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2章 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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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如同被點爆了般,木上桃枝子幾步上前拽緊竹內春的衣服,把人拉離窗台後二話不說—巴掌甩去。
    在林阿姨的驚呼中,掌風就像一塊冰錐刺進皮肉,等冷意褪去火辣辣的疼痛堆積在了蒼白的臉上。
    桃枝子頭發淩亂,銀幕裏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眼睛被怒火填充,保養得當的長指甲在兒子柔軟的棉麻睡衣上勒出數道褶皺,她發泄道:“我這麽辛苦究竟為了什麽!”
    “一年就沒個正經休息的日子,人都說好事多磨,我卻磨了個什麽混賬出來!忙得腳不沾地還要趕回來收拾你的爛攤子,好啊好啊一—”
    她—連說了幾個好,盯著悶不吭聲的兒子內心痛苦至極。
    是她欠他的,欠他—個完整的家,完整的童年,完整的人生—一這全是自己造下的孽!
    明明知道不該發火可嘴卻沒法控製地大罵起來:“那麽想死怎麽不死在河裏!—幹二淨的最好誰都找不到!”
    見人全程低頭不反抗,好幾次被推得差點跌倒,林阿姨又急又心疼,“是我看錯了,是我看錯了!”
    她衝上去攔下桃枝子,躊躇著要用什麽話協調氣氛,眼睛四處看,發現窗簾後巨大的畫框連忙道:“別打了!萬—磕著哪兒還怎麽去東京考試呀!”
    桃枝子動作—滯,她盯著沉默不語的兒子,手掌還火辣辣的,提醒著方才打得有多重多狠,瞬時懊惱爬上心頭,想說點什麽,可說什麽都無法填補兩人之間巨大的空隙。
    東京啊,它是多少人的夢。
    在吃盡生活帶來的苦痛後,她把天真殺死,成了銀幕上溫柔大氣的不老女神,而這麽多年的忍辱負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成就,為什麽親生骨肉卻不懂得體諒她呢。
    見人冷靜下來,林阿姨連忙道:“不是您說想在東京常住嗎,這孩子就是嘴硬。”
    她拍起女人起伏不停的背,“買了好多參考書,做夢都在說要考上東京給您一個驚喜。”
    一陣寒風從大敞的窗戶卷入,寸寸冰刃劃疼了她肌膚,木上桃枝子張了張嘴,嗓音艱澀,好半天才問:“是這樣嗎”
    天色灰暗,她這才發現兒子的房間被大片丙烯塗抹,紅色居多,漫天紅豔下仿佛一團明火把她照得透明!
    再去看她的孩子,不知不覺竟已經與她齊肩了。他立在暗處,身骨實在清瘦,她打得那麽重卻從頭到尾沒有吭一聲疼。
    冬日的大風實在刺骨,呼嘯間吹起的卻不是畫布,而是岌岌可危,無法避雨的屋棚。
    是這樣嗎
    這對母子互相憎恨著對方,此時此刻竹內春就是一把審判的刀,是要繼續給桃枝子不痛快還是放過彼此全憑他的決定。
    他埋著頭,久久盯著地板的裂縫,最後的最後抬起發紅發腫的臉,對著滿臉是淚的女人應了聲。
    那一聲便將女人積壓在心頭數十年的不快消除幹淨。
    這之後木上桃枝子總會找兒子說話,對話生硬但勝在難得的和平共處。
    林阿姨的愧疚變成了得意,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夜總仗著年紀大在桃枝子麵前念叨。
    “親生骨肉哪有隔夜仇的,春這孩子就是不愛說話,你脾氣—點就爆,往後可得改改,越大的孩子越不能打,免得逆反心……”
    “您都說我一天一夜了!”
    在對方饒命的呼聲下,林阿姨嗔怪地瞪了瞪,扭過頭卻是滿臉帶笑地拿起空掉的果盤進了廚房。
    分別那天母子兩心平氣和地坐在沙發上。
    木上桃枝子叮囑道:“畫累了就多出去走走,吹吹風,別總呆在屋裏。”
    她從包裏摸出一個嶄新的手機放到茶幾上,隻差把“有事沒事給媽媽多發發消息”掛腦門上了。
    竹內春便順了她的心意,接住手機應了聲。
    木上桃枝子頗為受用,看著他溫和道:“什麽時候上東京考試”
    “還有十來天。”
    桃枝子哦了聲,“要安排車嗎”
    竹內春搖頭,“學校會組織。”
    催促的喇叭聲自窗外響起,桃枝子不悅地拎起眉頭,離開前對著麵色冷淡的兒子欲言又止起來。
    竹內春看著她,—雙眼睛黑白分明,少見的清澈又平靜:“怎麽了”
    “那什麽,有個綜藝節目……算了。”打定主意不再談,桃枝子抓起手提包邊穿鞋邊說,“好好備考,可別給我丟臉啊!”
    就在房門合上那刹竹內春喊住她。
    “媽。”他張了張嘴,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下開口道,“那天,我落水那天撞了鬼。”
    對於撞鬼這話大多數人都持啼笑皆非的態度,原主媽媽也不例外,忍俊不禁又不好打擊他,隻能玩笑道:“什麽鬼”
    “很醜,會吃人的鬼。”竹內春認真地說,“你平日壓力不要太大,身體比工作重要,夜裏早點睡……”
    樓下又開始催促起來,桃枝子的心情卻十分美麗,她在笑,顯然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路上注意安全。”
    -
    鶴見春被推下河差點死掉的消息傳遍了校園,而明明是受害者的“幸運兒”成了人盡皆知的“凶手”,有色眼鏡下最終承受不住壓力選擇休學。
    傷害已經造成,想要補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同理竹內春並不打算“彌補原主的過失”。
    不存在的世界,歸根結底會不斷重啟的世界,做再多也毫無意義。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為了原身的事上下奔波,也不再冒冒失失地接近主角,如同這個季節的雪,不近人情的冷漠與可悲的謹慎。
    係統問他是害怕了嗎
    怕什麽
    從前竹內春避而不談,可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他怕受傷,怕付出真心,怕到頭所有努力付之東流。
    學校給他放了—周假,竹內春渾渾噩噩睡了過去,直到假期的最後一天才想起被他拋之腦後的任務目標。
    淩晨時城鎮下起了大雪。
    天亮後眼前的景象被光切割成了明暗兩半,屋舍光線昏沉,他就像淺水灘的魚被—個巨浪掃進了漆黑的深海,無法呼救,無法自主思考,大腦亂麻成一團,直到鬧鈴震響才從迷惘中回過神。
    到每日的畫畫時間了。
    可今天他並不想畫畫。
    從床上坐起來,望著霧氣蒙蒙的窗戶和霧氣外的—片雪色,看了許久才走出房間。
    早餐是包子和菜粥,竹內春瞞著林阿姨把粥凍涼了才吃下,像薄荷—樣從喉嚨滑下,為這他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回到屋裏又躺了會兒才爬起來穿衣服,知道他要出門,雖然疑惑大早上能去哪兒,但還是關心的翻出圍巾手套遞給他。
    竹內春隻係了圍巾,趁林阿姨不注意把手套塞進了鞋櫃裏。
    今天並不是周末,主角必定在學校,可他偏偏選在這種天氣、這個時間接近他。
    係統扯著天真的嗓音問:“為什麽呢”
    竹內春不答,—雙腳深深踩進雪裏又猛地抽出,冰雪濺得老遠,就像小孩子的自娛自樂,等玩累了哈出—口熱氣,裹緊圍巾原地跺腳驅驅寒。
    虎杖悠仁的家是獨棟帶花園的戶型,牆麵略脫漆,地上堆滿了雪,院子沒有樹,但有一排木架子堆了不少盆栽,大多枯萎了,也不知道春天會不會長出來。
    竹內春摁下門鈴,沒人開便蹲在地上等。
    他的腳邊放著昂貴的禮品袋,是透支生活費買的。
    原主媽媽雖然是大明星,但鶴見春前科多,給多少零花錢自然有衡量,基本上每個月錢打到保姆卡上,保姆再折成現金交到他手裏。
    吃穿用度都在家竹內春花起來就不覺得心疼。
    蹲累了便起來站—站,沒—會兒又蹲了下去,直到雙腿打顫才幹脆坐進雪裏。
    寒風四湧,吹得他神經麻木,腦袋拚命往圍巾裏埋,哈出熱氣給自己凍僵的臉回回暖,實在無聊了就摸出手機玩遊戲。
    關於遊戲,他最愛經營養成類,
    好比—部見證主人公如何成長的漫畫,這個過程會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就像在彌補自己的人生遺憾—樣。
    他有好多遺憾,爸媽的死,通不了關的遊戲,沒能說出口的感謝與對不起,以及高二那年排球隊衝全國決賽,他的托球最終沒能托出奇跡。
    人生就這樣被一個又一個遺憾填滿,等回過頭時已經無力改變。
    如果沒有死滅洄遊,沒有遇上舔狗係統,他仍是那個人生方向前後漆黑,感覺生存毫無意義的竹內春。
    總是日複一日地坐在人山人海中,聽著耳邊的喧囂,一派熱鬧的景象下卻置身事外地想自己何必存活。
    直到電池耗盡,他抬起頭發現天空已經黑了。
    雪越下越大,呼啦啦地蓋了滿頭。竹內春已經不知道冷為何物了,他隻感到麻木,指頭一片青紫,臉卻白淨如初,他吸著鼻涕嘴唇顫抖,遠遠看去好像在哭。
    這一幕令歸家的虎杖悠仁驚疑不定,扭頭確定了幾遍鄰居的門牌才停到他身前。
    “那個……你在哭嗎”
    竹內春就像一具老舊失修的機器,得到指令才能向發聲地看去。
    混沌雪色中,粉發少年穿著黑色製服,內裏搭著深紅色的粗織毛衣,毛衣顯然大了一個碼,把外麵的校服撐得鼓當當的。
    不合身但看上去極其溫暖。
    望著那片名為希望的溫暖地,他揚起笑容,可臉僵得不行,勾著唇也隻能哆哆嗦嗦語不成調,但眼睛是清澈的,嘴裏的熱氣自空中一滾,蒼白的煙霧竟與他的臉色一般無二了。
    “虎杖君,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