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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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來臨時,教室的玻璃窗爬滿厚厚的霧,用手擦去水汽,會看見被大片白雪覆蓋的高專。
一年級的四名學生在雪地裏滾成一團,打雪仗時一不留神就從隨便玩玩變了咒術比試,避免遭遇無妄之災硝子拽著竹內春一頓飛跑。
四人中,竹內春穿得最多,恨不得在高專校服外套上一件羽絨,他也確實這麽幹了,結果還是感冒了。
高燒不退,整個人從床上翻下像煮熟的蝦蜷成一團,如果不是夏油傑回來拿東西意外發現,還不知燒到幾時才醒。
白熾燈在頭頂晃得厲害,竹內春說不出話,渾身發軟,不光嘴唇、鼻頭通紅,連呼吸都是滾燙的。
一雙滿含憂鬱的眼濕漉得不行,少了平日的清冷,乖順得仿佛說什麽都會聽。
夏油傑幫他取下圍巾,解開大衣時露出了裏麵灰色的薄毛衣。毛衣貼身,勾勒出纖細的骨頭,腰肢細得不像一個男生該有的體型。
掛水時他的指頭僵硬的蜷著,仿佛忍受著某類恐懼,直到針頭插入,一切結束才卸掉力氣倚在牆上。
觀察到他坐得不舒服,夏油傑把人架到床上,等人躺好後蓋上厚厚的被子。
“昨天還好好的,你這樣子放假的話能行嗎”
前段時間四人聊起寒假的打算,五條悟提議一起去北海道滑雪玩,夏油傑與硝子都表示再看,隻有竹內春婉拒了。
說起原因隻道父母離世要照看妹妹,但這幾天大家都在整理回家的行李他卻半點動作也沒有。
那狀態不像要回家反而是長住學校。
竹內春沒多少神智,恍惚中看見那張臉下意識喊道:“傑。”
語氣裏有自己都沒發現的眷戀,可夏油傑從沒有聽到他喊過自己名字。
眼裏升起一陣迷惑,雖然最近他確實有做些奇怪的夢,但夢是夢,絕不可能變成現實,況且人也……為什麽卻真切的有種心悸的感覺。
夏油傑沉默了會才問:“想吃東西嗎我去給你買。”
柏木春眼底烏青,一副疲憊的樣子,鼻音濃重悶悶的說:“困。”
瞧著怪可憐。夏油傑沒忍住幫他整理了下額發,等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後騰地收回手。
“那你先睡一覺。”
他把床簾拉上,離開時順手關了燈。
屋舍陷進一片昏黑中,詛咒識在耳邊不停說話,鬧哄哄的吵得人頭皮發麻。
好難受好難受。
渾身熱得冒汗,像深海裏被擱淺沙灘的海獸,雙眼滾燙,燙得止不住落淚,被某種力量壓製得無法正常呼吸了,忽然一陣涼意拂來,詛咒的聲音慢慢遠去,他終於能閉眼了。
昏昏沉沉的一覺,醒來時發現有人倚在凳子上在看漫畫。
盯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那人是五條悟。
凳子停止了前後搖擺,五條悟叼著根糖,偏頭看他,“餓麽”
竹內春瘦了好多,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黑,盯著人像不會說話了般。
沒得到回應五條悟咬著糖湊近他,昏暗的空間,蒼藍的眼卻不減光彩,竹內春被撲麵而來的馨甜氣喚回神智,大概是感冒還未好全,心髒抑製不住的狂跳起來。
他沙啞道:“有一點。”
五條悟從口袋裏摸出糖,拆了包裝塞進他嘴裏,“葡萄味的”
口舌滾燙,糖在嘴裏仿佛火烤般化成了水,甜中帶酸將舌苔上的苦澀衝淡了不少。
手背上的針頭不知何時拔掉了,淡淡的孔結了塊褐色的疤,高燒變成了低燒,渾渾噩噩的好半天才想起來問:“你怎麽在這”
五條悟:“聽到你在喊我啊。”
竹內春臉上閃過茫然,不及多想就被拉了起來,五條悟一邊拽他一邊說。
“傑給你帶了飯,在宿舍。”
“你最近怎麽回事,前不久體能訓練也是一頭栽倒,沒記錯你是人吧怎麽像動物一樣還要冬眠”
麵對他的打趣,栗發少年垂首著勾唇笑了笑。
“有點累。”
“累”
“嗯。”
打聽不出什麽五條悟聳聳肩,嘴裏念著好吧,攙起人離開了醫務室。
外麵下著大雪,寒風尤為凍人,五條悟展開無下限替他擋去獵風與狂雪,一路穿過教學樓往男生宿舍走,等進了竹內春的房間,將人安置好後出去了。
沒一會提著一袋子東西進來,他打開粥遞到竹內春手邊,又抓起藥盒反複看,等確定好了一樣樣掰開放齊,然後催促起他。
“快吃,吃完後喝藥。”
竹內春緩了好一會兒才拿起勺子,捧著溫熱的碗,慢悠悠地吞咽起。
“不回家嗎”五條悟雙腿展開坐在凳上,一手隨意的置在膝蓋上,一手撐著下巴問他。
“看情況。”
“騙人吧,就沒看你收拾過東西。”他朝空蕩蕩的屋內望了眼,“傑已經回去了,大概收假才回校,我的話也要回家哦。”
“我知道。”
屋裏一時間靜下來,身體難受,竹內春實在吃不下了,他放下勺子,就著湯水吃藥,在心理建設了好久才把那些顆粒吞下。
對方遞來水,接過來匆匆灌了幾口,等哽咽感淡去,忽然聽見他沒什麽起伏的聲音。
“你這樣看著怪可憐的。”
揣住水瓶的手騰地僵住,瓶子慢慢放下,臉上的神情又恢複成從前的平淡。
他低垂下眉眼,不看人,視線定焦在碗上,“我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
“爸媽死了後,感覺笑容變成了一種罪,可哭沒用,不光哭,連怨恨,憤怒同樣毫無意義。”
濃重的鼻音低聲說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心事,目光卻平靜又柔和。僅半年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了,明明跟著他們一起在做訓練卻越來越瘦,隻不過玩了場雪,吹了點風就燒得不省人事。
“如果我過得太自在,他們會……”
“你這是什麽狗屁想法。”五條悟打斷,滿臉不以為然,“又不是你殺的,為什麽要有負罪感。”
麵對他的沉默,有些煩躁的啊了聲,這時手機響了,五條悟翻開蓋子,盯了兩秒掛斷,走前在門口道:“身為咒術師就要做好隨時赴死的準備。”
“丟掉身為普通人的過去吧,能大笑的時候就敞開胸懷笑,再說……利用我啊,反正我又不會在意。”
“如果不願意,就努力變強吧。”
房門吱嘎拉開又輕輕闔上,屋子靜悄悄地,格子窗外天色灰蒙飄搖著雪花,隨著風拍打玻璃的陣陣脆響,偌大的高專漸漸空了,恍惚間他想起初來這裏的場景。
甘於弱者的身份是種罪嗎
“我並不這麽認為。”夜蛾正道往布裏塞著一團又一團棉花,和室燃有暖炭,繚繚茶香飄揚在空中。
“十七年的正常生活,突然接觸到詛咒、咒術,換做是我也不可能做得比你現在更好了。”沉著的聲音仿佛蘊含無盡的寬容與力量,“不要和天才比啊。”
“他們、應該說能在咒術界生存至今的人都有點不正常。”
“別看傑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其實他很瘋的。悟自如慣了,但有時候也在依附著傑的話判定行動。”
“兩小子半斤八兩,胡鬧起來全都沒完沒了。”
夜蛾正道縫合著咒骸的身體,半抬起眼對麵前的人說:“你要記住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至少我允許這點不同存在。”
“想變強的前提一定是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不要一味橫衝直撞,那樣會傷到自己,多想想未來吧,要做到什麽程度才算是強”
“可不要小看自己啊春,在我看來,你有著比他們都要堅定的心性。”
呼呼大風刮過雙耳,尖銳的刀鋒卻在觸及肌膚那刹化成了一池春水。
話語不隻給人痛苦,它更能給人帶來信心與力量,竹內春忽然有種落淚的衝動。
被人肯定著,堅定的說身為人你並沒有很差勁,不要在意旁的眼光,堅定一些做自己吧。
“謝謝老師。”
“該我道歉才是。”夜蛾正道放下手中的咒骸,看著他,“身為老師卻沒能讓你擺脫那些愚昧的試驗,這是我的失職。”
竹內春搖搖頭,聲音幹澀,“這件事您不要插手,我的家人……無論是束縛也好,試驗也罷,隻要安吉能健康長大,我都能忍受。”
這是他能為原主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有很多生命做著掙紮,曆經折磨卻到最後也沒能等來奇跡,他是幸運的,遇見了係統擁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與結果的褒獎相比,這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麽呢。
夜蛾正道柔下聲音,朝他招手,“要不要看我做的咒骸”
竹內春愣了下,眼睛微亮,“可以嗎”
“當然。”他露出醇厚的笑容,拉開身後的屏風,從小巧的嬰兒床上抱下一個繈褓。
藍白的布裏裹著黑白相間的咒骸,是——
“它叫熊貓,要抱抱嗎”
竹內春小心接過,熊貓團在布裏,半睜著眼睛顯然還沒醒,軟乎的手墊舉在身前,沉甸甸的重量令人不住心軟。
係統在他腦內發出驚呼。
“是熊貓誒!”
“好可愛啊,統也想抱。”
在夜蛾正道看不見的地方,它化出兩隻小手輕輕碰了下咒骸。
“是熱的!”
“居然是熱的!”
在它抑製不住的驚訝下竹內春笑出聲來,他低頭用臉頰貼了貼熊貓,觸感如想象中那樣柔軟。
沒多久他將熊貓還給夜蛾,提了道別。
幾天後,仍在低燒中的竹內春走出學校。
因為感冒試驗暫時擱置,大概是良心發現吧,得來一條允許四處活動的通知。
他的le加了不少高專的人,朋友圈曬著各自的生活。今天沒有下雪,天氣陰霾,但雲霧縹緲下成片山林遙看尤如畫中景,竹內春舉起手機,哢嚓拍了張。
無需修飾,無論曝光還是角度都剛剛好。他蹲在高專的入口處,戴著手套揣了兩把雪,捏出兩個小雪人,一個是他一個是係統,折了兩根短短的枝丫做手。
“眼睛、鼻子呢”係統問。
“沒有可以替代的東西了。”竹內春遺憾道。
脫下手套,空氣冰冷,兩隻手很快凍得僵硬,他摸出手機趕緊拍了照,和那張風景一起發了個朋友圈,沒有填寫心情,一切都是心血來潮。
根據買來的情報,名棘的人並不多,按照位置,由近及遠的尋找,很可惜沒有找到那個白發紫眸的少年。
意料之中的事,竹內春平靜的接受著不圓滿的結局。
迎著滿頭風雪,他跑到商鋪買了份章魚小丸子,人來人往中他像一縷幽魂般遊走在其中,吃到最後一口時看見了一道身影。
瞬間人聲鼎沸離了好遠,雙耳沉靜下來,他的腳如紮進了泥地的根,不敢前行也沒法後退,嘴裏的美食失去了滋味,隔著人海那道身影側頭看來。
平靜的,不含任何情緒。
伏黑甚爾不會記得他是誰。
就像夏油傑一樣,不會想起他是誰。
小律春已經死了,沒有他的重生,小律媽媽應該在世界的某處角落做著她的快樂富婆,不會花八千萬也不會破產,更不會被他牽連身亡,多好啊。
這麽想也是不錯的。
穿著緊身外套的身影漸漸被人流淹沒,他的腳也終於能動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車廂發出沉重的吐氣聲,像老舊失修的柴油機,一路搖搖晃晃,停停走走,直到窗邊飄起雪花,竹內春終於感到了難言的寂寞。
“宿主”察覺到他的低落,係統輕聲喊道。
“嗯”
“要過年了哦。”
竹內春笑起,眼睛彎彎的,藏著一片海,“是啊。”
新年那天不隻竹內春留在學校,夜蛾正道也在學校。
對方喊上他一起吃了頓簡易的飯,然後抱出熊貓給他打發時間,等到夜深竹內春才回到宿舍。
空蕩蕩的屋舍寂靜得宛如深淵。
詛咒識又開始胡言亂語了,它知道竹內春體內存在係統,甚至讀取到他可以無限重生的記憶,渴望得到他的身體,比任何人都要堅持不懈的讓他墮落、叫他放棄。
有這道魔音在,大過年也不算孤單。
竹內春蜷縮在床上,腦內的音樂和詛咒識拉起了雙重奏,聽著又吵又滑稽,在那片嗡聲下他閉上眼睛。
夜好黑,沒人看著他,小聲的哭一會也沒有關係吧。
生病時人總是過分脆弱,熱意湧出,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響動。
隔了好久他爬起來,確定沒聽錯後踩上拖鞋去開門。
轟隆隆!
門外,白發少年站在窗下,身後漆黑的夜空亮起了成片煙火。
五彩斑斕,熱鬧繽紛,映入了竹內春的眼猶如星河。
忽然他被人拽住了手,五條悟拖著他穿過了窗戶飛上了高空。
寒風被無下限阻隔,一片絢爛下五條悟半眯著眼說:
“我聽見有人在求救,這不,帶著煙花來了嗎。”
竹內春說不出話,像個傻子望著夜空下的璀璨,他的心在蕩秋千,一會飛得好高一會又慢得不像話,接著被人抓住了臉頰。
“喂,也不用這麽感動吧。”
五條悟挑眉看著那張流淚的臉,哼哼唧唧道:“某些人死活不看手機,就滿腦子喊啊喊,怎麽樣夠意思吧,得虧我撬了家裏的倉庫,卷走宴席用的煙花……”
“笑一個啊。”不等人做出反應自己竟先笑起來。
笑得比成群的煙花還要美,身姿挺拔,蒼藍的眼流露人間的斑斕星火。
“新年快樂。”他說,“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