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四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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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足夠讓一座城市改換容顏,也足夠讓少年眼中的光,淬煉成另一種質地。
沈Y郊區的這個傍晚,夕陽正進行著一天中最後的燃燒。橘紅色的光像是被打翻的調色盤,恣意地潑灑在訓練基地外圍那片略顯雜亂的區域。
一堵三米高的灰白色圍牆,像一道沉默的分界線,將牆內現代化的人工草皮、燈光球場、健身房,與牆外這個由六個大型集裝箱和兩間簡易板房拚接而成的“LOFT”隔絕成兩個世界。
從外觀上看,這處居所簡陋得近乎刺眼——集裝箱外殼的鏽跡呈現出深淺不一的棕褐色,像是時間留下的皮膚病;
拚接處的縫隙用防水布和灰色膠帶草草封堵,在經年累月的風吹雨打下,膠帶邊緣已經卷曲發黑;那扇鐵皮門更是寒酸,藍色的漆麵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紅色的底漆,門把手上掛著一把老式掛鎖,鎖身也生了鏽。
但倘若有人推開這扇門,會在一瞬間經曆認知的顛覆。
約五十平米的空間被巧妙地分割成四個區域:
靠窗的臥室區擺著一張單人床,床單是幹淨的深藍色;衛生間和淋浴間用磨砂玻璃隔斷,雖小卻五髒俱全;開放式的小廚房裏,電磁爐、小冰箱、微波爐一應俱全;最讓人意外的是,地麵鋪著淺灰色的複合地板,牆壁貼著米白色的條紋壁紙,一盞暖黃色的吊燈從天花板垂下,讓整個空間呈現出一種與外觀截然相反的溫馨與整潔。
這是一種精心計算的簡陋——既維持著外在的落魄表象,又在內裏保留著生活的尊嚴。
此刻,淋浴間正傳來持續的水聲。
磨砂玻璃門內霧氣氤氳,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毛玻璃濾鏡。透過霧氣,隱約可見一個挺拔的身影輪廓——肩背寬闊,腰線收緊,雙腿修長而結實。水珠順著玻璃門蜿蜒滑落,劃出一道道短暫的水痕。
耿斌洋閉著眼睛站在花灑下。
溫水從頭頂傾瀉而下,流過他線條分明的臉龐,滑過凸起的喉結,在結實的胸肌上分流,最後沿著腹肌間的溝壑匯入下方。他抬起手抹了把臉,這個動作讓右胸上那道長長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燈光下—
縫針的痕跡像一條蜈蚣趴伏在皮膚上,顏色已經淡去,呈現出比周圍皮膚稍淺的肉粉色,但疤痕組織的凸起依然清晰可觸。在水汽的氤氳下,這道疤仿佛有了生命,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猙獰地訴說著某個不願提及的夜晚。
四年時光在這個二十五歲的青年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記。
肩背比大學時期寬厚了一圈,那不是健身房刻意雕琢的塊狀肌肉,而是長期勞作和訓練自然形成的、充滿力量感的倒三角。手臂的線條緊實流暢,小臂上青筋微凸,那是每天搬運器材、修剪草坪、再加練兩小時足球留下的烙印。腹部的六塊腹肌分明卻不誇張,像是用刻刀在岩石上精心雕琢出的紋理。
水聲嘩嘩。
他忽然下意識地開口,聲音因為久未說話而有些沙啞:
“耗子!!去把我那個......”
話說到一半,他的手停在半空。
然後,緩緩放下。
花灑的水聲繼續響著,但在水聲的間隙裏,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被淹沒的苦笑。那笑聲短促而幹澀,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自嘲的味道。
四年了。
這種事情還時有發生。
有些習慣和說話方式,不是能說改就改的。就像肌肉記憶,就像條件反射,就像深夜夢裏無意識的呼喚——那些鐫刻在生命深處的印記,即使用最粗暴的方式試圖抹去,也會在某個鬆懈的瞬間悄然浮現。
淋浴間外,臥室那台32英寸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放中超聯賽。
聲音調得不大,卻足以穿透水聲和玻璃門,清晰傳入淋浴間。
比賽已經進行到第88分鍾。解說員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近乎嘶吼的激動,那種情緒透過揚聲器炸開,讓整個狹小的空間都為之震顫:
“蘆東接張浩的下底傳中——頭球!!!球進了!!!一記有力的頭球,再次將比分優勢擴大到3球!比賽已經88分鍾了!!京師隊無力回天!!!通過這個進球,蘆東本賽季進球數再添一球,力壓所有外援,登頂射手榜榜首!!”
電視畫麵裏,那個身穿滬上隊10號球衣的身影狂奔向角旗區。
他的奔跑姿勢有一種獨特的韻律感——步幅大,頻率快,上半身微微前傾,像一頭捕食的獵豹。衝到角旗區後,他縱身一躍,右手握拳狠狠揮向空中,仰天怒吼。
攝像機給了特寫:那張臉比四年前更加棱角分明,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下頜線像是用刀削出來的。眉宇間褪盡了少年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職業球員的銳利與沉穩,還有曆經百戰後沉澱下來的、那種屬於領袖的霸氣。
但他的眼睛依然很亮。
即使在汗水浸透、表情猙獰的慶祝時刻,那雙眼睛依然閃爍著四年前在球場上指揮若定的光芒。
看台上山呼海嘯般的呐喊仿佛要掀翻頂棚。鏡頭掃過觀眾席,無數球迷舉著寫有“蘆東”字樣的圍巾,瘋狂揮舞。紅色的浪潮在看台上湧動,那是屬於他的顏色,屬於他的王國。
鏡頭切給助攻者。
7號張浩正從邊線跑向蘆東。他比大學時期壯實了一圈,肩膀寬了,胸肌厚了,但奔跑時那種輕盈的步態依然沒變。短發利落地向後梳起,露出飽滿的額頭,笑起來時眼角已經有了細紋——那是四年職業聯賽、上百場比賽、數千小時訓練留下的印記。
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像是無論經曆多少風雨,內裏那簇火苗從未熄滅。
兩人在角旗區相遇。蘆東轉身,看見張浩,沒有任何猶豫,張開雙臂。張浩加速衝過去,兩人用力擁抱,互相拍打著後背,力量很大,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種撞擊感。然後,他們被湧上來的隊友淹沒,紅色的球衣堆疊成一座小山。
“比賽結束!!!由蘆東和張浩領銜的滬上隊30輕鬆拿下京師隊,以一分優勢暫登積分榜榜首!!今年滬上隊的前場雙槍比去年更加犀利!!讓我們期待今後他們的表現,再次感謝收看由雅兔網轉播、陸超解說的本場比賽,我們下場再見!!”
解說席上,陸超摘下耳機。
他對著鏡頭露出標誌性的微笑——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顯得敷衍,那是經過專業訓練和無數次直播磨煉出來的、屬於職業解說員的笑容。
他比大學時胖了一些,臉頰圓潤了,穿著合體的深灰色西裝,白襯衫的領口係著暗紅色條紋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用發膠固定出精致的發型。
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個在金融學院右路狂奔的愣頭青模樣。
隻有那雙眼睛,在分析戰術、回顧精彩瞬間時,會偶爾閃過當年踢球時才有的銳利光芒——那是深入骨髓的足球本能,即使身體已經遠離球場,靈魂的某個角落依然記得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感覺。
這個當年金融學院的主力右後衛,在跟隨球隊奪得全國亞軍後,就退出了校隊。
不是不愛了。
是那場決賽抽幹了所有人對足球最純粹的熱情。那種被最信任的兄弟從背後捅刀的感覺,那種夢想在觸手可及時轟然崩塌的絕望,像是某種烈性腐蝕劑,將心底最柔軟的部分燒灼出永久的傷疤。
轉年畢業,他回到家鄉,考上了當地一家知名的地方銀行。經人介紹,和當地一名小學老師相識,戀愛,一年內完成了結婚、生子,現在女兒已經兩歲,長得像媽媽,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銀行的工作穩定,朝九晚五,西裝革履。
陸超業務能力出眾,待人接物周到,短短一年就被提拔為支行副行長。他學會了用金融術語分析貸款風險,學會了在酒桌上得體地應酬客戶,學會了用打印機打印一份又一份的合同文件。在所有人——父母、妻子、同事、朋友——看來,他的人生軌跡已經定型:
一個年輕有為的金融從業者,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
但命運的齒輪,往往在你以為已經停轉時,突然再次轉動。
一次偶然的機會,雅兔網站——國內最著名的幾家專業足球媒體之一——公開招聘足球解說員。招聘啟事是陸超在深夜加班時,從手機推送裏瞥見的。
那時他剛審核完最後一筆貸款材料,辦公室隻剩他一個人,窗外是城市的霓虹燈海。
鬼使神差地,他點了進去。
報名截止日期是三天後。
那三天,陸超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腦海裏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那些畫麵:大學時和兄弟們擠在寢室裏看球,為每一個進球嘶吼,啤酒泡沫濺得到處都是;
訓練後癱在草地上,望著天空暢想未來,說等踢上職業要買什麽樣的車;
那場決賽後,更衣室裏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說話,隻有壓抑的抽泣聲和水滴落地的聲音。
足球從未離開他的生命。
它隻是沉睡了,像一顆埋進心底的種子,被生活的泥土深埋,卻從未死去。
第四天淩晨四點,他悄悄起床,沒有開大燈,隻打開了書桌上的台燈。暖黃的光暈照亮一小片區域,打開手機,戴上耳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解說的是金融學院對甘州師大的那場高原之戰——那場上官凝練獨自舉旗的比賽。
解說時,他發現自己竟然能清晰回憶起每一個細節:第幾分鍾喬鬆犯規,第幾次換人調整,甚至某個球員跑動時的習慣性小動作——比如張浩喜歡在接球前先回頭看一次,比如蘆東在禁區裏搶點時習慣性抬起左手保持平衡。
那些細節像是刻在腦子裏。
一周後,他收到麵試通知。
兩個月後,雅兔網站正式錄用他。錄用理由寫在一封措辭專業的郵件裏:
&no展現了極深的足球底層理解,視角獨特,風格真實且有感染力——這是科班出身的解說員往往缺乏的東西。我們相信,您能為我們帶來不一樣的足球聲音。”
陸超辭去了銀行副行長的職務。
妻子哭了兩個晚上,坐在臥室的床邊,眼淚無聲地流。她沒有大吵大鬧,隻是紅著眼睛,一件一件幫他收拾行李。她說:
“我知道攔不住你。從你看球時眼睛發光的樣子,我就知道足球在你心裏從來沒死。但你要答應我,不管成功還是失敗,家永遠在這裏等你。我和女兒,永遠在這裏。”
陸超抱緊她,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如今,陸超已經是國內小有名氣的足球解說員。他解說過中超、英超、西甲,甚至去過一次亞冠客場。
他的解說風格獨樹一幟:專業但不刻板,激情卻不浮誇,偶爾冒出的金句——“戰列艦掉頭”、“天若有情天亦老,碰見誰都蒙一腳”——已經成為球迷間流傳的梗。
沒人知道,那些靈光一現的幽默背後,是一個告別過去的男人,用另一種方式重新擁抱他曾經以為永遠失去的世界。
他用聲音,回到了球場。
淋浴間的水還在嘩嘩地響著。
耿斌洋仍然閉著眼睛。電視裏已經開始播放賽後分析,主持人和嘉賓在討論滬上隊的奪冠前景,但他沒關水,就這樣站著,任水流衝刷。
仿佛這具身體還需要更多清洗,才能洗去某些看不見的東西——那些黏附在靈魂縫隙裏的愧疚、自我厭惡、和經年累月的孤獨。
就在這時,“LOFT”的鐵皮門忽然被從外拉開。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幹澀的呻吟,在傍晚的寂靜裏格外清晰。
一道纖細的身影閃了進來。
是個女孩,約莫二十出頭,身高一米七左右,穿著一身簡單的白色圓領T恤和淺藍色牛仔短褲,腳上是雙洗得有些發白的帆布鞋,鞋幫處還有淡淡的汙漬,像是剛在草地上踩過。她紮著高馬尾,黑色的長發束在腦後,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堪稱明豔的臉,
五官精致得像精心雕琢過。
眼睛大而亮,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帶著幾分靈動;鼻梁高挺,鼻尖小巧;唇形飽滿,不塗口紅也自然紅潤,此刻因為快步行走而微微張著,呼出溫熱的氣息。
最吸引人的是那股子蓬勃的生氣。
從她輕快的步伐裏溢出來——她走路時習慣性地用前腳掌著地,像是隨時準備起跑;從她靈動的眼神裏溢出來——那雙眼睛看東西時總是專注而好奇,瞳孔裏映著世界的光;從她整個人散發出的氣場裏溢出來——像夏日清晨第一縷陽光,毫無保留地灑進這個略顯沉悶的空間,瞬間驅散了角落裏的陰影。
唯一的“瑕疵”——如果這能算瑕疵的話——是她的皮膚。
不是那種養尊處優的白皙,而是健康的小麥色,在夕陽餘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仿佛長期在戶外活動留下的印記。手臂、小腿、甚至脖頸,都呈現出均勻的暖色調,像是被陽光吻過的顏色。但正是這膚色,讓她少了些嬌柔,多了份颯爽,那種蓬勃的生命力從皮膚的每一個毛孔裏透出來。
除了皮膚黑一點,基本挑不出什麽瑕疵。
女孩——王林雪——顯然對這地方很熟悉。
她反手關上門。聽見淋浴間持續的水聲,她歪頭笑了笑,嘴角揚起一個狡黠的弧度,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她沒有出聲,也沒有敲門,而是徑直朝臥室走去,帆布鞋踩在複合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臥室不大,一張單人床靠牆放著,床單是簡單的深藍色,洗得有些發白,但很幹淨。被子疊成豆腐塊,棱角分明,像是軍營裏的標準。床頭櫃上放著幾本書——《足球戰術史》、《運動損傷康複》、《拿什麽拯救你我的愛人》——書頁邊緣都有翻看的痕跡。
牆上除了那台電視,幾乎沒有其他裝飾。
不,應該說,唯一的裝飾就是滿牆的海報。
是的,滿牆。
左側牆壁貼的是蘆東和張浩。
有兩人第一次代表滬上隊出場時的新聞截圖——照片裏,蘆東穿著嶄新的10號球衣,站在球員通道口,表情嚴肅;張浩在旁邊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有蘆東獲得上月最佳球員的雜誌封麵——他穿著西裝站在攝影棚裏,眼神睥睨。
還有張浩上賽季助攻的慶祝照片——他在雨中張開雙臂,仰頭閉眼,雨水順著臉頰流下。
每張海報邊緣都有些微卷,顯然貼了有些時日。膠帶的痕跡已經發黃,但海報本身保存得很好,沒有破損,像是被人精心維護過。
右側牆壁則幾乎是同一個人的專場。
上官凝練。
海報上的她,和四年前那個清冷溫柔的大學女生判若兩人。
有的是她為某時尚雜誌拍攝的封麵——身穿象牙白的高定禮服,裙擺鋪展如雲,妝容精致,頭發盤成複古發髻,眼神疏離而高貴,像是從古典油畫裏走出的貴族少女。
有的是她第一部爆火短劇的官方劇照——她穿著民國時期的女學生裝,藍色上衣、黑色百褶裙,抱著書本站在梧桐樹下,眼眶含淚,淚水將落未落,脆弱又倔強。
有的是她在音樂節上演唱的照片——她站在舞台中央,身穿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閉眼吟唱,一隻手握著麥克風,另一隻手輕輕抬起,燈光在她周身灑下一圈光暈,像是自帶聖光。
還有一張最近的海報,是她為某個國際運動品牌代言的廣告——她穿著黑色的運動背心和緊身短褲,在健身房裏揮汗如雨,肌肉線條流暢緊實,右膝上那道長長的疤痕清晰可見。而疤痕上,赫然紋著一行蜿蜒的黑色梵文,像是一條盤踞的蛇,又像是一句神秘的咒語。
王林雪湊近看了看那行紋身。
她的眼睛眯起來,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她小聲嘀咕,聲音清亮悅耳,像溪流撞擊卵石:
“我去,又多了兩張......不過也沒辦法,這個上官凝練這兩年是真火啊!電視上、地鐵裏、手機上,哪兒都是她。”
她的目光在海報上流連。
上官凝練確實美得驚心動魄。那種美不是單純的五官精致,而是經曆了某種淬煉後,從內而外透出的堅韌與故事感。即使是在靜態的海報上,你也能從她的眼神裏讀到很多東西——痛苦、堅持、等待、和某種近乎偏執的執著。
王林雪記得娛樂新聞裏報道過這個女孩的逆襲之路——
四年前,她因一場嚴重腿傷幾乎斷送重新走路的權利(具體細節從未公開,媒體語焉不詳)。手術成功後,複健過程據說痛苦到常人難以想象,但她隻用半年就基本恢複行走,醫生稱之為“醫學奇跡”。
接著,人生像開了掛:
先是以非科班身份參加全國設計大賽,憑借驚人的美術功底和新穎思路闖入前五,作品是一組名為《破碎與重建》的油畫,畫的是支離破碎的肢體重新拚接的過程,震撼了評審團。
後來在參加一個設計研討會中被星探發掘,對方說她“眼裏有故事,適合演悲劇”。她出演一部小成本愛情悲劇短劇,飾演一個等待愛人歸來的民國女子,因為“哭戲真實到撕心裂肺,每一個眼神都在說話”,一夜爆紅,成為年度最具話題的新人。
之後跨界音樂,翻唱經典老歌,其中《星月神話》的版本甚至登上了音樂榜單前三。她的嗓音清冷中帶著沙啞,像是在寂靜深夜裏獨自訴說過往。
她還涉足時尚圈,成為多個品牌的寵兒。奇怪的是,她從不遮掩腿上那道疤,反而在疤痕上紋了那行梵文,讓它成為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成為了媒體和粉絲津津樂道又困惑不解的謎。
曾有狗仔隊用長焦鏡頭拍下特寫,找來梵文專家翻譯,結果是九個字:
“我隻屬於你,我的愛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
無數猜測湧現:她在向誰表白?那個“愛人”是誰?是圈內人還是圈外人?是曾經陪伴她度過低穀的人嗎?但出道近3年,她一直保持零緋聞,不參加圈內飯局,不接受富豪約會,社交賬號除了工作和公益活動,幾乎沒有私人內容。
每次被問及感情狀況,她都會對著鏡頭淡淡一笑,那個笑容很美,卻帶著疏離感:
“我在等一個人。”
記者追問:“等誰?”
她隻是搖頭,不再回答。
期間,無數追求者出現——真正的豪門繼承人、商業精英、地產大鱷,甚至有位知名導演公開示愛,說願意為她量身打造一部電影。
但她一概回絕,沒有任何曖昧,不留絲毫餘地。拒絕的方式禮貌而堅決,像是早已在心裏築起一道高牆,牆內隻有她和那個等待的人。
有媒體評價她“把事業經營得風生水起,卻在感情上固執得像塊石頭”。
王林雪還記得去年某個深夜訪談節目,主持人是個以犀利著稱的女記者。
在節目最後,女記者看著上官凝練的眼睛,輕聲問:
“凝練,你相信那個人會回來嗎?”
演播室的燈光調得很暗,隻有一束頂光打在上官凝練身上。她穿著簡單的白毛衣,坐在高腳椅上,雙腿交疊。那個問題問出來後,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鏡頭特寫她的臉。
她的睫毛很長,在臉頰上投下陰影。嘴唇微微抿著,像是壓抑著什麽情緒。然後,觀眾看見她的眼睛裏泛起水光,很淡,但確實有淚光在閃爍。她沒有哭,隻是眼睛濕潤了。
但她的聲音很穩,穩得讓人心疼: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但我知道,如果我不等,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當時王林雪還在上大學,和室友擠在電腦前看直播。聽到這句話時,室友感歎:
“天啊,這是什麽絕世愛情。”
而王林雪卻在想:
能讓這樣一個女孩死心塌地等待的人,該是什麽樣子?他憑什麽?
她轉身,瞥見門邊穿衣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孩年輕、鮮活,五官明麗,身材勻稱——長期的足球訓練讓她的腿型修長筆直,小腿肌肉線條流暢,腰肢纖細但充滿力量感。她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小聲說:
“本姑娘好像也沒差到哪去。”
話音剛落,淋浴間的門“哢噠”一聲開了。
耿斌洋走了出來。
他隻在下身圍了條浴巾,白色的浴巾裹在腰間,邊緣有些毛糙。赤著上身,水珠順著他緊實的胸肌和腹肌滾落,在皮膚上劃出亮晶晶的水痕。那道長長的傷疤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從右胸上方斜劃而上,縫針的痕跡像一條蜈蚣趴伏在皮膚上,在臥室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四目相對。
時間凝固了約一秒。
在這一秒裏,耿斌洋的大腦是空白的。他洗澡時水聲和電視聲太大,根本沒聽見有人進來。此刻,他看著突然出現在臥室裏的女孩,看著她睜大的眼睛、微張的嘴,看著她臉上從驚訝到震驚再到慌亂的表情變化,像是慢鏡頭一幀一幀播放。
然後,王林雪的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
“啊——!!斌洋哥!你怎麽不穿衣服啊!!!”
聲音又尖又亮,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越,在狹小的空間裏炸開。
她整個人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起來,猛地轉過身去,雙手捂住眼睛——但指縫分明張開著,透過指縫的縫隙,還能看見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和泛紅的耳尖。
耿斌洋也懵了。
空白的大腦終於重新啟動,信息處理完畢:王林雪、臥室、自己沒穿衣服。這三個關鍵詞連在一起,讓他瞬間從脖子紅到耳根。他幾乎是跳起來衝向床邊,抓起散落在床尾的灰色T恤和黑色工裝褲,動作慌亂得像是在拆炸彈,然後狼狽地竄回淋浴間,“砰”地關上門。
門板撞上門框,發出悶響。
接著是他懊惱的喊聲,隔著門板有些悶,但能聽出語氣裏的窘迫和無奈:
“我說王林雪!!!你個大姑娘進男生房間就不知道先敲敲門嗎?!我這要是徹底光著出去可怎麽解釋!!!”
王林雪背對著淋浴間,臉已經紅到了耳根,甚至蔓延到脖頸。她放下手,但依然背對著門,小聲嘀咕,聲音裏帶著故作鎮定的顫抖:
“哼......誰、誰要看你啊......不穿衣服也沒什麽好看的......”
但心跳如鼓。
剛才那一瞥的畫麵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不隻是身材,還有那道疤。那麽長,那麽深,像一道撕裂的印記,橫亙在那個男人的胸膛上。她忽然想起剛才匆匆一瞥時,耿斌洋臉上瞬間閃過的驚慌,那不是被人看光的尷尬,更像是......某種秘密被撞破的失措。
像是被人看見了最不想被人看見的部分。
兩分鍾後,淋浴間的門再次打開。
耿斌洋已經穿好衣服——簡單的灰色圓領T恤,布料洗得有些軟,貼合著身體的線條;黑色工裝褲;頭發用毛巾胡亂擦過,還在滴水,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他臉上還殘留著未褪盡的紅暈,但眼神已經恢複平靜,甚至有些刻意擺出的無奈和責備。
他走到床邊坐下,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屏幕瞬間暗下去,房間裏安靜下來。
“說吧,什麽事?”
他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平時的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
王林雪這才轉過身,臉上的紅潮還沒完全消退,像兩團淡淡的胭脂。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擺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下巴微微揚起:
“哼!你以為誰都願意來你這裏啊!是於教練找你!你電話又打不通!他都打到我這來了!”
耿斌洋一愣,從床上摸出手機。
他按開機鍵,屏幕漆黑,毫無反應。長按,依然沒有動靜。他放下手機,眉頭微皺:
“哦,知道了。那我去一趟。你要去嗎?”
“當然!”
王林雪立刻說,聲音幹脆,像是早就等著這句話。
耿斌洋看了她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疑惑,但沒多問。他起身,從床頭櫃抽屜裏拿出一個黑色的充電寶和數據線,給手機插上,然後抓起鑰匙——鑰匙串上隻有兩把鑰匙,一把是這間“LOFT”的,一把是訓練基地器材室的。
“走吧。”
兩人前一後走出“LOFT”。
耿斌洋反手鎖上門,那把老舊的掛鎖轉動時發出“哢噠”的澀響,像是生鏽的齒輪在勉強工作。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天邊隻剩一抹暗紫色的餘暉,像是畫家用最深的顏料在畫布邊緣輕輕抹了一筆。深藍色的夜幕從東方緩緩蔓延過來,幾顆早亮的星星已經掛在天際。
訓練基地的燈光次第亮起。
高杆燈投射出冷白色的光束,將人造草皮照得一片通明,綠得有些失真。遠處傳來球員訓練的叫喊聲、教練的哨聲、足球撞擊的悶響,還有球鞋摩擦草皮的“滋滋”聲。那些聲音在夜晚的空氣中傳得很遠,帶著蓬勃的生命力。
王林雪走在前麵,步伐輕快,像是腳下裝了彈簧。她時不時還小跳一下,馬尾在腦後晃動,劃出活潑的弧線。她似乎已經完全從剛才的尷尬中恢複,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調,旋律輕快,調子有些跑,但透著沒心沒肺的快樂。
耿斌洋跟在她身後約三步遠的地方。
他沒有刻意保持這個距離,但也沒有靠近。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跳躍的背影上,看著她隨著步伐晃動的馬尾,看著她纖細卻充滿力量感的小腿,眼神有些恍惚。
思緒被拉回一年前。
那是去年深秋,晚上九點多。
耿斌洋和於俊洋教練從訓練場走出來。
兩人都穿著運動服,於教練手裏拿著戰術板,耿斌洋肩上搭著毛巾。他們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走到基地外那家營業到深夜的小吃部,點了兩碗牛肉麵,加了兩瓶冰鎮啤酒。
這三年,耿斌洋在於教練手底下“打工”。
名義上是基地的器材管理員兼草坪維護員——每天早晨,他要檢查所有訓練器材是否完好,擺放是否整齊;下午,他要開著剪草機修剪草坪,確保草皮保持在國際比賽標準的高度;晚上,他要清點球、標誌碟、訓練背心,做好第二天的準備。
沒有正式合同,隻有少量薪水,包吃包住和偶爾的“獎金”——於教練會時不時塞給他一些錢,說是“加班費”,但數額總比實際加班該拿的多。
以及在所有人訓練結束散去後,每天雷打不動的兩小時特訓。
那兩小時裏,偌大的訓練場隻有他們兩個人。
耿斌洋會慢跑半個小時熱身,於教練會擺好標誌碟,設置各種訓練項目:短傳配合、長傳精度、任意球......
吃完麵,兩人沿著小路往“LOFT”走。
深秋的夜晚已經很涼,呼出的氣在空氣中凝成白霧。於教練還在說著,耿斌洋依然安靜聽著。
快到住處時,於教練忽然停下腳步。
他指著路邊的一張長椅:
“那是不是個人?”
長椅上蜷縮著一團黑影。
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女孩。她穿著單薄的灰色衛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縮成一團,臉埋在膝蓋裏,一動不動。身邊沒有行李,隻有一個破舊的雙肩包扔在地上,拉鏈開著,裏麵露出幾件衣服。
於教練皺眉,語氣嚴肅:
“喝多了?這地方晚上不安全,別被人撿屍了。”
耿斌洋上前,蹲下身,輕輕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喂,醒醒。”
沒有反應。
他加大力度,又拍了兩下:
“醒醒,這裏不能睡。”
女孩依然一動不動,像是失去了意識。
於教練也蹲下來,伸手想把她扶正。就在他的手碰到女孩肩膀時,女孩的身體軟軟地向一側歪倒。耿斌洋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女孩滾燙的臉頰貼在他手背上。
“發燒了。”
他抬頭對於教練說,語氣肯定。
兩人立刻打120。但那天晚上不知怎麽回事,連打三家醫院的急救電話都占線。等待的十幾分鍾裏,女孩開始無意識呻吟,額頭滾燙得像塊烙鐵,呼吸急促而淺,嘴唇幹裂起皮。
於教練當機立斷:
“不能等了,先背你那兒去,物理降溫。這燒下去要出事的。”
耿斌洋蹲下,於教練幫忙把女孩扶到他背上。她很輕,輕得不像這個身高該有的體重,像一片羽毛,又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蘆葦。
回到“LOFT”,耿斌洋把女孩放在自己床上。
於教練翻箱倒櫃找退燒藥。耿斌洋去廚房燒水,煮薑湯,動作熟練得像做過無數次。事實上,這四年他生病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早就學會了這些生存技能。
兩人忙活到半夜。
喂藥——
敷冰毛巾——
量體溫——
電子體溫計“嘀”的一聲,顯示39.8度。兩人臉色都凝重起來。
淩晨兩點多,女孩的體溫終於開始下降,呼吸也平穩下來。於教練年紀大,撐不住,眼皮打架。耿斌洋說:
“您先回去吧,我看著就行。”
於教練也沒推辭,拍拍他的肩:
“有事打電話。”
門關上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隻剩下女孩均勻的呼吸聲,和牆上掛鍾的滴答聲。耿斌洋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守著,隔半小時測一次體溫。淩晨三點,確認溫度已經降到37度以下,安全範圍,他才在沙發上和衣躺下。
幾乎瞬間就睡了過去。
他是被飯香喚醒的。
睜開眼時,天已大亮。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裏有細小的塵埃在跳舞。廚房傳來煎蛋的“滋滋”聲,空氣裏彌漫著烤麵包的香氣,還有淡淡的牛奶味。
耿斌洋坐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子。
他看見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餐:兩個煎蛋,邊緣焦黃,蛋黃還是溏心的;四片烤麵包片,表麵塗了薄薄一層黃油,烤得金黃酥脆;切好的蘋果和橙子,擺在小碟子裏;甚至還有兩杯冒著熱氣的牛奶,杯壁上凝著細小的水珠。
女孩從廚房走出來。
她已經換下了昨天的髒衣服,穿著背包裏的衣服……
看見耿斌洋醒來,她微微一笑。
笑容很淺,但很真誠,眼睛彎成月牙。
“這都是你做的?”
耿斌洋有些驚訝,聲音因為剛睡醒而沙啞。
女孩沒有說話。
耿斌洋連忙解釋,語速有點快,像是怕她誤會:
“你好些了嗎?我不是壞人,昨晚你發燒了,倒在路邊,打120一直占線,我就把你背回來了。你燒得很厲害,我們給你吃了退燒藥。”
女孩還是微笑,不說話。
“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
微笑。
“你不會說話嗎?”
微笑。
耿斌洋壓低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試探:
“是個......啞巴嗎?”
回應他的依然是那個淺淡的笑容,幹淨得沒有任何雜質,像清晨第一縷陽光。
這時,手機響了。是於教練。
耿斌洋接起來,還沒等對方開口就說:
“老頭,咱昨天救回來那姑娘醒了,但是個啞巴啊,啥話也不說。哦?球隊今天上午休息?場地沒人?好,我馬上過去訓練。”
他掛斷電話,看向女孩,有些為難。
他拿起紙筆,在紙上寫字,一邊寫一邊比劃:
“你在這先吃飯,我去訓練。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把紙條推過去。
女孩拿起紙條看了看,抬頭,對他露出那個淺淺的笑容,然後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耿斌洋無奈,快速洗漱完就出門了。臨走前,他把鑰匙放在桌上,指了指,意思是
“你可以鎖門”。
訓練場空無一人。
深秋的早晨有些涼,草葉上還掛著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遠處有鳥鳴,清脆悅耳。耿斌洋換上球鞋——那是一雙舊的阿迪達斯獵鷹,鞋麵已經磨損,但鞋釘還很完整。他抱著足球走到場邊,開始例行訓練。
先是半小時慢跑熱身。
他的跑步姿勢很標準,前腳掌著地,步頻穩定,呼吸節奏均勻。汗水漸漸浸濕了運動服的後背,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然後是人球結合訓練。
他把標誌碟擺成一條直線,帶球在標誌碟間穿梭。左腳撥球,右腳扣球,身體重心隨著足球的移動而變換,像在跳一支無聲的舞蹈。足球像是黏在腳上,始終控製在一臂之內。
接著是任意球。
他把人牆模型擺在禁區弧頂,後退五步,深呼吸。助跑,擺腿,腳內側搓在足球下部。球劃出一道弧線,繞過人牆,直掛球門右上角,擦著橫梁下沿鑽入網窩。
“嘭”的一聲悶響。
再來一個。角度更刁,旋轉更強。
最後十分鍾訓練項目是點球。
他抱著球走到點球點,把球擺好,白色的足球在綠茵場上格外醒目。他後退幾步,深呼吸,閉上眼睛。
四年來,這個動作他重複了成千上萬次。
但每次站在這裏,心髒還是會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像是要撞碎胸腔。喉嚨發幹,胃部抽搐,手心冒汗。眼前的世界開始扭曲、變形:球門在視野裏縮小,門框彎曲,最後消失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燈光、山呼海嘯的呐喊、和一張獰笑的臉——
王誌偉的臉。
“呼......”
他助跑,射門。
動作僵硬,像一具被操縱的木偶。球偏出門柱,滾向角落,在草皮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他彎腰,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息。額頭上已經冒出冷汗,順著太陽穴滑下,滴在草皮上。他閉上眼睛,試圖平複心跳。
再來一次。
擺球,後退,深呼吸。
這一次,他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那是鞋底摩擦草皮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訓練場上格外清晰。本能讓他瞬間做出護球動作,身體側轉,左腳將球護在腳內側,同時轉頭看向身後。
但來人速度極快。
一個虛晃假動作,身體向左傾斜,卻在耿斌洋重心移動的瞬間,右腳外腳背輕巧地一捅——
球被捅走了。
耿斌洋一愣,轉身就追。那人卻仿佛背後長眼,在他上搶的瞬間,腳腕一撥,球從耿斌洋兩腿之間穿過,人球分過!
等耿斌洋再轉身,那人已經帶球回撤到禁區邊緣,起腳——
“嘭!”
足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在空氣中旋轉,帶著輕微的風聲。球在空中有一個明顯的下墜,像是被無形的線拽了一下,然後直掛球門右上角,擦著橫梁下沿鑽入網窩。
球進了。
耿斌洋僵在原地。
他看著那個射門的人,看著她轉過身來。
晨光灑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一層金邊。是那個女孩。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曼聯7號。頭發因為奔跑有些散亂,幾縷碎發貼在額前,臉上帶著運動後的紅暈,像兩團胭脂。但眼睛亮得像星星,裏麵閃爍著狡黠的笑意。
她看著耿斌洋,嘴角揚起一個得意的弧度:
“怎麽樣?還可以吧?”
聲音清脆,像風鈴,像溪流撞擊卵石。
耿斌洋張了張嘴,半天才擠出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
“你會說話?不是啞巴?”
女孩“噗嗤”笑出聲,雙手叉腰,下巴微微揚起,那神態又驕傲又頑皮:
“我什麽時候承認我是啞巴了?是你自己在那兒瞎猜好不好!”
後來耿斌洋才知道,女孩叫王林雪,二十歲。
從小就喜歡踢球,在小學就是校隊主力,初中還拿過市裏的冠軍。但家裏堅決反對——女孩子踢什麽球?不務正業!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找個穩定工作,這才是正路。
為此吵過無數次。
她每次都以離家出走抗議,一般兩三天就乖乖回去,因為沒錢,也因為心軟。但這次,她出來時沒看天氣預報,淋了場大雨,發燒昏倒在路邊,才有了昨晚的事。
再後來,於教練親自聯係了王林雪的父母。
電話那頭傳來激烈的爭吵聲——父親暴怒的吼叫,母親帶著哭腔的勸說,還有王林雪在旁邊的沉默。於教練等他們吵完,隻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讓她跟我練一年。一年後,如果她踢不出來,我親自送她回去,從此她再也不提踢球的事。但如果她踢出來了——你們得讓她自己選。”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最後,父親的聲音傳來,疲憊而無奈,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
“......於教練,麻煩您了。這孩子,從小就不聽話......”
就這樣,王林雪留了下來。
拜在於俊洋門下,成了他的“編外弟子”。吃住都在基地,訓練比誰都刻苦。她天賦極好,球感出色,停球、帶球、傳球的基本功紮實得不像野路子出身;速度奇快,百米能跑進13秒;更難得的是有一股子不服輸的狠勁——訓練時摔倒了立刻爬起來,被球砸到臉了揉揉繼續,從來不哭。
於教練私下對耿斌洋說,語氣裏帶著惋惜:
“這丫頭,要是早五年開始係統訓練,現在說不定已經進女足國家隊了。可惜了,起步太晚。”
但王林雪自己似乎並不遺憾。
有一次訓練結束,兩人坐在場邊喝水。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遠處有歸鳥飛過。王林雪仰頭灌了半瓶水,水珠順著嘴角流下,她用手背抹掉,然後看著遠方,輕聲說:
“能踢球就好。什麽時候開始都不晚。至少現在,我站在這裏,腳下是草地,頭頂是天空,這就夠了。”
耿斌洋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但他心裏明白,那種感覺——那種站在球場上、呼吸著青草氣息、感覺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感覺——他懂。
“喂!斌洋哥!發什麽呆呢!”
王林雪的聲音把耿斌洋從回憶裏拉回來。
她已經停下腳步,轉身歪頭看著他,馬尾在肩頭晃蕩,眼睛裏帶著促狹的笑意:
“到了啦!你走過頭了!”
她指指前麵那棟三層小樓。樓是灰色的,外牆爬滿了爬山虎。三樓最右邊的那扇窗戶亮著燈,淡黃色的光從窗簾縫隙裏透出來,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暖。
他深吸一口氣。
夜晚的空氣清涼,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還有遠處城市傳來的、模糊的喧囂。他感覺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翻湧,像是平靜海麵下的暗流。
四年了。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讓曾經的少年成為職業球星,在聚光燈下接受萬眾歡呼;
讓沉默的邊衛變成知名解說,用聲音重新擁抱失去的世界;
讓重傷的女孩逆襲成頂流明星,在舞台中央綻放光芒。
但有些東西,時間也無能為力。
比如胸膛上那道疤——它還在那裏,不痛不癢,卻永遠提醒“保研路”那晚女孩的驚叫,和自己的勇敢。
比如牆上的海報——他每天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兄弟們越來越遠的身影,和那個還在等待的女孩。
比如深夜裏,耳邊依然會響起的、來自四年前的哨聲——那聲刺耳的終場哨,像是刻在靈魂上的詛咒,在每個寂靜的夜晚悄然響起。
於教練的辦公室在三樓走廊的盡頭。
門是深棕色的實木門,門上貼著名牌:“主教練辦公室”。名牌有些舊了,邊角卷起,但擦得很幹淨。
耿斌洋抬起手,猶豫了一秒,然後敲門。
“咚、咚、咚。”
三聲,不輕不重。
“進。”
裏麵傳來於教練的聲音。
耿斌洋推開門。
辦公室不大,約二十平米。靠牆是兩排書架,塞滿了足球相關的書籍、錄像帶、戰術圖冊。牆上掛著幾張照片——
是於教練這幾年和球隊的合影,也是這幾年於教練的豐功偉績……
第一年的乙級冠軍照
第二年的甲級第三名照
第三年的甲級冠軍照
第四年的中超定妝集體照
辦公桌在窗戶前,桌上堆滿了文件、戰術板、筆記本電腦,還有幾個足球模型。
於教練坐在辦公桌後,手裏拿著一份文件。
他比四年前老了一些。頭發白了一些,皺紋更深了一點,但眼睛依然銳利,像鷹,像刀,能一眼看穿人心。
“把門關上。”
於教練頭也不抬地說。
耿斌洋照做了。門合上的瞬間,訓練場上的喧鬧被隔絕在外,屋子裏隻剩下牆上掛鍾的滴答聲,規律而持續,像是心跳的倒計時。
“坐。”
於教練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那是一把普通的木質靠背椅,椅麵有些磨損,露出了底下的木頭紋理。耿斌洋在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微微蜷縮。一隻腳有些向外撇,腳尖點地——這是一個隨時要從凳子上逃跑的姿勢,這個姿勢他保持了四年。
從離開那座城市的那天起,到被於教練在南方一個小縣城的網吧裏找到,再到現在。像是某種刻進骨子裏的戒備,像是隨時準備消失,像是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怕停留久了,就會被人發現,就會被人認出,就會被人質問:
“你為什麽背叛我們?”
於教練把文件推過來。
深藍色的文件夾,封麵印著俱樂部的隊徽——一隻展翅的雄鷹,下麵是“沈Y職業足球俱樂部”的字樣。
耿斌洋沒動,隻是看著。
“打開。”
於教練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耿斌洋伸出手。
手指碰到文件夾的封麵,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翻開封麵,第一頁是白紙黑字的合同標題:
《沈Y職業足球俱樂部球員聘用合同》
他的手指停在紙麵上,很久沒動。
目光掃過那些條款:合同期一年,年薪二十萬,訓練津貼、比賽獎金、保險、福利......一行一行,清晰明了。在職業足球的世界裏,這不算高薪,甚至可以說是底薪。但對於一個四年沒踢過正式比賽、靠著剪草坪和搬器材過活的人來說,這是一筆天文數字。
也是一份燙手的邀請。
“簽不了。”
他終於說。
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
“理由。”
於教練抬起頭,看著他。
耿斌洋張了張嘴。
理由太多了。像一團亂麻,纏在喉嚨裏,堵在胸口。怕被人認出來,怕媒體挖出四年前的醜聞;怕麵對過去,怕看見蘆東和張浩的眼睛,怕聽見那聲終場哨;怕那場交易像幽靈一樣纏著他,在每個夜晚低聲說“你是個叛徒”;最怕的是——如果他重新站上球場,卻發現自己已經廢了怎麽辦?如果他的腿已經忘記了奔跑,如果他的心已經忘記了熱愛,如果他的靈魂已經配不上那身球衣怎麽辦?
千言萬語,最後隻匯成三個字:
“我不行。”
他隻能這麽說。
“哪裏不行?”
於教練站起身,走到他麵前。
他俯身,雙手撐在椅子扶手上,眼睛盯著耿斌洋的眼睛,距離近得能看見彼此瞳孔裏的倒影:
“腳?我看你每天加練那兩個小時,任意球比四年前還準。上個月我看你連續踢了二十個,進了十九個,唯一沒進的那個是擦著橫梁出去的。”
“腦子?上周我給你聯係的那個業餘隊踢的那二十分鍾,四次傳球撕開防線,三次形成射門。那個直塞球,從三個人縫裏傳過去,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還是心?”
於教練的聲音壓低,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耿斌洋心上:
“耿斌洋,你告訴我,你甘心嗎?甘心一輩子剪草坪、搬器材?甘心每天等所有人走了,才敢一個人踢球?甘心看著電視上那些人——那些本該和你並肩的人——越走越遠,走到你再也追不上的地方?”
每一個字都像針,紮進他心裏最軟的地方。
不甘心。
怎麽可能甘心?
但他不敢。
他說,聲音啞得厲害,像是砂紙磨過喉嚨:
“我踢了假球。為了錢,出賣了兄弟,出賣了你的付出,出賣了球隊。我這種人......憑什麽還能站在球場上?”
這是四年來他第一次對於教練說出這句話。
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像是從胸腔裏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肉。
於教練直起身,走回桌後,重新坐下。
辦公室裏安靜下來。
隻有牆上掛鍾的秒針在走,“嗒、嗒、嗒”,每一聲都像敲在耿斌洋的心上。
“這三年,我讓你管後勤,讓你自己訓練,不跟任何人說你的過去。球隊的人以為你就是個普通的器材管理員,最多是個有點故事的流浪漢。你以為我是可憐你?”
“我是在等你。等你什麽時候敢麵對自己。等你什麽時候明白——四年前那件事,你不是罪人,你隻是做了一個選擇。一個很痛,但當時不得不做的選擇。”
耿斌洋猛地抬起頭,眼睛裏第一次有了情緒的波動:
“可那個選擇傷害了……”
於教練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
“但它救了上官凝練的腿。你知道她現在能跑能跳嗎?你知道她能在舞台上連唱三首歌嗎?她腿上的紋身別人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耿斌洋的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
他當然知道。
那行梵文,他查過無數遍。看那些八卦媒體煞有介事的分析,看粉絲們浪漫的猜測。每次看到,心髒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痛得他必須深呼吸才能繼續看下去。
於教練說,每個字都像釘子,釘進耿斌洋的心裏:
“她在等你。等了四年。拒絕了無數人,放棄了無數機會,就為了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人。你覺得,你做的那個選擇,值不值得?”
耿斌洋說不出話。
於教練把合同重新推到他麵前,手指點在紙張上,發出輕微的“嗒”聲:
“這份合同,我向俱樂部爭取了三個月。我跟老板說,我有一個‘秘密武器’,是個被埋沒的天才,隻要給他機會,他能讓球隊再進一步。老板問我值不值得,我說值得。現在的足球圈和幾年前不太一樣了,這也是我能為你在這個圈子裏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了!!”
他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一樣鋒利:
“但現在我要問你——耿斌洋,你覺得你自己值得嗎?”
值得嗎?
耿斌洋看著合同上那個需要簽名的位置。空白處印著橫線,橫線下方是打印好的“乙方簽字:”四個字。
那四個字那麽小,那麽不起眼,卻像一道深淵,一道門檻,一道他必須跨過去才能重獲新生的窄門。
四年來,他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他叫耿斌洋,二十五歲,曾經是金融學院7號,曾經是球隊的核心,曾經是蘆東和張浩最信任的兄弟,曾經是上官凝練想要托付一生的人。
現在,他隻是個剪草坪的。
每天檢查器材,修剪草坪,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能踏上那片草地,踢一會兒球。
他不敢在白天踢。
怕被人看見,怕被人認出來,怕被人問:“你踢得挺好的,怎麽不去踢職業?”
他隻能躲在夜晚裏,躲在陰影裏,躲在無人注視的角落。像個賊,像個幽靈,像個不配擁有名字的人。
可他還記得。
記得足球擦過腳背的觸感——那種粗糙的顆粒感,那種真實的、確鑿的、屬於活著的觸感。
記得進球時胸腔裏炸開的快意——那種全身血液瞬間沸騰,所有細胞都在歡呼,世界在那一刻變得清晰而明亮的感覺。
記得和兄弟們並肩奔跑時,風吹過耳邊的聲音——那種“呼呼”的風聲,混合著喘息聲、腳步聲、呼喊聲,像是青春最熱烈的交響樂。
他還記得。
所以他痛苦。
因為記得,所以無法真正忘記;因為無法忘記,所以每時每刻都在比較——比較過去和現在,比較夢想和現實。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我……我還能踢嗎?”
“你說呢?”
於教練翻開合同最後一頁,指著那行手寫的附加條款。字跡是於教練的,剛勁有力,甚至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寫下的:
“乙方在賽季前半程可不參加公開訓練及正式比賽。當甲方認為有必要時,乙方必須無條件服從征召上場。”
於教練解釋道:
“你可以像現在一樣,大部分時間還是隱形的。繼續剪草坪,繼續管器材,繼續當你的‘神秘管理員’。但當我需要你的時候——當球隊陷入困境的時候,當沒有人能打開局麵的時候,當我覺得‘是時候了’的時候——你作為’秘密武器’必須站出來。穿上球衣,上場踢球。”
他把筆放在合同旁邊。
那是一支普通的黑色簽字筆,塑料筆身,筆帽上的夾子有些鬆動。筆靜靜地躺在深藍色的文件夾旁,在台燈的光暈裏,像一把鑰匙,又像一把匕首。
於教練說,聲音恢複了平靜:
“你可以考慮。合同有效期到明天中午十二點。過了時間,我就把它撕了,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你還是這裏的器材管理員,我還是你的教練,我們繼續現在的生活。”
他頓了頓,看著耿斌洋的眼睛:
“但耿斌洋,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想踢球嗎?”
還想踢球嗎?
這個問題太簡單,也太殘忍。
簡單到可以用一個字回答。殘忍到這個字背後,是四年的逃避、愧疚、自我放逐,是無數次在夢中回到球場然後驚醒……
耿斌洋想起四年前最後一場比賽。
想起點球飛向看台時,整個世界碎裂的聲音。那種聲音很奇特——不是物理上的碎裂聲,而是某種更內在的東西崩塌的聲音。信仰、尊嚴、自我認同、對未來的所有想象,都在那一刻轟然倒塌,碎成一地無法拚湊的碎片。
從那之後……
他踢球,但不敢全力以赴。他訓練,但不敢抱有期待。他站在球門前,但不敢想象進球。他怕——怕那份熱愛還在,怕那份渴望還沒死,怕一旦認真起來,就會重新燃起希望,然後再次經曆絕望。
可是……
可是每個深夜獨自訓練時,心髒還是會加速。
汗水浸透衣服,呼吸變得粗重,足球在腳下聽話地滾動——那一刻,他是活著的。真正的活著,不是行屍走肉般的活著,而是血液奔流、肌肉收縮、神經興奮的活著。
可是每次看到進球集錦,血液還是會沸騰。
看到精妙的配合,看到精彩的射門,看到球員慶祝時的狂喜——那一刻,他會下意識地握緊拳頭,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會感覺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
原來有些東西,是逃不掉的。
原來有些熱愛,是殺不死的。
它隻是睡著了,躲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等待著某個時刻被喚醒。像一顆被埋進土壤的種子,即使被石頭壓著,被冰雪覆蓋,隻要有一點水分,一點溫度,就會拚命地、頑強地、不顧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耿斌洋伸出手。
手在顫抖。很細微的顫抖,但確實在抖。指尖碰到筆身,冰涼的塑料觸感讓他頓了頓。他握住筆,筆身很輕,輕得不像能承載命運的重量。
他看向合同。
看向那個需要簽名的空白處。
四年的恐懼、愧疚、自我放逐,在這一刻全部湧上來。像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想放下筆,想逃跑,想象過去四年一樣繼續躲藏——躲在陰影裏,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躲在自我懲罰的牢籠裏。
那樣很安全。
安全地痛苦,安全地麻木,安全地腐爛。
但於教練的話在耳邊回響,像鍾聲,一遍一遍:
“你還想踢球嗎?”
想。
他從來都想。
從六歲第一次踢球,到高中成為核心球員,到大學和兄弟們並肩作戰,到現在每天深夜獨自訓練——他從來都想踢球。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是流淌在血液裏的熱愛,是哪怕靈魂破碎成千萬片、每一片也依然記得的東西。
筆尖落下。
耿斌洋。
三個字,寫得緩慢而用力。
第一筆,一橫,從左到右,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這一橫,劃開了四年的黑暗。
第二筆,一豎,從上到下,筆直而堅定。這一豎,像一根脊柱,撐起了崩塌的自我。
第三筆,一點,輕輕落下,像一聲歎息,又像一個句號。
然後是第二個字。第三個字。
每一筆,都像用盡了這四年積攢的所有勇氣。每一畫,都像在靈魂上刻下新的印記。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但他沒有停。
一筆一畫,一字一句,把自己重新寫回這個世界。
寫完最後一筆,他放下筆。
筆落在桌麵上,發出輕微的“嗒”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這聲音格外清晰,像是某種儀式的結束,又像是某種儀式的開始。
他抬起頭。
於教練看著他,良久,緩緩點頭。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爍——是欣慰?是感慨?是如釋重負?或許都有。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字:
“好。”
耿斌洋站起身。
腿有些發軟,像是剛才那短短幾分鍾耗盡了所有力氣。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門口。
手搭上門把,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沒回頭:
“老頭,謝謝。”
聲音很低,但很真誠。
於教練擺擺手,像是在驅趕什麽:
“謝什麽,要謝就謝你自己,還沒廢透。”
門開了。
走廊的燈光照進來,比辦公室的台燈要亮,有些刺眼。耿斌洋眯了眯眼睛,走出去,反手帶上門。門合上的瞬間,他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很輕,但確實存在。
走廊很長,燈光是冷白色的,照在米黃色的牆壁上,反射出蒼白的光。耿斌洋一步步往前走,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
走到樓梯口時,他看見王林雪坐在樓梯台階上。
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馬尾垂在肩側,眼睛看著窗外。聽見腳步聲,她轉過頭,看見耿斌洋,眼睛亮了一下,然後立刻站起來:
“怎麽樣?於教練說什麽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心,還有一點緊張。
耿斌洋看著她,突然笑了。
那是一個很淡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揚,眼睛裏有了些許光亮。
不是開懷大笑,不是釋然大笑,而是一種……久違的輕鬆。像是放下了背負多年的重擔,雖然肩膀還在疼,但至少能挺直腰板了。
他說:
“沒什麽。就是聊了聊。”
王林雪歪著頭,顯然不信:
“聊了聊?聊了快一個小時?我腿都坐麻了。”
“那你還等?”
她理直氣壯
“不然呢?萬一你被於教練罵哭了,總得有人安慰你吧?”
耿斌洋搖搖頭,繼續往下走。王林雪跟在他身後,腳步聲輕快,像隻小鹿。
兩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夜風很涼,王林雪抱著胳膊,縮了縮脖子。耿斌洋看了她一眼,脫下自己的外套——一件深藍色的運動夾克,遞過去。
“穿上。”
王林雪愣了愣,然後接過,披在身上。外套很大,幾乎把她整個人裹住,袖子長出好大一截。她把手縮進袖子裏,像個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謝謝。”
她說,聲音悶在衣領裏。
走了一會兒,她忽然說:
“斌洋哥,你覺得我能踢職業嗎?”
耿斌洋沒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於教練的話——
“這丫頭,要是早五年開始係統訓練,現在說不定已經進女足國家隊了。”
他也看過王林雪訓練——天賦很好,球感出色,速度快,有拚勁。但她起步太晚了,二十歲才開始正規訓練,在職業足球的世界裏,這幾乎算是“高齡”。
但他說:
“想踢就能踢。”
王林雪轉過頭看他,眼睛睜得大大的:
“真的?”
耿斌洋說:
“真的。足球不看出身,不看年齡,隻看你有多想踢。如果你願意每天練八個小時,願意摔倒了立刻爬起來,願意為了一個球拚到吐,那你就能踢。”
王林雪問:
“那你呢?”“你想踢嗎?”
耿斌洋停下腳步。
他看向訓練場,看向那片被燈光照亮的綠色草地,看向球門,看向夜空。然後他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我想。”
王林雪笑了,笑容像夜空中突然綻放的煙火,燦爛得照亮了周圍的黑暗:
“那我們一起踢。”
回到“LOFT”,耿斌洋打開門。
暖黃色的燈光灑出來,照在門口的一小片區域。他走進去,王林雪跟在後麵。關上門,房間裏恢複了安靜,隻有冰箱運轉的輕微“嗡嗡”聲。
王林雪把外套脫下來,遞還給耿斌洋:
“還你。”
耿斌洋接過,掛到門後的掛鉤上。他走到床邊坐下,拿起手機——充電寶已經給它充了一些電,屏幕亮著,顯示電量50%。他解鎖屏幕,看著空蕩蕩的桌麵,沒有壁紙,隻有幾個最基本的應用。
王林雪走到小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
“你冰箱裏怎麽隻有雞蛋和麵條?”
“夠吃。”
耿斌洋說。
王林雪關上冰箱:
“夠吃什麽啊。明天我去超市,給你買點肉和菜。你這種天天訓練的人,光吃雞蛋麵條怎麽行。”
“留著錢給你自己買點好吃的吧!!”
王林雪沒接話,在廚房裏轉悠,打開櫥櫃看了看,又檢查了一下調料瓶,那種熟練而自然的姿態,像是這裏是她家一樣。
王林雪忽然想起什麽,轉身看著他:
“對了。下周咱們沈隊在主場對陣滬上,我有票,你要不要去看?”
耿斌洋一愣。
“我……”
“去吧。”
王林雪走到他麵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你不是想踢球嗎?那就去看看,真正的職業比賽是什麽樣子。”
“我考慮考慮。”他說。
王林雪點點頭,沒有逼他:
“票我給你留著。你想去的話,周五之前告訴我。”
她走到門口,穿上帆布鞋,然後轉身朝他揮揮手:
“那我走啦。”
“知道了。”
門打開,又關上。
房間裏重新安靜下來。
耿斌洋坐在床邊,看著牆壁上的海報。蘆東在慶祝進球,張浩在奔跑,上官凝練在舞台上閉眼歌唱。那些畫麵那麽近,又那麽遠,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天花板。
天花板是白色的,很幹淨,沒有任何裝飾。他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閉上眼睛。
腦海裏浮現出很多畫麵。
高中決賽罰失點球後,一個人坐在更衣室裏,哭了兩個小時。
大學和蘆東、張浩第一次在金融學院的球場上踢球,三人用一套配合戲耍了整個校隊。
上官凝練在甘州高原的看台上,獨自舉起橫幅的樣子。
醫院裏,她躺在病床上,蒼白的臉,和那句“一定要贏啊”。
點球點前,球門扭曲,王誌偉的臉出現在門線後。
火車站,擁擠的車廂,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
網吧,發黴的空氣。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
每一天,都像是在黑暗的隧道裏爬行,看不到光,不知道出口在哪裏,隻是機械地、麻木地往前爬。有時候會想,就這樣爬一輩子算了,反正隧道沒有盡頭,反正黑暗不會更黑。
但現在,他看見光了。
很微弱的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進來,可能隻是幻覺,可能隻是螢火蟲。但他想朝著那光爬過去。他想走出隧道,想重新站在陽光下,想呼吸一口沒有黴味的空氣。
他想踢球。
想重新穿上球衣,想重新踏上草地,想重新聽見裁判的哨聲,想重新和兄弟們並肩作戰。
即使那意味著要麵對過去,要道歉,要承受責備,要被千夫所指。
他也想。
因為他是耿斌洋。
是那個六歲開始踢球,高中成為球隊核心,大學和兄弟們一起打進全國決賽的耿斌洋。
是那個即使靈魂破碎,每一片碎片也依然記得足球的耿斌洋。
翻了個身,麵朝牆壁。
牆壁上貼著上官凝練的海報。她穿著運動服,右膝上的疤痕和梵文清晰可見。她的眼睛看著鏡頭,眼神很複雜——有堅韌,有溫柔,有等待,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著。
耿斌洋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海報上她的臉。
指尖碰到冰涼的紙張。
他輕聲說,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再等等。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等我重新配得上你。”
窗外,夜色深沉。
訓練基地的燈光一盞一盞熄滅,最後隻剩下幾盞路燈,在夜色中散發著昏黃的光。遠處城市的霓虹燈連成一片,像是地上的星河。
新的一天,快要開始了。
而耿斌洋知道,他的新生,也快要開始了。
從明天開始。
從下一次訓練開始。
從下一次站在球場上開始。
他會一步一步,走回那個世界。走回足球的世界,走回兄弟們的世界,走回她的世界。
即使滿身傷痕,即使步履蹣跚。
他也會走回去。
因為有些路,是注定要走的。
有些人,是注定要見的。
有些錯,是注定要贖的。
而有些愛,是值得用一生去等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