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11章 萬更/跑路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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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天光破曉下山林隱沒在一片霧氣中,從狹小的窗戶往外望,屋子後方被成群楓樹包裹的小土坑裏棲息著故人的屍骨。
院外的竹子越發挺拔,高高生長著仿佛要衝破結界,雨打葉片,飛濺而來的水珠驚擾了短夢。
望著低矮的房梁,昨夜大火瘋燒的景象再次浮現腦海,慘叫聲與雨落屋簷的聲息混雜在一起,時間仿佛被拉成了虛無的長條狀,他再次為自己的存在感到一陣空茫。
知道他又開始犯軸,係統趕緊打斷:“不要給自己壓力啦。”
竹內春拉起厚重的婚服蓋住臉,“隻是有點累……”
咒力沒了,【不死之身】觸發條件關乎精神,但【不得近主】需要咒力維持,如果被兩麵宿儺發現端倪,留給他的大概隻有死路一條。
回憶起昨晚,無論他說什麽兩麵宿儺都認定圍剿由他發起,原以為會遭到報複卻隻得來一句輕飄飄的威脅。
術式未解永遠別想離開
他想解開得真的是術式嗎
係統不會安慰人,胡亂關心一通惹得竹內春反過來安慰它,說自己沒事,就是精神不好想睡覺。
沒別的本領,係統最愛搜集音樂,沒一會腦內響起助眠曲。
竹內春拉開衣服,清新的空氣迅速湧進,放眼望去小格窗外的天空在雨裏漸漸化為虛無。
卻不想這一覺睡到了天黑。
睜開眼屋舍燃著昏黃的燭,空氣裏彌漫一股濃鬱的酒香,肚子抽縮了陣,感應到餓他撐起身體,發現不遠處斜躺著一個身影。
白色和服襯得男人的肩身如大地般寬廣——不瘋魔時兩麵宿儺真是個正常人。
察覺到裏梅的心不在焉,兩麵宿儺收回碗,“累了”
“沒有。”
聽見身後的動靜他揚眉,臉色平淡道:“先下去吧。”
銀發少年低低應著,收起空酒壺退下。
待門掩上兩麵宿儺偏頭看去,咒術師已經醒了,睜著一雙眼睛懵懵地盯著他。
宿儺咬著冷笑,“怎麽不認識了”
竹內春麵不改色地爬起來,“不認識了就能放我走”
“做夢呢”
竹內春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當著宿儺的麵把他手裏的酒一口飲盡。
男人明顯愣住了,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酒烈辣喉,沒料到後勁如此大,竹內春咳嗽起來,隨著不住起伏的胸膛,肩頭的黑色婚服無聲滑落,沒一會兒滿臉通紅地趴伏在地上。
橙黃的燭光將白淨的裏衣染紅,他的四肢極其纖長,埋頭痛嘔時露出蒼白的後頸,又細又長仿佛天鵝頸求著人垂憐。
宿儺淡漠地看著,忽然他的衣擺被人緊緊抓住,咒術師仰起頭,眼角帶淚,微弱的嗓音像極了病入膏肓四尋無路的囚徒。
“宿儺,好難受……”
不耐煩的神情爬上兩麵宿儺的臉,或許是屋內光線的原因,咒術師豔鬼般的麵容到底凝固住了他的視線。
“廢物。”不輕不重地罵完後抬手將人從地上撈起,反轉術式下咒術師很快平穩了呼吸。
這場咳嗽似乎要了他半條命,身體左右搖晃竟慢慢朝他倒來。
“沒骨頭嗎”
咒術師的小把戲兩麵宿儺看得清楚,可內心卻兀自升起一陣隱秘的愉悅。
麵色一沉,想起他逃跑後還聯係陰陽師圍剿自己,可沒一會兒冰冷的臉色在對方嗡嗡的應答裏緩和。
仿佛貓抓般細弱的聲音惹得男人渾身不得勁。
見人沒臉沒皮地在他身上找地方躺,兩麵宿儺抬手直抓頸肉。
身體狠狠一顫,仿佛碰到逆鱗般竹內春燒著臉瞪去。
“敢瞪我,膽子不小。”
他抓住掙紮的咒術師,隨手一帶便將人壓在了地上。
兩麵宿儺空出一隻手捏住他的下顎,迫使人抬頭看向自己。
在那雙赤紅的瞳仁注視下,空氣變得凝重,男人結實的手臂與胸膛直壓得竹內春喘不上氣,幾次掙紮都無果,最後喘著粗氣迎上他的目光。
“當初就應該幹脆地殺了你。”
如果不是好奇術式著了道,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束手束腳。
竹內春回以冷淡的輕嗤。
被這態度刺激到,宿儺極其不快地扼住他的下巴,黑色的指甲陷進兩片柔肉中——過於用力的話會壞掉吧。
思及此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鬆開手。
接著又介懷起自己居然放水,改用咒力死死壓製他,並未察覺咒術師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畢竟他向來體弱,一陣寒風都能撂倒。
竹內春哪受得了這股山壓,拚命掙紮,身體卻在千斤重的咒力壓製下無法動彈,漸漸密集的汗水從額間滾落。
麵對他死不認輸的倔樣,宿儺露出欣賞的目光,“精神可嘉。”
逗蛐蛐般收回咒力,卻不想竹內春仰頭撞上。
濃烈的酒香交織在二人的唇齒間,宿儺一時怔然,他聽見一陣洶湧澎湃的心跳。
誰的心跳
竹內春使不上勁很快倒下,唇瓣濕漉,長發淩亂地散在榻榻米上,襯托著一張被酒氣繚繞的臉十分惑人。
宿儺反手拽住他的胳膊,極其用力,仿佛要碾碎般。
“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忍著痛,竹內春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不然”
“挺好,要換做平常那些雜碎早湊不齊頭腳了。”
“鬆手。”
“你在命令誰”
竹內春垂下視線,嗡嗡道:“手疼。”
“……”
竹內春坐起身卻沒有離開房間的意思,相反撈住宿儺的脖子蹭小動物般輾轉道:“你沒拒絕……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深夜,伴隨一道驚天轟響,裏梅爬起來便見咒術師渾身是血地躺在四麵破敗的和屋內。
宿儺不知去向,這一夜他是在裏梅屋裏度過的。
骨頭內凹嚴重,疼痛令他整宿睡不著,苦藥匆匆灌入又嗷的一聲全部吐出,他拒絕外敷藥,固執地等著兩麵宿儺的反轉術式治療。
裏梅的住所比主臥小上很多,布置得相當簡陋,唯一一個放衣服的箱子裝的大半都是竹內春的,破舊的箱頂上還能看見他做得那雙四不像的鞋子。
突然裏梅感應到什麽,神情凝固的瞬間竹內春反手拽住他,可渾身叫囂著疼,沒一會兒就鬆了手。
病情的折磨再加上那碗毒藥,今天什麽都沒吃又作死激怒兩麵宿儺,沒有咒力護體多少是他嫌命太長了。
“你……”
“裏梅。”竹內春打斷他,轉移話題道,“你從前該是貴族家的小孩吧”
知道他不想提及咒力消失的事情,裏梅沉默著,半響問:“為什麽這麽說。”
竹內春笑。應著他的要求,屋裏沒有燃燈,今夜又是雨夜,所以這個笑容裏梅看不見,隻聽他的語氣輕飄飄地,好像風中的落葉。
“賞梅這種雅事平常人哪有機會。”他道,“辛苦你大晚上的還要來照顧我。”
裏梅沒說話,他坐得端正,身為宿儺的手下恭敬是必然的,可刻進骨子裏的禮儀令他總有幾分格格不入。
“很晚了,去休息吧。”
夜色吞沒了他們各自的神色,直到推開房門,一道顫抖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裏。
“咒力……別告訴他。”
人類是很渺小的。
不隻如此,咒靈、詛咒都很弱小。
宿儺大人尋求的大業如鏡中花般遙遠,這麽多年裏梅追隨他看盡了生命的消亡。
突然有一天,乏味的生命長河中出現了一個不死之軀,他在暗中看宿儺大人與其纏鬥了近百回合。
淡漠注視著,因為所有不屈的生命都會在宿儺大人手裏步入終結。
然世事都有意料之外。
名為春的咒術師就是這個意外。
雨水的停歇總要伴隨天晴,而等大人停下腳步那天,恐怕一切都晚了。
-
身體與精神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嘯,半夢半醒間竹內春看見了火光。
無數燒焦的身體,怨恨的目光,嘶啞著朝無邊高空延伸而去,他們恨極了罪魁禍首,恨不得讓其感受同樣的絕望與痛苦。
一陣清風驅散了無邊的噩夢,等睜開眼看見一道如山般高大的身影。
“不喝藥等著我來喂”
竹內春卻說不出話,牙關打戰,渾身都是冷汗。
黑壓壓的瞳眸慢慢泛起淚光,似乎疼極,他艱難地抬起手抱住兩麵宿儺,身如柳絮無力漂浮著
“好疼啊,宿儺。”
男人的身體無比僵硬卻沒有推開他的跡象,隨著兩聲刺耳的嘲笑,咒力在傷處聚集,反轉術式下很快感受不到疼了。
“鬆手。”
竹內春搖頭,埋在男人脖頸中的臉露出了不甘的神情。
陌生人的死對他而言是一種虛無的負擔,如同塞滿棉花的布袋隨時可以卸下,但是阿橞……他想起橞子姐。
最初的最初,是她緊緊拽著他朝生命的彼岸狂奔。
隻伸手那一下的善意就令竹內春謹記至今。
不斷地作死讓他終於確定兩麵宿儺的雙標源頭。
不是術式,是他本人。
但差一點東西,還差一點能把這份情感燃燒的東西。
隻要找到這個東西,屆時麵對他的逃跑與背叛,兩麵宿儺會嚐到深刻的憤怒,憤怒到恨不得撕碎他,將他壓垮摧折,卻又不得不為“愛”拚命抑製,無法作為。
竹內春發現每逢淩晨院落的結界層會變得格外脆弱。
他想讓兩麵宿儺正視自己的情感,隻有這樣才能有效收網。
決定跑路前竹內春格外黏他,時光好像回到了去年,少有紛爭猜忌的時刻。
一天午後正在吃飯,他當著裏梅的麵越過案機吻了宿儺。
兩麵宿儺臉色極黑,抓著他似要推開又停滯不動,竹內春更變本加厲,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案機歪倒在榻榻米上,一地殘渣中他膽大地張開嘴,濕漉的舌尖掃過宿儺的唇齒,卻怎麽做都不得要領。
舔舐間引得宿儺渾身激起顆粒,隱忍的青筋幾近爆出,在他有所動作前咒術師卻如狐狸般狡猾的撤退。
一切都心照不宣,一方主動,一方半推半就,哪怕宿儺從沒明說,但麵向竹內春日複一日地表白還是流露了幾許不同以往的柔和。
等衣衫淩亂半褪,仿佛不滿意狗奴子的服務,竹內春一巴掌往他臉上招呼,宿儺早有準備,寬大粗糲的掌心緊緊捆住他,唇邊咬著幾分慵懶的笑。
“找死”
竹內春再不說他殺不死自己的話了,一張臉明明麵無表情,可臉上該紅的地方卻一處都沒落下,看著實在叫人心癢。
“起開,硌到我了。”
宿儺緊緊盯著他,邪氣十足的眉目半挑,“不是你自己要招惹嗎。”
竹內春要逃被他一把抓住,等滾成一團才想起裏梅,仰頭去看被兩麵宿儺一把捏住後頸肉。
“看什麽看,早走了。”
竹內春反手推拒他,又道:“你硌到我了。”
“麻煩死了。”兩麵宿儺說著,把人抱起來往屏風後走。
隱隱知道要發生什麽後,竹內春將腦袋埋進他的頸間。
“宿儺。”
兩麵宿儺心情頗好,“幹嘛。”
“你喜歡我嗎”
“嗬。”
“笑什麽!”竹內春去抓他的頭發,略硬的觸感,和他身上的肌肉一樣硌得慌。
兩麵宿儺有四隻手,兩隻抱住他,另一隻掌心中出現一張嘴,濕熱卷過腿根,竹內春渾身一抖,摟緊他大罵道:“你作弊!”
“本來就有的東西算什麽作弊。”
“就是作弊!”
懶得和他費口舌,將人甩進厚厚的被褥裏,宿儺拽緊他試圖往下逃的腿。
輾轉間竹內春被他壓得結實,四麵都是由身軀豎起的牢籠。
他躲累了,氣喘籲籲下臉色有些蒼白,一雙烏黑的眼濕漉漉地盯著宿儺,“我想洗澡。”
“不行。”
“為什麽”竹內春不依不饒,“你作弊都可以,我洗個澡就不行了”
宿儺漆黑著臉,盯著他有些咬牙切齒,“等會。”
不等懷裏的人再吱喳,強硬地將他的呼吸卷進口腔中。竹內春難受地推拒起來,但力氣不及對方,被野蠻的撈起後腦勺,像擠壓海綿一樣抽掉空氣,沒一會軟下手,細瘦的脖頸高高揚起一截,被迫吞咽起來。
一吻結束後,屋外的天光實在明亮,竹內春顫抖著眼,修長的指頭抓著他的手,小聲道:“我有點害怕。”
害怕什麽他自己說不清,隻是本能地尋求著依靠。
兩麵宿儺停下拱火,盯著他,嗓音分外沙啞,熱氣一縷縷貼得竹內春,仿佛火燒燙得他狠狠抖了下。
好像一隻擔驚受怕的流浪貓。
宿儺軟下力度,揉著他,滾熱的唇磨著他的脖子。
“第一次”
說完這話他就笑了,“倒是忘記了,你的新婚妻子成了詛咒,至於你的家人們被她……”
竹內春慘白著指頭抓緊他,眼中有淚,在那陣易碎的目光下宿儺慢慢斂去嘲弄,學著溫柔又四不像的體貼,抱住他取悅他。
進入刹那,青年仰著頭呼出一團滾燙的熱氣,手指胡亂抓撓著直到指縫被填充,他平靜下來,小聲說:“我沒有騙你,不是我要圍剿你。”
宿儺沒有因為他的話而停下,直到粉紅的頭發被一把揣住,青年睜著如火般明亮的眼。
“宿儺,我……”
“知道了。”男人低沉道,偏頭含住他的耳朵。
一瞬間屋內被熱潮淹沒,在青年無力如貓哭般的聲音中,漫天春光穿透了整個院落。
幸福值並不代表好感度,但也能提取信息,望著兩麵宿儺頭頂的67,竹內春暗歎道真難。
想讓心思敏銳的詛咒之王放下戒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就像竹內春不相信他會完全愛上一個人,兩麵宿儺同樣不相信,身為咒術師的人類會為了詛咒甘願放下仇恨,與他在一起。
亦或者說,咒術師春的存在僅僅是他漫長人生中的一縷雲煙。
沒有途徑去了解外麵的世界如何了,在他認為時機成熟時便拜托裏梅買回一些藥粉。
裏梅沒有多問,因為那些藥粉隻作用於安神,咒術師從回來後確實一直睡不好。
夜裏竹內春推醒宿儺,命人給他倒杯水。
這事最近他常做,兩麵宿儺不會感到奇怪,但多少是生氣的。
在男人陰戾的目光下竹內春無辜地眨眨眼,等人拿著杯子回來,包下一口水沒吞,作勢要親他,兩人纏鬥在一起,藥粉傾倒進了杯裏,遇水則融。
看著宿儺將杯裏的水吞下,竹內春心滿意足的同時感到疑惑。
怎麽會如此順利啊
順利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但如果兩麵宿儺是故意配合他表演……竹內春淡漠地想。
那實在是太好了。
淩晨時分,院落陷在一片寂色中,怕動靜太大竹內春不敢穿衣服,他抱起衣物越過宿儺,連推門都是極小心。
可再小心仍有聲音,甚至因為深夜這響動仿若驚雷般在耳邊炸開。
床上的身影不見動彈,確定沒醒後,他從兩扇門的夾縫中擠出去。
尋找到結界最薄弱的一處,數十張符咒砸下總歸漏了一點空隙。
竹內春逃了。
逃得如此順利,簡直不可思議!
他穿上外衫,仿佛衝出牢籠的鳥雀在城鎮間自由穿梭,春季的夜晚寒氣極重,可他竟感受不到一絲冷,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膛般用力!
他的雙腳朝外跑去,沒有一刻留戀,甚至沒有回頭,出城的瞬間腦海裏浮現一張臉。
不是宿儺,也不是裏梅。
而是被他親手埋在楓葉林裏的阿橞。
那年天氣極熱,阿橞的胸口豁出一個大洞,她那麽愛美,整天想著要與良人結天造地設的婚,卻因他遭遇不測。
竹內春拚命補救,隻補來無盡的絕望。
胸前的大洞實在醜陋,他發瘋一樣找來木頭,硬是磨出個形狀,等堵住那個豁口後露出喜悅的笑容。
瘋了,瘋了。
他聽見最後的蟬蟲聲嘶力竭地挽留著回不去的夏天,秋日氣溫正濃,在滿耳的風葉聲下俯身挖開泥土。
直到阿橞躺進坑底,仿佛失了力氣般,鋤頭滾落山間,恍然了好一陣沒有去撿工具,反而趴下來用手拱土。
阿橞的臉消失了。
她被藏在暗無天日的地底。
瞬間竹內春控製不住地落下眼淚,一滴滴地砸在泥土裏,也落在他的手上,滾燙的溫度令他哽咽不已。
在一片簌簌風葉中,他用沾滿泥土的手捂住臉,哭得無聲無息,淚流不止。
那時候他誰也不恨,隻恨自己自作聰明,害得阿橞死狀淒慘。
想走,走得越遠越好,離兩麵宿儺遠遠的,他完成他的任務,什麽最惡,什麽詛咒之王幹他何事!
可宿儺不肯放過他。
於是竹內春連他一起恨上,發誓要他嚐同樣的痛苦,流同樣的眼淚!
-
竹內春一路往南,他身形瘦弱,模樣卻極美,若非腰間別著把劍早遭到不測。
劍是撿來的,妖魔縱橫的千年前,各國商販每一次出貨回程都在與命運做鬥爭,他遇到的隻是其中渺小一例。
竹內春走到哪兒便幫扶到哪兒,像從前的阿橞那樣,人人都稱呼他為“春大人”。
鄉野間的小孩們最是喜歡他,因為他說話溫柔,模樣又好看,還幫助家人鏟除了襲擊的妖魔。
孩子們初時還很拘謹,熟悉後紛紛送上自己采摘的水果,每到這時竹內春會用草編的螞蚱、兔子送他們玩耍。
真是天君一般的人物啊,人們如此想。
直到人要繼續遠行,孩子們哇哇痛哭起來,含著眼淚在父母懷裏與他依依不舍地作別。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離開後這些人紛紛被一把烈火燒成了灰燼。
風餐露宿一月有餘終於抵達原主家。
——既然上哪兒去都會被宿儺找到,倒不如這樣,既完美解釋了去向又在兩人之間埋下深深的刺。
日頭漸烈,帷帽下一張臉燒成一團,竹內春有些累,現如今沒了咒力,羸弱的身軀連個正常人都不如。從前嬌養的身體得不到細致的照料後變得無比糟,渾身布滿蚊蟲叮咬的疙瘩與水泡,又疼又癢叫人無比抓狂。
杵著竹竿,腳步踉蹌地穿過長長的田地,終於熟悉的城鎮大門映入眼簾。
街道上人煙稀少,百姓們盡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不敢聲張,一步步朝佐佐木宅走去,然而看見的竟是一地廢墟。
繁華不見,望著大火燒灼後留下的斷垣殘壁十分怔然。
路過的老人瞧他高高瘦瘦,一副千裏迢迢的模樣,好心道:“小夥子,來找人嘞”
竹內春帶著帷帽,老人看不清他的長相,隻隱隱約約感到熟悉,見人不應便自顧自道:“哎喲,這家人早沒了!”
“……沒了”
“是呢。”就像找到了苦水桶,他怒目圓睜道,“那殺千刀的佐佐木春竟密聯詛咒圍剿陰陽師!”
“枉費咱們從前對他那麽好,病秧子一個,若不是我們自發為他尋藥,他能活到今天堂堂一個咒術師竟勾結邪祟要毀滅京都!”
“唉,再苦誰有老百姓苦啊,京都派來的權貴真是作死的將我們當罪奴一樣使喚——該死!真是個孽障!”
伴隨老人的嗬斥一股冷意由腳竄入頭頂,他張嘴一陣,半響沉悶地回了句謝謝。剛走出幾步就被一把拉住,竹內春慌亂回頭,隻看見一個額纏汗帶的青年戾著眉目,頭上的帷帽被他一把摘開,那青年高叫一聲:“是佐佐木春!”
方與他嘮嗑的老人瞬時暴起,想撿石頭卻怎麽都找不著,最後脫下自己的木屐朝他狠狠拋去。
鮮血滾燙,幾乎要燒灼他的皮膚,竹內春茫然著臉,他被記憶深處待他和睦的百姓們大罵著叛徒。
不願意浪費糧食,老人、小孩,各色各樣的人朝他身上不停吐著唾沫,直到雙手被方才的青年一把勒住,壓著他朝前方走。
“帶他上寺廟!”
“那些大人們還沒離開,現在送去必定怪罪不到咱們頭上了!”
“是啊,都是佐佐木一族惹的禍,又不是我們求著他們庇護,城裏那麽多咒術師,難不成少他們一戶要死不成!”
“是啊,是啊。”
“廢那麽多話幹什麽,快送去,我不想再幹雙倍工時了!”
“送過去。”
“把叛徒送過去!”
竹內春沒有反抗,他被壓著一路朝前走,眾人緊跟不放,一片哄吵下,無數腥臭的唾沫落在他的衣發臉上。
終於人們口中的寺廟出現在眼前,看著與邪神無異的金身怪像,竹內春頗感可笑。
一切雖不是他所為卻皆由他而起,世人盲從,是善是惡如井底之蛙難以分辨,他又如何向根本不了解咒術的百姓解釋佐佐木一族隻是利益下的提線玩偶。
穿著袈裟的主持在青年的解釋下朝他看來,接著兩人低低說著什麽,幾息後青年一聲招呼,有人卸掉他的劍,又有人高喊“他是咒術師”,雙手便被捆緊關進一間布灰的柴房。
手腕被勒得發紫,足以見百姓的憤怒。
額上的血已經幹了,竹內春卻沒有餘力去擦拭,潔癖的心性早在多方磋磨下消失殆盡。他無力地倚在牆角,寺廟的牆修的極高,窗戶在高處,他在地上隻能仰望。
夜色漸漸黑了,混混沌沌睡著又醒來,直到第三日他已經虛弱的說不出話了,突然一個饅頭與一碗泉水出現在門下。
竹內春隔著門扉艱難地咀嚼起食物,勉強果腹後他將兩隻碗累在一起遞去。
從狹小的窗口探出一隻手。
指頭白皙圓潤,大拇指的骨節處有一顆顏色極深的痣。
那手拿走碗,走路幾乎沒有聲音。
竹內春怔然許久,忽然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不是他的情緒,是體內殘留的那些記憶影響到了他,望著高高的窗戶,他無聲念了句母親。
這之後她每日都會來,有時候帶的饅頭,有時候隻有兩塊精致的糕點。
而竹內春每一次都會與她鄭重道謝,除此以外的事絕口不提——母親的日子已經夠難了,如果告知了旁的,她的境地隻會更加艱辛。
說來說去一開始皆由佐佐木一族內鬥引起,隻不過誰都沒想到竟牽扯到了兩麵宿儺。
地板上用木條畫的“正”字停在第十四筆,母親再沒來過,竹內春又餓了兩天,幾近昏迷時聽到一片哄吵聲。
等男男女女的聲音平息,柴房門終於打開了。
天光刺目,一片混沌下他聽見“死期”、“火燒”、“熄神怒”、“一舉殲滅”等字眼。
不怪他沒禮貌,主要是誰能扛住斷糧的折磨,身體一晃,終是徹徹底底昏了過去。
這一昏他竟夢見了原主的過去。
夢裏原主的母親尚年輕,貌美的她出身寒微,有著一顆隻嫁心上人的決心——總算知道阿橞那股莫名其妙的傻勁從何而來了。
佐佐木春出生後,麵對先天術式與無窮咒力的兒子父親狂喜不已,橫掃千軍的架勢坐上了家主位。
可惜未來繼承大任,帶家族步入輝煌的兒子是個三步一喘氣的病秧子。
有無窮的咒力又如何,恐怕連劈個柴都不一定抬得起斧頭。
族內人人都拿有色眼鏡看佐佐木春,更有旁係的子弟說他好命,就可惜是個廢物。
母親夜夜落淚,從失意中振作起來,再不奢望他有多長進,隻嚴令他要孝敬長輩,不可出錯,不可做背叛家族的事情。
佐佐木春也確實謹記她的話,從來不過問父輩的事,交到手上的任務做好最好,除此之外守著自己的院落,沒有多少野心。
奈何別有用心的大有人在,歸根到底皆是權益相爭,他們不過是權力的犧牲品。
數月的磋磨,時節不知不覺邁入了夏季。
竹內春是被燙醒的,大地經太陽烘烤發出一股難聞的焦味,視野內一片蒼白,許久待那陣刺目散去他看見身前圍滿了人。
形形色色、密密麻麻看不見盡頭的人,再低頭,原來身體被捆在了木頭上,腳邊還堆著易燃燒的柴。
顯然這就平息神怒的方法了。
從鬧哄哄的人群中他看到不少族人。
從前尊敬的長輩,親切的隨從,還有不停向他討教咒術的弟弟、妹妹們如今個個神情冷漠地看著他。
父親死了,母親孤苦無依,這群族人倒比詛咒更像詛咒。
要死了啊。
這次的死法多少有點慘烈。
被活活燒死怎麽想都好痛苦。
“係統。”
“嗚——春春要不你找根木頭撞死吧”
竹內春隨它開玩笑,“這死法也挺新鮮,我記上了。”
係統默了,接著大哭不止,“我沒有開玩笑!”
“我也沒有。”
他說的極其認真,好像真考慮起了如何將其實踐。
直到太陽西斜還是沒人點火,竹內春被日頭曬得心跳加速,思維騰空又落回原處,汗如雨下,肮髒又發臭的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幾經折磨下從不言死亡的他第一次產生了想要結束一切的想法。
視野漸漸模糊,這時有人舉起火把朝他走來。
是原主的叔伯。
神情不見心軟,仿佛對待隨手可刃的牲畜。
竹內春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直到人走近,或許是他的形象太過可憐,對方於心不忍地說教起來。
“你何苦如此”叔伯道,“就因為小輩說你比小娘子還不如,便懷恨至今與詛咒之王勾結置京都的陰陽師和全族上下於死地,春,你這是何苦”
高高在上的說教姿態,可有又有誰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和人心難測
竹內春睜著猩紅的眼,沒有恨,僅僅闡述事實,“咒術家的寶卷……您可知如今在哪”
叔伯神情一變,“你……”
“做什麽,趕緊放火!”
長老嚴厲地大喝令叔伯渾身一激靈,正要解釋又惹來族內同胞的埋怨。
臉色幾次變幻,叔伯終是冷下麵,衝他道了聲抱歉。
對不起了,春。
去地下陪你父親吧。
火把伸進一堆木柴中,灰白的煙氣熏得竹內春睜不開眼,沒一會咳嗽起來,散開的衣服露出瘦成皮包骨的身體。
直到最後也沒能見一麵原主母親。
忽然變故徒生,叔伯身上竟燃起了大火!他慘叫著扔開火把朝長老跑而去,百姓們被他的樣子駭到,大叫著紛紛跑遠,然而佐佐木的咒術師們將武器樹立身前,神情全然冷漠。
因為知道那火非同一般,普通的水是澆不滅的。
除佐佐木外還有幾名來自京都的陰陽師,其中有一位是安倍的弟子,他手下的年輕人正要上去幫忙,叔伯的慘叫卻突兀地消失在空地上。
幾息間他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身上的火卻沒有熄滅,熊熊烈焰下雙眼瞪得極滿,怨毒地看著佐佐木一族,仿佛在說,我將永生永世詛咒——
轟隆一聲天空出現重重烏雲,數道紫雷隱隱卷裹其中。
竹內春無法動彈,方才的煙星子成功挑起火焰,濃煙滾滾下看不清那些人的神情,隻知道他們個個如臨大敵地抓起武器。
兩麵宿儺還是來了。
等到現在才出場,其意味可想而知。
——不過是看他的笑話罷了。
用明確的事實告訴他不被世人所容的境地。
呼吸聲漸弱,竹內春感到無比疲憊,或許不用等木柴燒起來他就已經死於心力衰竭。
渾渾噩噩的聽見爆破接連炸起,有利風夾卷飛刃朝他衝來,咚一聲,擦臉釘在了木頭上。
大火終於燃起來了,沒一會衝天落下一道冰刃,將重重大火凝住。
竹內春忘記自己是怎麽下來的,隻記得兩麵宿儺雙手插兜俯瞰他的模樣。
男人身上全是血水,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
陰陽師們傷亡慘重,知道不敵後紛紛撤退保命,兩麵宿儺沒有追擊的打算,冰牆破開,他立在竹內春麵前,說:
“抬頭,看著我。”
竹內春沒有力氣抬頭,於是他的下顎被人狠狠捏住。
四目相對,對他的淒慘樣兩麵宿儺的神情有一瞬暴戾,眨眼便恢複麵無表情。
“你看,人類就是這樣。”他道,“還想要他們擁有正確的死亡”
他竟然記得那時屋簷下的酒後之語。
好想笑啊可提不起力氣,此刻他連睜眼都難,隻能用氣音說:“要……”
“嗯”
聲音太小,宿儺湊近他,毫不嫌棄咒術師身上的臭味。
看見對方如此淒慘的樣子卻並有生起多少愉悅的情緒,有些煩,仿佛自己的東西被別人碰壞了的不悅。
“我能理解。”
理解真是個笑話。
“活菩薩”宿儺嘲諷他,“還敢跑”
這是第幾次了
粗略算起有三次了。
兩麵宿儺盯著他,見人不吭聲,張手捏住他的臉。
瘦了,臉上的軟肉成了一張薄皮。
“說,還敢不敢跑”
竹內春卻死都不肯說話。
宿儺受不得他這死倔的模樣,鬆開手嘴不禁門把的嘲諷他,“一點藥粉就能讓我睡著”
“咒術師,你是不是太小看人了。”
目的達到了嗎
雖然過程艱辛,但竹內春的目的到底達成了。
兩麵宿儺憤怒卻不自知,像無頭蒼蠅一樣拿最狠的話去攻擊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實際上,倘若宿儺溫柔些,竹內春的那層防線會鬆動些許,畢竟他從來吃軟不吃硬,性格又軸。
“裏梅。”
隨著一聲呼喊,捆緊竹內春的繩子被裏梅的冰刃割破,兩麵宿儺抱起他,隻覺輕得像一片薄羽。
他不喜歡死氣沉沉的咒術師,腦海裏多浮現的是他作亂,纏著他幹著幹哪兒的模樣。
為了令他恢複些力氣,張口說:“那草編的兔子有點意思。”
什麽草編的兔子
忽然竹內春心中一凜,他仰頭,天光灰蒙,四麵狼藉裏有人類的屍骸,更有咒力砸下的大坑,碎石飛濺兩麵宿儺抱著他如履平地般走過。
“我不喜歡你抱別人。”似感應到他的目光,粉發男人低頭,麵無表情道,“幼崽也不可以。”
竹內春冷著臉,難以置信地抓緊掌下的衣料,“你做了什麽”
“殺了。”
“……”
“把你認為該擁有正確死亡的人都殺了。”
仿佛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宿儺的神情中不見一絲波瀾,“我為什麽要救你真是個廢物。”
明明擁有無盡咒力卻甘願被人欺辱。
可他並不討厭咒術師這一點。
歸根結底,正因為那無用的善良給了他們接觸彼此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