮活,如此具有煙火氣,反襯得他像一具躺在蒸籠裏的屍體,正在慢慢腐爛。
他隨身帶著的那個舊手機,屏幕從中間裂開一道蛛網般的紋路,那是在醫院的時候摔的。裏麵沒有SIM卡,在火車站的時候他已經給扔了。
他留著它,隻因為裏麵存著一些照片——高中時的合影、大學時三兄弟的搞怪自拍、還有他和上官凝練的一些照片。
他不敢開機看這些照片,怕看了會瘋。但這破手機像個殘骸,一個他曾經過往生活的殘骸,一個他無法徹底丟棄的錨。
錢花得很快。帶出來的五千塊,在付了房租、買了最簡單的食物和水後,像指縫裏的沙子一樣迅速流失。
他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不是怕餓死,而是這種徹底的、無意義的放逐,連自我懲罰都算不上,隻是懦弱的腐爛。
一天下午,暴雨剛過,空氣稍微清新了些。他走出招待所,沿著縣城的主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街道兩旁是各種小店,理發店的旋轉燈箱泛著油膩的光,五金店門口堆著生鏽的鐵器,雜貨鋪的老板娘坐在竹椅上搖著蒲扇,錄像廳門口貼著褪色的港片海報……
生活在這裏以一種粗糙而真實的方式展開。他在一個路口看到一家網吧的招牌——“極速網絡”,綠色的燈箱字缺了一筆,在雨後的陽光下顯得有些滑稽。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混合著煙味、汗味、泡麵味和機器散熱味的渾濁熱浪撲麵而來,幾乎讓人窒息。昏暗的燈光下,幾十台老式CRT顯示器閃爍著幽藍的光,大部分機位都坐著人,有光著膀子打遊戲的少年,有穿著工裝褲看電影的農民工,也有對著聊天窗口劈裏啪啦打字、臉上泛著油光的年輕人。吊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著。
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禿頂,穿著汗濕的白色背心,挺著啤酒肚,正靠在櫃台後麵的破藤椅上打瞌睡,手裏還捏著一本卷了邊的武俠小說。
耿斌洋走過去,敲了敲滿是煙灰和飲料漬的玻璃櫃台。
老板睜開眼,上下打量他——一個臉色蒼白、眼神空洞、穿著廉價T恤的年輕人,看起來不像來找樂子的。
“上網?三塊一小時,包夜八塊。空調壞了一台,裏邊更熱。”
“你們……招人嗎?”
耿斌洋的聲音有些幹澀,太久沒怎麽說話,加上悶熱,喉嚨像堵著砂紙。
老板挑眉,坐直了些:
“招網管,白班早七點到晚七點,一個月五百,管中午一頓。活簡單,開機子,泡麵,賣點飲料零食,有問題就讓人重啟。晚上要頂班的話另算二十塊。幹不幹?”
“幹。”
就這樣,耿斌洋成了“極速網絡”的白班網管。
工作確實簡單。早上七點接班,打掃衛生——主要是掃地、拖地(永遠拖不幹淨黏膩的地麵)、清理煙灰缸和泡麵桶。給通宵的客人結賬,收錢,找零。白天,有人來就收錢開機,有人喊“網管,泡個紅燒牛肉麵,加根腸”就去櫃台後麵撕調料包衝開水。機器卡住了、藍屏了、沒聲音了、鍵盤按鍵不靈了,一律回答:“重啟試試。”偶爾遇到重啟也解決不了的,就硬著頭皮說“等老板來修”,其實老板多半也不會修。
中午,老板的媳婦——一個同樣胖乎乎、總是汗涔涔的女人——會從後麵用木板隔出的小廚房端出一大鍋飯菜。通常是青菜炒肥肉片,或者土豆絲炒辣椒,油重鹽也重,盛在不鏽鋼盆裏,油光發亮。耿斌洋就和老板一家擠在櫃台後麵的小桌子上,就著嘈雜的鍵盤聲和遊戲音效,默默地吃完。飯菜味道一般,但確實是熱的,能提供能量。
這份工作給了他一個粗糙的“人”的形狀。他需要按時起床(盡管常常失眠),需要和人進行最簡單的交流
“幾號機?”“多久?”“三塊。”“泡麵三塊五,腸一塊五。”
需要處理一些具體而微小的事務。這讓他從那種完全懸浮的、自我吞噬的狀態裏,稍微降落到了地麵上。雖然這片地麵滿是汙垢、黏膩和嘈雜,但至少是實的,能踩出腳印。
網吧的舊電視機永遠開著,通常鎖定在本地電視台播放的婆媳劇或滾動播放畫麵模糊的港產槍戰片光碟。偶爾,耿斌洋在擦拭櫃台或遞泡麵時,會瞥見電視裏閃過體育新聞的片段,看到某個熟悉的聯賽標誌,看到奔跑的身影,看到綠色的草地……
他會立刻移開視線,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像是被滾燙的煙頭燙了一下,傳來尖銳而短暫的痛楚。然後,那痛楚會轉化為更深重的麻木。
日子像生鏽的齒輪,在悶熱和汗水中緩慢而沉重地轉動著。早七晚七,泡麵,重啟,打掃,睡覺。周而複始。晚上回到那個漏雨悶熱的出租屋,他有時會拿出那個裂屏的舊手機,用手指摩挲著冰涼的屏幕,卻始終沒有勇氣按下開機鍵。
他知道裏麵有什麽,也知道看了之後自己會變成什麽樣。他把它塞在枕頭底下,像個不敢觸碰的封印。
他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像牆角那盆無人照料、奄奄一息的綠蘿,在這座南方小縣城悶熱的角落裏,慢慢枯萎,慢慢被灰塵覆蓋,慢慢自己也遺忘自己曾經綠過。
大約在齊縣待了三個月左右的一個早晨,事情發生了轉折。
那是個普通的工作日。南方的盛夏,清晨六點半天已大亮,陽光白得刺眼,熱氣從地麵蒸騰起來,視野裏的景物微微扭曲。他像往常一樣,沿著那條走了無數遍的、被曬得發軟的水泥路去網吧上班。T恤後背已經濕了一小塊。
走到一個丁字路口,他正準備拐彎,一道刺眼的反光突然從側麵射來,伴隨著低沉的引擎聲。
他眯起眼,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一輛黑色的寶馬7係轎車,像一頭沉默而優雅的野獸,緩緩地、不容置疑地橫在了他身前。車身鋥亮如鏡,在熾烈的晨光裏反射著令人目眩的冷冽光澤,與周圍破敗、灰撲撲的環境格格不入,仿佛時空錯位投下的一道陰影。
耿斌洋心裏猛地一墜,幾乎是本能地後退兩步,低下頭,想從車尾繞過去。他不想惹麻煩,尤其不想和這種明顯不屬於這裏的人或事物產生任何交集。
“哢噠。”
後座的車窗平穩降下。
一個聲音傳來,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鑿進他因悶熱而有些昏沉的耳膜:
“上車。”
耿斌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連周身的暑熱都感覺不到了。他僵在原地,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動作滯澀得像生鏽的機器。
車窗後,露出一張臉。
國字臉,眉骨很高,眼窩深邃,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刻正定定地看著他。嘴角習慣性地抿著,顯得嚴肅而剛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部比例,確實比常人稍顯寬大,但並不突兀,反而給人一種沉穩如山、堅不可摧的感覺。
“大……頭哥?”
耿斌洋的聲音輕得像蚊蚋,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
是耿輝。那個在北方冰天雪地裏救過他,給過他金名片,承諾“有事找我”的江湖傳奇。
那個他曾經在絕境中試圖撥打名片上號碼、卻沒有打通的人。
巨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他。
不是害怕耿輝本人——他知道大頭哥不會傷害他——而是害怕這突如其來的“被找到”。害怕自己苦心經營的、卑微的、如同陰溝老鼠般的藏匿被徹底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害怕過去追上來,害怕那些他試圖逃離的人和事,通過眼前這個人重新連接到他身上。
他像受驚的兔子,猛地轉身,拔腿就想往旁邊的巷子裏鑽。
“嗖——”
副駕駛的車門幾乎同時彈開。一個穿著黑色修身T恤、身形矯健如獵豹的年輕人閃電般竄出,動作快得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殘影。
兩步就精準地跨過數米距離,一隻手鐵鉗般扣住他正要發力的肩膀,另一隻手迅捷而穩定地按住他的後背脊椎某處。一股巨大的、完全無法抗拒的巧勁傳來,並非蠻力壓製,卻讓他全身力氣瞬間泄去,整個人被幹淨利落地“按”回了車旁,腳步踉蹌。
動作一氣嗬成,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顯然是專業訓練過的。
耿斌洋掙紮了一下,肩膀和後背傳來的控製力讓他明白反抗是徒勞的。他不再試圖掙脫,隻是深深地低下頭,盯著自己開裂的舊運動鞋鞋尖,不敢去看車裏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羞愧、狼狽、自我厭棄、還有一絲被“捕獲”的屈辱……各種情緒像肮髒的淤泥,堵在他的喉嚨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車裏的耿輝看著他,沉默了幾秒鍾。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他被汗水浸濕貼在額前的頭發,掃過他明顯消瘦、顴骨凸起的臉頰和眼下的濃重青黑,掃過他洗得發白、領口鬆垮的舊T恤,掃過他整個人散發出的那種行屍走肉般、了無生氣的灰敗氣息。
然後,耿輝開口,聲音依舊平穩低沉,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像是歎息,又像是責備:
“你父母,很擔心你。”
這句話,像一把精準無比的鑰匙,又像一根淬了毒的針,“哢嗒”一聲,輕易打開了耿斌洋心裏那道鏽死最久、封藏最深的閘門;同時,也狠狠地紮進了他最柔軟、最不敢觸碰的角落。
“轟——”
壓抑了太久、沉重到幾乎變成實質的情緒,決堤而出。
沒有預兆,沒有過程。耿斌洋的眼淚瞬間洶湧而出,不是抽泣,不是嗚咽,而是一種從胸腔最深處、從靈魂裂隙裏爆發出來的、近乎崩潰的嚎啕。
他彎下腰,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喉嚨裏發出破碎的、不成調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鳴。
所有的委屈、自責、痛苦、孤獨、對家人錐心刺骨的思念、對自己無能和懦弱深入骨髓的憤怒……在這個悶熱的南方清晨,在這個陌生街角,在這個意想不到的人麵前,找到了唯一的、潰堤般的出口。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無形象,哭得像是要把這幾個月積壓在體內的所有毒素、所有黑暗、所有絕望都通過淚水衝刷出來。汗水混合著淚水,在他臉上肆意橫流。
車外的年輕人鬆開了手,默默退開一步,身形依舊挺拔,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偶爾經過的行人,但那雙冷靜的眼睛裏,似乎也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
耿輝沒有下車,也沒有催促。他隻是坐在車裏,靜靜地看著這個曾經在雪夜裏眼神明亮、救他於生死之際,拚命保護自己愛人和兄弟的男孩。
如今哭得像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車窗外的陽光越來越烈,蟬鳴越發聒噪,街道上開始有了零星的行人和自行車,好奇地向這邊張望,又被黑衣年輕人冷峻的眼神逼退。
過了很久,也許五分鍾,也許十分鍾,耿斌洋的哭聲才漸漸轉為斷斷續續的、壓抑的抽噎。他用手背胡亂抹著臉,眼淚鼻涕和汗水糊了一手,狼狽不堪,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我……我請半天假。”
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說了一句完全不合時宜、卻又在最原始層麵真實無比的話——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網吧那份月薪五百的工作不能丟。
耿輝幾不可查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如山:
“上車說吧。”
耿斌洋這次沒有猶豫,或者說,他已沒有力氣再猶豫或逃跑。
他拉開車門,坐進了寬敞涼爽的後座。車內空調開得很足,與外麵的悶熱簡直是兩個世界。一股淡淡的、高級皮革清潔後的味道,混合著一絲極淡的、類似雪茄的醇厚氣息,縈繞在鼻尖。潔淨、有序、冰冷,與他那個悶熱、髒亂、嘈雜的出租屋和網吧,是天壤之別。
車子平穩啟動,悄無聲息地滑入街道,駛離這片破敗的區域。司機技術極好,車輛行駛得異常平穩,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顛簸或頓挫。
耿輝從車載冰箱裏拿出一瓶冰鎮的礦泉水,擰開,遞給耿斌洋。
“喝點水,緩一緩。”
耿斌洋接過,冰涼的瓶身讓他灼燙的掌心微微一顫。他小口喝著水,冰涼的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而刺激的清明,也稍稍壓下了喉頭的哽咽。
“你……怎麽找到我的?”
他問,眼睛還紅腫著,不敢直視耿輝。
“你給我打過電話。”
耿輝言簡意賅,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
“雖然沒打通,我這邊都會有提示。”
耿斌洋當時被天價手術費和絕望逼到懸崖邊時,他走投無路,確實曾顫抖撥打過大頭哥的號碼,但那段電子音,徹底澆滅了一切希望……
“我當時在歐洲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涉及一些……跨國的事務,手機關閉了幾天,知道我這個私人電話的人不多,你算一個”
耿輝繼續說道,語氣平靜無波,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務,
“等我處理完回來,看到係統提示,你已經聯係不上了”
耿斌洋的指甲掐進了掌心,舊傷疤隱隱作痛。
“所以我開始查。”
耿輝的聲音很穩,每個字卻像秤砣一樣砸在耿斌洋心上,
“查到了你當時所在的醫院,查到了那場全國決賽和賽後的風波,查到了王誌偉和他的家族企業,查到了那筆來路不明、但最終存入醫院賬戶的六十萬現金。也查到了你賽後消失,用現金購買的前往春城的火車票,以及……”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耿斌洋消瘦的身形和廉價的衣物
“你在齊縣這個小站提前下車,租房子的信息、在網吧打工的所有軌跡。”
每一個“查到了”,都像一記精準的重錘,敲在耿斌洋自以為嚴密封閉的心防上。他在耿輝麵前,在這位能量深不可測的“大頭哥”麵前,幾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他所有的逃避和隱藏,都顯得如此幼稚和徒勞。
“大頭哥,我……”
耿斌洋想解釋,想道歉,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被羞愧和痛苦壓得死死的,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耿輝擺擺手,打斷了他:
“不用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基本上都調查清楚了,你做的選擇……”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從男人的擔當和情義上講,夠狠,夠絕。但從長遠和智慧上看,很蠢,是死胡同。”
耿斌洋的頭垂得更低了。
“當然,站在你的位置上,當時可能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耿輝的聲音裏罕見地出現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瀾,像是理解,又像是惋惜
“我後來想,如果當時我電話開著,如果我接到了那通電話……”
他搖了搖頭,將那絲波瀾驅散
“算了,沒有如果。這件事,我也有疏忽。……”
耿斌洋急忙抬頭,急聲道:
“不,不關你的事,大頭哥!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活該。是我蠢,是我懦弱,是我……”
他的聲音又哽咽起來。
耿輝沒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你走了之後,大家的情況,你想知道嗎?”
耿斌洋身體一震,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他想知道,瘋狂地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他像等待最終宣判的囚徒,內心被渴望和恐懼撕扯著。
最終,他艱難地、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上官凝練”
耿輝說得客觀,不帶過多的感情色彩,卻讓耿斌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手術很成功。德國回來的劉教授專家團隊主刀,過程據說很複雜,但很順利。後來複健吃了很多苦,具體細節我不清楚,但聽說她很堅強,意誌力驚人。現在,基本能保持站立了,基礎的日常生活還有點障礙,但醫生說恢複情況已經遠超預期。”
耿斌洋緊繃的心弦稍微鬆了一根……
耿輝繼續道:
“蘆東和張浩,天賦確實出眾,那場決賽雖然輸了,但他們個人的表現,引起了職業圈不少人的注意。比賽結束後不久,就有好幾家職業俱樂部的球探或助理教練找上門。
現在他們正在中超球隊——滬上隊試訓,聽說表現非常搶眼,技術、意識、身體素質都得到認可,留下來的可能性很大,甚至可能直接進入一線隊名單。”
滬上隊……中超……一線隊……這些詞匯像遙遠的星辰,曾經他也觸手可及。現在,兄弟們正在向著那裏飛翔,而他,卻深陷泥沼。
“付晨,你們那個門將,去了南方的一支中甲球隊試訓,好像也很有希望。於俊洋教練,”
耿輝頓了頓
“也被一家職業俱樂部看中,邀請他加入教練組,好像快要簽約了。是個不錯的平台。”
每一個消息,都像一幅色彩鮮明、充滿生機的畫麵,在耿斌洋灰暗沉寂的腦海中強行展開。
他們在前進,在康複,在靠近夢想,在開啟新的人生篇章……隻有他,在齊縣這個悶熱的角落裏,像一灘逐漸幹涸發臭的淤泥,越陷越深,不見天日。
“你父母,”
耿輝的語氣加重了些,目光也變得銳利
“非常擔心你。你母親幾乎天天哭,精神很差。你父親,頭發白了一大半,人瘦了不少,整天沉默寡言,到處托人打聽你的消息。他們找過蘆東和張浩的父母,找過於教練,甚至試圖通過學校聯係上官凝練,但沒人知道你去了哪裏,為什麽消失。他們報了警,但成年男子自願離家,沒有證據表明涉及刑事案件,警方立案後也很難投入大量資源深入追查,基本就是登記在冊,等線索。”
耿斌洋的眼淚又無聲地湧了出來,順著尚未幹涸的淚痕滑落。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母親以淚洗麵的樣子,想象出父親一夜白頭的背影,想象出他們奔波在派出所、學校、朋友家之間的焦急和無助。他是不孝子,是懦夫,是讓父母蒙羞、讓家庭破碎的罪人。
“大頭哥……能不能,幫我給家裏捎個信?”
他哽咽著,幾乎是在哀求
“告訴他們,我還活著,我……我沒事。讓他們別擔心,保重身體。等我哪天……想通了,我會回去的。求你了……”
耿輝看著他,目光如炬:
“就這樣?不跟我回去?不見見他們?你知道你母親現在的身體狀況嗎?你知道你父親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嗎?”
耿斌洋用力搖頭,眼神裏是近乎偏執的抗拒和痛苦:
“不……我不能回去。我沒臉見他們,沒臉見任何人。我回去了,隻會讓他們更難過,讓所有人更尷尬。我就待在這裏,自生自滅……挺好。”最後兩個字,說得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分量。
耿輝盯著他看了很久,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看到那顆千瘡百孔、卻仍在倔強地自我懲罰的靈魂。他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心結,不是三言兩語、甚至不是強行帶走就能解開的。那結太深,太緊,已經和血肉長在了一起。強行拉扯,隻會讓他徹底崩潰。
最終,耿輝妥協了,那聲歎息更重了些:
“好吧。我不逼你。但你的‘挺好’,就是住在漏雨悶熱、隔壁噪音不斷的破房子裏,在煙霧繚繞、空氣汙濁的網吧給人泡麵重啟,一個月掙五百塊,吃油乎乎的盒飯,然後晚上回去對著一個摔裂了屏、沒有卡的舊手機發呆?”
耿斌洋無言以對,隻能把臉埋得更低。
車子駛入一處環境明顯整潔許多的新建小區,綠樹成蔭,地麵幹淨。在一棟看起來不錯的單元樓門口平穩停下。
耿輝遞給他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手感沉甸甸的:
“這裏是兩萬現金。旁邊這棟樓,三單元302,我給你租了一年,押一付三都處理好了。一室一廳,有空調,有熱水器,幹淨,安靜。房租水電你都不用管,我會安排人定期處理。”
他又從扶手箱裏拿出一個嶄新的智能手機,一起遞過來:
“新手機,裏麵隻存了我的號碼。有事,任何時候,打給我。記住,是任何時候。”
耿斌洋愣愣地接過信封、手機和鑰匙,冰涼的觸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大頭哥,這……太多了,我不能要……”
耿輝的語氣不容置疑:
“給你就拿著。不是施舍,是投資。我看好你遲早能走出來,這點錢,就當是提前投資你未來的股份。別讓我虧本。”
耿斌洋的喉嚨又堵住了,隻能緊緊攥著手裏的東西,指節發白。
“上去看看吧,熟悉一下環境。網吧那邊,我會讓人去幫你請假,處理好。”
耿輝看了看表
“我還有事,要先走。記住我說的話,有事打電話。齊縣不大,但也不算太小,好好活著,別真把自己弄廢了。”
耿斌洋推開車門下車,站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看著那輛黑色的寶馬緩緩調頭,駛離。後車窗在他麵前緩緩升起,最後隔絕了車內那個沉穩如山的身影。車子匯入街上的車流,很快消失不見。
他站在原地,手裏握著沉甸甸的信封、嶄新的手機和冰涼的鑰匙,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陽光炙烤著他的後背,汗水再次湧出,但他心裏某個凍僵的角落,似乎被那信封的重量和手機的冰涼,悄悄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轉身,看向那棟幹淨的單元樓,302室的窗戶在陽光下反射著光。
耿斌洋搬進了那個有空調的房子,環境好了很多,但他依舊每天去“極速網絡”網吧上班。那兩萬塊錢他幾乎沒動,隻是偶爾買些書看,或者去縣城那個破舊的、夜晚無人的體育場,坐在生鏽的球門旁一做就是一個小時……
新手機他一直帶在身邊,但除了偶爾和耿輝發幾條極簡短的報平安短信(“我很好,勿念。”),他幾乎不用它做任何事。他仍然沒有勇氣去搜索任何人的消息,仍然把自己封閉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裏,像一個自我囚禁的犯人。
日子在重複中過去,轉眼,他在齊縣已經待了將近半年。
這半年裏,通過耿輝偶爾在短信中透露的隻言片語,他斷斷續續知道了一些外界的消息:蘆東和張浩順利簽約滬上隊,已經開始隨一線隊訓練,偶有出場機會;
上官凝練康複順利,已經重返校園,據說變化很大;
於教練在職業隊幹得不錯……
每一個消息都讓他既欣慰又刺痛。世界在向前運轉,隻有他的時間,停滯在了那場決賽後……
一天中午,網吧裏人不多,悶熱依舊。耿斌洋正靠在櫃台後麵,就著嘈雜的遊戲音效,慢吞吞地吃著老板媳婦做的、一如既往油乎乎的土豆絲炒辣椒午飯。
櫃台上的舊電視機鎖定在財經頻道,音量調得很低。
突然,屏幕下方滾過一行醒目的紅色字幕快訊,緊接著,常規節目被中斷,切換成了特別新聞報道。
主持人麵色嚴肅,語速加快:“本台最新消息,備受關注的王氏集團涉嫌多項重大違法違規案件,調查取得突破性進展……”
耿斌洋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電視畫麵切換,出現了“王氏集團”的LOGO,然後是王誌偉父親——那個曾經在商界叱吒風雲、如今卻一臉灰敗的中年男人——被執法人員帶走的畫麵。接著,是冗長的、觸目驚心的案件梳理:
“經查,王氏集團在過去的數年間,通過複雜股權結構操控多家子公司,係統性進行財務造假、內幕交易、非法集資,涉案金額特別巨大……同時,調查還發現,王氏集團通過境外離岸公司,深度涉足並操控海外體育博彩市場,尤其與多家境外非法博彩集團勾結,長期對國內外多項體育賽事結果進行非法幹預和操縱,嚴重破壞體育競賽公平原則,涉嫌開設賭場罪、操縱證券市場罪等多項罪名……”
畫麵穿插著警方搜查辦公室、查封文件、凍結資產的鏡頭。一行行具體罪證被羅列出來,金融術語專業而冰冷,但組合在一起,卻勾勒出一個龐大而黑暗的金錢帝國是如何在法律的邊緣瘋狂試探並最終崩塌的。
耿斌洋嘴裏的飯菜忘了咀嚼,眼睛死死盯著屏幕。那些關於海外博彩、操控比賽的描述,像冰冷的針,一根根紮進他的記憶深處。決賽前夜,王誌偉在電話裏那誌在必得的輕笑,那筆七十萬現金,那場被他親手毀掉的比賽……畫麵仿佛與眼前的新聞重疊在了一起。
新聞還在繼續:
“……另據知情人士透露,調查中還發現王氏集團曾利用不正當手段,通過勾結個別腐敗官員,對HH市三家經營狀況良好的民營企業進行惡意打壓與非法破產清算,意圖侵吞資產。目前,有關部門已啟動對相關案件的複查與糾錯程序……”
雖然隻是一筆帶過,沒有點名,但耿斌洋知道,那“三家民營企業”指的是誰。他握著筷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最後,畫麵切換到一張王誌偉在海外某醫院病床上的照片,雖然打了馬賽克,但依舊能看出其狼狽和虛弱。主持人的聲音變得冷峻:
“王氏集團繼承人王誌偉,在案發前已潛逃海外。據未經證實的消息,其在海外曾遭遇不明身份人員襲擊,身受重傷,有傳言其下體遭受重創,可能永久喪失生育及性功能。目前,國際刑警組織已應我方請求,對王誌偉發布紅色通緝令,全球追緝……”
“網管!再給12號加一小時時間!快點!”
角落裏一個打遊戲的少年不耐煩地喊道,聲音蓋過了電視。
耿斌洋猛地回過神,手裏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油膩的櫃台上。
他慌忙應了一聲:
“哦……好,馬上。”
手忙腳亂地操作著電腦管理係統,手指卻不聽使喚,按錯了好幾次。
加完時間,他重新看向電視,特別報道已經結束,切換回了正常的財經節目,仿佛剛才那場風暴從未發生過。
但耿斌洋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住處,反鎖上門,在黑暗中坐了許久。最終,他拿起那個隻存了一個號碼的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終於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幾乎隻響了一聲就被接通了。
“喂?”
耿輝沉穩的聲音傳來,背景很安靜。
“是我。”
耿斌洋的聲音幹澀。
“嗯,看到新聞了?”
“……是你幹的?”
耿斌洋問,雖然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傳來耿輝平靜的回答:
“是,也不是。”
“什麽意思?”
“王氏集團作惡多端,樹敵無數,內部早就千瘡百孔。金融犯罪證據,是早就有人收集好了,隻是缺一個合適的時機和推力遞上去。我,充其量算是那個遞刀子的人,順便在某些環節……施加了一點壓力,確保刀子能捅到要害,並且速度夠快。
”耿輝說得輕描淡寫
“至於海外博彩那些事,他們玩得太瘋,手伸得太長,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清理門戶是遲早的事。我最多是……幫忙點了把火,讓火燒得更旺、更快一些。”
耿斌洋能想象到,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背後,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和力量博弈。
“那王誌偉的傷……?”
電話那頭傳來耿輝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冷意的輕笑:
“他既然最喜歡用下半身思考問題,最喜歡用齷齪手段去搶女人、毀別人,那就讓他永遠記住這個教訓。以後,他再也不會對任何女人有非分之想了。一勞永逸。”
耿斌洋後背升起一股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種複雜難言的……釋然?痛快?他說不清。王誌偉得到了報應,但他造成的傷害,卻無法因此抹去。
“那我們三家……破產的事?”
他小心地問。
耿輝的語氣肯定:
“放心。既然已經查實是他們勾結官員惡意搞鬼,程序已經啟動。雖然不可能完全恢複到原來的規模,但會退回一部分被非法侵占的財產,加上相應的賠償。足夠讓你們三家重新開始,過上比普通人富足安穩的生活。你父母那邊,我已經安排人接洽協助了,不用擔心。”
耿斌洋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一直緊繃著的某根弦,似乎鬆了一點點。“謝謝你,大頭哥。真的……謝謝你。”
耿輝頓了頓,聲音溫和了一些:
“我說過,你是我一輩子的小兄弟。那麽,現在……王家倒了,仇也算報了,你們家的麻煩也快解決了。你,還不打算回來嗎?不想看看蘆東張浩他們踢成什麽樣了?不想知道上官凝練恢複得如何了?”
耿斌洋握著手機,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電話裏隻有細微的電流聲。
回來?回到那個充滿回憶、充滿愧疚、充滿他無顏麵對的人們的世界?
他還沒有準備好。遠遠沒有。
“……再說吧。”
最終,他隻能給出這個蒼白無力的回答。
電話那頭的耿輝似乎早已料到,沒有勉強,隻是說:
“行,不逼你。不過,斌洋,有件事我覺得你該做。”
“什麽事?”
耿輝的聲音很認真:
“回家一趟。不是讓你回去定居,也不是讓你見其他人。就是悄悄地、回去看看你父母。親眼看看他們現在怎麽樣了,看看家裏的情況,讓他們親眼看到你還活著,還全須全尾的。這對他們,對你,都很重要。你父親的身體……這一年損耗很大。”
耿斌洋的心猛地揪緊了。父親的身體……他想起耿輝之前說父親瘦了好多,頭發白了大半。
“我……我怕……”
他怕麵對父母關切又傷痛的眼神,怕自己控製不住情緒,怕一切會失控。
耿輝的語氣不容置疑:
“怕也得去。這是為人子的責任。你不能永遠躲著。我會安排,保證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蘆東和張浩的家人。你就回去住幾天,看看,說說話,然後再回來。就當是……了卻一樁心事,也給你自己一個交代。”
又是長久的沉默。耿斌洋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好。”
他終於答應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耿輝說:
“等我安排,就這幾天。”,“保持手機暢通。”
幾天後,在耿輝周密而隱秘的安排下,耿斌洋踏上了北上的歸途。
不是火車,而是多台私家車跨省接力,司機都是耿輝安排的人,沉默而專業,基本都是橫跨兩省就換一台車……
耿斌洋坐在後座,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逐漸熟悉的北方夜景,心跳得厲害,手心全是冷汗。
當車子在傍晚時分,悄無聲息地滑入那個他生活了很久、熟悉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小區時,耿斌洋幾乎有種窒息的感覺。家裏的窗戶還亮著燈,在漆黑的樓體中顯得格外溫暖,也格外刺痛他的眼睛。
他在車裏坐了足足十分鍾,才鼓起勇氣下車。司機低聲說:
“我在這裏等,隨時可以走。”
耿斌洋點點頭,像做賊一樣,快速而輕悄地走上樓梯,站在家門口。他拿出鑰匙——還是以前的那把,猶豫了很久,才顫抖著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門開了。客廳裏亮著燈,父親正坐在沙發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母親在廚房裏收拾著什麽。聽到開門聲,兩人同時抬頭。
時間仿佛凝固了。
母親手裏的抹布掉在了地上,眼睛瞬間睜大,瞳孔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被洶湧的淚水淹沒。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父親手裏的報紙滑落,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踉蹌,老花鏡後麵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的兒子,嘴唇哆嗦著,同樣說不出話來。耿斌洋能看到,父親比一年前蒼老了太多,頭發幾乎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僂,臉上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憔悴,但那雙眼睛在看到他時,驟然迸發出一種近乎灼熱的光芒。
“爸……媽……”
耿斌洋的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千言萬語哽在胸口,隻能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
“斌洋……我的兒啊!”
母親終於發出了一聲近乎淒厲的哭喊,踉蹌著撲過來,死死抱住他,雙手在他背上胡亂地拍打撫摸,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幻覺,眼淚瞬間浸濕了他的肩膀。
“你跑哪去了啊!你想嚇死媽啊!你怎麽這麽狠心啊……”
語無倫次的哭訴,夾雜著壓抑了半年的恐懼、擔憂、思念和終於見到兒子的巨大衝擊。
父親也走了過來,這個曾經堅毅如山的漢子,此刻眼眶通紅,強忍著淚水,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耿斌洋的另一邊肩膀上,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拍進地裏,又像是要確認他的存在。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反複說著這句話,聲音哽咽。
那一晚,家裏的燈亮到了很晚。母親哭累了,被父親勸著去休息,但很快又出來,拉著耿斌洋的手,仔細端詳他的臉,摸著他消瘦的臉頰和突出的顴骨,眼淚又止不住地流。
“瘦了……吃了不少苦吧……在外麵有沒有被人欺負?錢夠不夠花?……”
父親則相對沉默,隻是坐在對麵,布滿血絲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兒子。等母親情緒稍微平複些,他才啞著嗓子問:
“這半年多……在哪?幹什麽?”
耿斌洋隻挑能說的說:
在南方一個小縣城,找了份網吧的工作,能養活自己,住的地方也還行。關於那場交易,關於王誌偉,關於他內心真實的煎熬,他一個字也沒提。他告訴父母,自己現在這樣挺好,想一個人靜靜,讓他們別擔心。
父母雖然心疼,擔憂,有無數疑問,但看到兒子活生生地坐在麵前,除了消瘦憔悴些,似乎沒有缺胳膊少腿,精神雖然低迷但還算穩定,那顆懸了半年、幾乎要碎裂的心,終於稍稍落回了實處。他們不再追問細節,隻是反複叮囑:
在外麵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注意安全,想家了隨時回來,電話要暢通……
耿斌洋也從父母口中,知道了更多家裏的近況。
三家的賠償程序推進的很快:
蘆東家的酒樓重新開張了,規模小了些,但生意不錯;
張浩家的工廠拿到了新的訂單和補償,生產紅火;
自己家裏,父母商量後決定不再折騰了,拿到的錢足夠他們安穩養老。他們話裏話外,都透露出背後有“貴人”相助,但具體是誰,他們也不清楚,隻知道對方能量很大。
耿斌洋知道,那是大頭哥。
他在家呆了七天。這七天裏,他幾乎足不出戶,像幽靈一樣生活在這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如今卻籠罩著一層淡淡悲傷的家裏。他幫母親做做家務,陪父親下下棋,聽他們絮叨一些鄰裏瑣事。他讓父母對他的行蹤嚴格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他回來過,尤其是蘆東和張浩的家人。父母雖然不解,心疼,但看到兒子眼中深切的痛苦和懇求,也隻能含淚答應。
他給了家裏的新聯係方式,也讓父母牢牢記下了他的手機號(耿輝給的那個)。知道兒子有了穩定的聯係方式,生活似乎也走上了正軌(他們以為的),父母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樣日夜煎熬,精神麵貌肉眼可見地好了一些。他們隻反複叮囑:
在外麵要照顧好自己,想家了隨時回來,不管發生什麽,家永遠是家。
臨走前的那個晚上,父親隻是坐在耿斌洋對麵,看了他很久,才緩緩說:
“兒子,爸知道,你心裏有事,有天大的事。你不說,爸不問。但爸隻想告訴你,不管你做了什麽,不管別人怎麽看,你永遠是我兒子。之前我們溝通的太少了,我也太忙了,你從小就踢球,但是我從來沒到現場看過一場……”
耿斌洋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他死死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
父親拍了拍他的膝蓋,手很粗糙,卻很暖:“以後……要是還想踢,就去踢。別管別人,別管過去。男子漢,錯了就認,挨打要站直。但路,還得往前看,往前走。”
“爸……”耿斌洋哽咽著,說不出話。
“行了,早點睡吧。明天還得趕路。”
父親站起身,背似乎更佝僂了一些,慢慢走回了臥室。
耿斌洋看著父親的背影,那一刻,他心裏的負罪感達到了頂點,但同時,也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頑固的熱流,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
七天後,他再次在夜色中,坐上了那輛不起眼的私家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離開了父母,返回了齊縣。母親趴在窗前流淚目送的樣子,父親站在門口沉默揮手的身影,成了他之後無數個夜晚最清晰的夢魘,也是最溫暖的支撐。
回到齊縣後,他繼續去“極速網絡”上班,繼續住在那個有空調的出租屋裏,生活似乎回到了原點。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親眼見到父母安好,親耳聽到父親的叮囑,他心裏那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塊沉重的、名為“責任”和“愧疚”的石頭,雖然尚未泛起太大的波瀾,但那種想要做點什麽、想要改變現狀的微弱衝動,開始在他麻木的心裏,悄悄萌芽。
那是一個和往常並無不同的下午,網吧裏煙霧繚繞,人聲嘈雜。耿斌洋正低頭在櫃台後麵,給一個客人泡麵,撕調料包的動作機械而熟練。
“網管,加根火腿腸。”
客人敲了敲櫃台。
“一塊五。”
耿斌洋頭也沒抬,伸手去拿腸。
“你打算逃到什麽時候?”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直接劈在了耿斌洋的耳膜上,穿透了網吧裏所有的嘈雜。
耿斌洋渾身劇震,手裏的火腿腸“啪”地掉在地上。他甚至不需要抬頭確認,那個聲音,那種嚴厲中帶著疲憊、失望中藏著關切的獨特語調,他死也忘不了——於俊洋,於教練。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比見到耿輝時更甚,更尖銳。因為於教練是那場悲劇最直接的見證者,是他背叛行為最具體的承受者,是那個被他辜負了全部心血、期望和信任的人。在於教練麵前,他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遮擋。
“你認錯人了!!”
他幾乎是尖叫著喊出這句話,聲音扭曲變形,然後猛地轉身,撞開身後堆放飲料箱和雜物、僅供一人側身通過的狹窄通道,不顧一切地從網吧那扇吱呀作響的後門衝了出去,甚至能聽到身後老板氣急敗壞的叫罵和客人不滿的嘟囔。
他在縣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小巷裏瘋狂奔跑,像一隻被獵槍驚飛的鳥,慌不擇路。汗水瞬間濕透了衣服,心髒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肺葉火燒火燎地疼。他躲進一個堆放建築垃圾的角落,蜷縮在磚塊和水泥袋後麵,大口喘著粗氣,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直到確認於教練沒有追來,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才敢像驚弓之鳥一樣,偷偷摸摸地、繞了極大的圈子回到網吧。
自然,迎接他的是老板劈頭蓋臉、唾沫橫飛的怒罵,罵他擅離職守,罵他差點撞翻東西,罵了足足有二十幾分鍾,引得不少客人側目。最後扣了他當天全部的工資,並警告他再有下次就滾蛋。
耿斌洋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承受著,心裏卻像開了鍋的粥,亂成一團。於教練怎麽會找到這裏?是大頭哥告訴他的?還是他自己查到的?他來找我幹什麽?罵我?打我?質問我?還是要把我抓回去,在所有隊友、所有球迷麵前公開審判,讓我徹底身敗名裂?
晚上,他拖著仿佛被抽空了的身體回到出租屋,草草吃了點東西,洗了澡,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睜著眼睛,毫無睡意,腦海裏反複回放著於教練那句“你打算逃到什麽時候”,像循環播放的咒語。
就在這時,枕頭邊的手機屏幕亮了。不是電話,而是一條短信。
發信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屬地顯示為遼省的手機號碼。
短信內容很簡單,隻有一段話:
“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
他把你拉出深淵
教你橫渡江河
帶你翻山越嶺
陪你攀登高峰
和你看遍風景
這個人,其實就是你自己……”
耿斌洋盯著屏幕上的字,在黑暗中反複讀了好幾遍。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火星,落在他幹涸龜裂、冰冷堅硬的心田上。
這段話,沒有指責,沒有追問,沒有強迫,甚至沒有提起任何具體的人和事。它隻是在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一個關於自我救贖、關於內在力量、關於最終隻能靠自己站起來的事實。
它來自於教練,那個他最愧對、最無顏麵對的人之一,此刻卻用這種方式,告訴他:能最終救你的,隻有你自己;能帶你回去的,也隻有你自己。
瞬間,淚水毫無征兆地再次湧出,迅速模糊了視線。這一次,不是崩潰的嚎啕,不是委屈的宣泄,也不是恐懼的顫抖,而是一種混合著巨大感動、深切羞愧、以及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固的、被理解、被接納、甚至被寄予某種隱晦期待的溫暖的複雜淚流。那溫暖如此細微,卻像針一樣,刺破了他層層包裹的冰冷外殼。
他拿著手機,在黑暗裏坐了許久,直到窗外的天色開始泛起灰白,遠處傳來早起的鳥鳴。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按下了那個陌生號碼的回撥鍵。
電話很快被接通。
“喂?”
於教練的聲音傳來,比白天在網吧時更顯疲憊沙啞,但也更平和,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於教練,我……”
耿斌洋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道歉?解釋?乞求原諒?似乎說什麽都蒼白無力。
於教練打斷了他,聲音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
“什麽也別說。耿輝先生已經把該告訴我的,都告訴我了。包括那筆錢,包括王誌偉,包括你為什麽會那麽做。”
耿斌洋屏住了呼吸。
“那些事,那些選擇,那些後果……從今往後,在我們之間,都不要再提了。翻篇了。”
於教練的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下一個重要的決定
“可是,我……”
於教練再次打斷,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堅定:
“沒有可是。你付出的代價,已經夠了。一年了,耿斌洋,你把自己流放在這個鬼地方,當網管,住出租屋,過得人不人鬼不鬼,這懲罰還不夠嗎?你還想怎麽樣?真打算把自己的一輩子都埋在這裏?”
“我不知道……我沒臉……”
耿斌洋的聲音在顫抖。
於教練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帶著他特有的、訓話時的嚴厲:
“臉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更不是躲起來就能有的。你記不記得我以前說過,足球場就像戰場,逃避和怯懦比失敗本身更可恥?你已經在自己的心裏、在自己的戰場上,當了整整一年的逃兵了!還不夠嗎?非要等到所有人都忘了你,連足球都忘了你,你才甘心嗎?!”
“我沒有資格再碰足球了……”
耿斌洋痛苦地說。
於教練冷笑一聲:
“資格?資格不是你跪在地上自我懺悔說了算的!資格是球說了算!是腳說了算!是你的本事說了算!回來,到我這裏來,讓我看看你的腳和球,還認不認識彼此,看看那個曾經能在中場穿針引線、能踢出‘天外飛仙’的7號,到底還剩下幾成功力!其他的,什麽資格,什麽臉麵,什麽過去,都他媽以後再說!”
電話兩頭,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隻有沉重的呼吸聲,透過電波傳遞著彼此內心的洶湧。
耿斌洋握著手機,手指用力到發白。
於教練的話像一把重錘,敲打著他鏽死的心門,也像一隻手,試圖將他從泥潭裏拽出來。回去?回到足球身邊?回到於教練手下?哪怕隻是從一個最卑微的角落開始?
恐懼依然存在,羞愧並未消失,但內心深處,某種沉睡了太久的東西,似乎被這通電話,被這段話,被這嚴厲又不失溫度的呼喚,輕輕地、試探性地……撥動了一下。
再加上不久前回家見過父母,親眼看到他們的狀況,聽到父親那句“要是還想踢,就去踢”,此刻於教練的召喚,似乎不再是無法承受的重壓,反而成了一條……或許可以嚐試的路?
“……好。”
最終,耿斌洋聽見自己喉嚨裏擠出了這個字,輕飄飄的,卻仿佛用掉了他所有的猶豫和反抗的力氣。
電話那頭的於教練似乎也鬆了一口氣,語氣恢複了平靜:
“三天後,齊縣火車站,早上九點,我在進站口等你。帶上你的東西,別遲到。”
“嗯。”
電話掛斷,忙音傳來。
耿斌洋緩緩放下手機,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南方的晨風帶著濕熱的氣息和草木的味道吹進來,遠處天際,朝霞正在一層層地暈染開來,由灰白轉為金黃,再透出淡淡的緋紅。新的一天,真的開始了。
三天後,耿斌洋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其實也沒什麽可收拾的,主要就是幾件換洗衣服、那個裂屏的舊手機(他最終沒舍得扔),以及耿輝給他的新手機和剩下的錢。他退掉了租住的房子(鑰匙留在屋內,房租耿輝早已付清),最後一次走過齊縣那些熟悉的、破敗的、承載了他一年灰暗時光的街道,來到那個小小的、陳舊的火車站。
於教練已經等在那裏了。站在進站口旁邊一個不那麽顯眼的角落,手裏拎著個簡單的行李袋。一年的時光似乎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額外的痕跡,或許是他本身就飽經風霜。
隻是那雙眼睛,在看到耿斌洋出現時,銳利的光芒深處,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歎息,有審視,也有一種“終於找到你了”的如釋重負。
兩人目光相接,都沒有說話。於教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想從他消瘦的身形和依舊黯淡的眼神裏評估出這一年的“成果”,最後隻是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然後點了點頭。
默默排隊,檢票,上了北上的綠皮火車。硬座車廂,擁擠,嘈雜,氣味混雜。他們找到自己的座位,麵對麵坐下。
火車鳴笛,緩緩啟動,齊縣那個小小的、灰撲撲的站台緩緩向後移動,月台上稀疏的人影逐漸變小,最終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遠處縣城的輪廓也越來越模糊,最終被田野和山丘取代。
耿斌洋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陌生的南方景色,心裏空落落的,像是把一部分靈魂永遠留在了那個悶熱潮濕的縣城裏。但同時,又有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輕鬆——至少,他不用再每天泡麵、重啟、對著裂屏手機發呆了。至少,他正在離開這裏。
火車駛入一段漫長的隧道,車廂內瞬間被黑暗吞噬,隻有窗外的應急燈發出微弱慘白的光。幾秒後,光明重現,窗外的景色變成了北方的曠野,視野開闊,天空高遠,與南方截然不同。
於教練看著窗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耿斌洋耳中:“到了沈Y,先從最基礎的做起。俱樂部那邊我已經打好招呼,你去器材室,負責管理訓練器材,維護草坪。白天幹活,晚上……等我安排。”
耿斌洋默默點頭。
“沈Y隊現在在踢中甲,成績中遊。隊裏沒人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用跟任何人說。”
於教練轉過頭,目光直視著他,那目光像探照燈,仿佛要照進他靈魂深處
“我要你做的,就是看,聽,感受。看職業隊是怎麽訓練比賽的,聽教練是怎麽布置戰術的,感受職業足球的氛圍和壓力。”
“我……”
耿斌洋想說自己可能已經不會踢了。
於教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會不會踢,練了才知道。你用一年的時間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就得準備用更多的時間把自己找回來。這條路不容易,甚至可能比你想的更難。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跪著,也得走完。”
耿斌洋再次沉默,隻是用力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
火車繼續向北,跨越山河。一段長達一年的自我放逐結束了,但另一段更為艱難、需要直麵內心所有廢墟和傷疤的救贖之路,或許,才剛剛真正開始。
而這條路的第一步,就在沈Y俱樂部那個堆滿足球和標誌碟的器材室裏,在那片需要他精心修剪的草坪上,在每一個夜深人靜、隻有他和於教練兩個人的訓練場上。
回到沈Y基地後,日子果然如於教練所說,在平淡和重複中展開。
耿斌洋成了沈Y俱樂部一名普通的器材管理員兼場地維護工。月薪三千五,包吃包住(住的就是後來那個集裝箱“LOFT”)。每天早晨,他要第一個到訓練場,檢查所有訓練器材是否完好、充氣充足、擺放整齊;下午,他要開著剪草機,頂著烈日或寒風,一遍遍修剪草坪,確保草皮保持在國際比賽標準的高度;晚上,他要清點足球、標誌碟、訓練背心、角旗杆等等,為第二天的訓練做好一切準備。
沒有人在意他。在球員和大部分工作人員眼裏,他就是個沉默寡言、幹活還算認真的“臨時工”,或許有點故事,但沒人深究。
他的過去被於教練和耿輝聯手抹去了痕跡——這幾年間,當年那場轟動一時的大學生聯賽決賽報道、新聞視頻、甚至比賽錄像,都被耿輝動用關係處理得極為幹淨,在公開網絡和主流體育資料庫中幾乎銷聲匿跡,隻剩下一些資深球迷論壇裏偶爾被提及、卻無法證實的碎片傳聞。在沈Y俱樂部,他就是一張白紙。
隻有到了深夜,當整個訓練基地徹底安靜下來,燈光隻照亮主訓練場的一片區域時,於教練才會出現。兩人幾乎不說話,於教練隻是默默擺好標誌碟,設置好訓練項目:短傳配合牆、長傳精度目標圈、任意球人牆模型、折返跑、帶球繞杆……然後站在場邊,抱著手臂看著。
耿斌洋就一個人,在那片被燈光照得發白的草地上,開始訓練。從最基礎的熱身慢跑開始,到各種有球訓練。起初,他的動作僵硬笨拙,停球能停出三五米,射門不是打飛就是軟弱無力,體力也差得驚人,跑不了多久就氣喘籲籲。每一次失誤,都像是在嘲笑他曾經的“天才”之名,加深著他的自我懷疑。
但於教練從不說話,不指點,不批評,隻是看著。那種沉默的注視,有時候比怒罵更讓人難受。耿斌洋隻能咬著牙,一遍遍重複,直到某個動作漸漸找回一點感覺,直到汗水浸透衣服,直到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半年。耿斌洋逐漸習慣了管理員的生活,晚上的加練也慢慢從痛苦的折磨變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是一種……釋放。隻有在全神貫注踢球的時候,他才能暫時忘記那些愧疚和痛苦,才能感覺自己還“活著”。
一個深夜,命運再次給了他沉重一擊。
他剛結束加練,衝完澡,正準備休息,那個隻有耿輝、於教練和自己父母號碼的手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的,正是“耿輝”兩個字。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大頭哥很少主動打電話,尤其是在深夜。
他立刻接通:
“大頭哥?”
電話那頭,耿輝的聲音依舊沉穩,但語速比平時快,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緊迫:
“斌洋,聽我說。你父親突發腦溢血,現在在HH市第一醫院搶救,情況很危急。我已經安排了最快的車在你基地外麵,車牌號是京XXXXX你現在立刻走,什麽都別帶,司機知道路線,會用最快速度送你回去。保持電話暢通。”
嗡的一聲,耿斌洋隻覺得腦袋裏一片空白,耳畔隻剩下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聲和血液奔流的轟鳴。父親……腦溢血……搶救……距離他上次秘密回家,才過去半年多!
“我……我媽呢?”
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問。
“你母親在醫院,情緒很不穩定,我已經安排人在照顧。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立刻動身,爭取時間。”
耿輝的語氣不容置疑
“快!”
電話掛斷。
耿斌洋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踉蹌了一下,才猛地反應過來。他什麽也顧不上,抓起手機和外套,連鞋都差點穿反,衝出了“LOFT”。
基地外,一輛黑色的越野車果然已經等在那裏,發動機低吼著。他拉開車門跳上去,車子幾乎在他關門的瞬間就咆哮著衝了出去,駛入沉沉的夜幕。
一路上,耿斌洋緊握著手機,手指冰涼,不停地撥打家裏的電話,但一直是忙音。他又打給耿輝,耿輝隻簡短地告訴他:
“正在搶救,專家已經在路上,你盡快。”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後退,黑夜被車燈撕裂。耿斌洋的腦子裏亂成一團麻,自責像潮水般湧來——如果不是他離家出走,如果不是他讓父母擔驚受怕,父親會不會就不會……如果他能早點回去,如果他能多陪陪父母……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車子以驚人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司機技術高超,沉默寡言。但再快的速度,也趕不上死神可能到來的腳步。
當耿斌洋終於在第二天中午到達時,渾身冷汗、臉色慘白地衝進HH市第一醫院搶救室所在的樓層時,看到的,是走廊裏母親癱坐在長椅上、被一個陌生女士攙扶著、哭得幾乎暈厥的身影,以及搶救室門上那盞刺眼的、冰冷的紅燈。
還有,站在一旁,臉色凝重、對他微微搖頭的耿輝派來的助手。
“斌洋……你爸他……他……”
母親看到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毫無力氣,隻有淚水洶湧而出。
耿斌洋衝過去,跪倒在母親麵前,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喉嚨像被烙鐵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抬頭,看向搶救室的門,那盞紅燈像一隻冷漠的眼睛,宣判著某種無法挽回的結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和護士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和遺憾。為首的醫生摘下口罩,對著他們緩緩搖了搖頭:
“抱歉,我們盡力了。出血量太大,位置太深,發現得也有點晚……”
後麵的話,耿斌洋已經聽不清了。他隻看到母親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哀嚎,然後徹底暈了過去。他自己則像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像,僵在原地,耳朵裏嗡嗡作響,整個世界失去了聲音和顏色。
父親走了。那個曾經如山一樣、支撐著家庭、卻因為他這個不孝子而一夜白頭、最終連兒子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的父親,走了。帶著沒能親眼看到兒子踢一場職業比賽的遺憾,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是在極度的悲痛和隱秘中渡過的。在耿輝的周密安排下,父親的喪事辦得低調而隆重。所有的流程、墓地、儀式,都有人妥善處理。耿斌洋和母親,隻需要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完成那些必須的禮節。
他甚至沒有通知近在咫尺的蘆東父母和張浩父母。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突然出現,無法麵對他們可能的追問和關切,更無法承受在那種場合下可能遇到蘆東或張浩(如果他們碰巧回家)的風險。他的世界,在父親去世的打擊下,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任何一點額外的壓力都可能讓他徹底崩潰。
耿輝理解他的狀態,動用關係和力量,將一切消息封鎖,確保耿斌洋的行蹤沒有泄露。在那些前來吊唁的、母親那邊的親戚和父親生前少數好友麵前,耿斌洋隻是一個“剛從外地趕回來”的兒子,憔悴、沉默、悲傷過度,沒有人深究他具體從哪裏回來、這些年做了什麽。
喪事過後,母親的精神幾乎垮了,需要長期的靜養和陪伴。耿斌洋本想讓母親跟他回沈Y,但母親拒絕了,她舍不得離開和父親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哪怕那裏滿是悲傷的回憶。
耿輝再次伸出了援手。他以耿斌洋朋友的名義,出資在南方一個風景秀麗、氣候宜人、醫療條件也不錯的小城,為耿母購買了一套安靜舒適的房子,並雇請了可靠耐心的住家保姆,負責照顧母親的日常起居和陪伴。同時,將耿家剩餘的錢財做了穩妥安排,確保母親餘生衣食無憂,生活富足安穩。
耿輝對耿斌洋說:
“讓你母親換個環境,慢慢療傷。你也好安心做你該做的事。”
耿斌洋看著母親在新的環境裏,雖然依舊悲傷,但至少不再有那些觸景生情的痛苦,生活也有人細致照料,心中對大頭哥的感激無以言表,同時也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必須振作,必須做出點什麽,才能告慰父親在天之靈,才能不辜負母親,不辜負大頭哥,不辜負……所有還在等他的人。
安頓好母親後,耿斌洋再次悄悄返回了沈Y基地,回到了那個“LOFT”,回到了器材管理員和深夜加練的生活中。隻是這一次,他的沉默裏多了更深重的悲傷,眼神裏多了更堅硬的什麽東西。父親的離去,像一場最殘酷的淬火,將他心中最後一點軟弱的僥幸也燒成了灰燼。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退路了,再也沒有借口沉溺於過去了。
他必須向前走,哪怕滿身傷痕,步履蹣跚。
回憶的潮水緩緩退去,留下滿床的寂靜和窗外越來越清晰的、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耿斌洋閉著眼睛,手裏緊緊握著那個用了三年多、隻存了幾個號碼的手機。父親生前的照片、母親在新家陽台孤獨遠眺的身影、於教練在訓練場邊沉默佇立的輪廓、蘆東張浩在電視上慶祝進球的畫麵、上官凝練海報上那雙仿佛穿透時光的眼睛……
無數畫麵在腦海中翻騰,最終漸漸平息,沉澱為心底一塊塊堅硬的基石。
天,快要亮了。
新的一天,也是他簽下那份合同、選擇重新成為“球員”的第一天,即將開始。
他知道這條路絕不會平坦。恐懼依然存在,愧疚並未消失,過去的陰影依舊會如影隨形。但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為了父親未竟的期盼,為了母親孤寂的守望,為了於教練沉默的等待,為了耿輝不動聲色的扶持,也為了……那些他虧欠了太多、甚至不敢奢望原諒的人們。
更為了,那個在心底最深處,從未真正死去、對足球依然有著微弱卻執著火苗的——他自己。
他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裏,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睡意終於襲來,將他拖入短暫的黑暗。在沉入夢鄉的前一刻,他似乎聽到了一聲遙遠的、熟悉的哨音,以及皮球摩擦草皮的細微聲響。
那是來自綠茵場的呼喚。
也是來自他內心的,微弱的回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