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卑微奴隸2

字數:22629   加入書籤

A+A-




    第二十三章
    晉江獨家發表/禁止一切盜文/莫八千著
    -
    陸蘇北醒來時,窗外已經大亮,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梢上輕叫著,清脆悅耳的聲音讓他恍然間有一種一切安然盡好的錯覺。
    有些渙散的眼睛逐漸聚焦,在反應過來眼前的情況時,他猛然坐起來,又因為身上的傷口倒回到床鋪上。
    好疼,不,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看床邊的光線,現在至少是辰時了。
    他忍著疼痛緩緩坐起來,驚疑不定地目光落在身上厚實溫暖的被子。
    柔軟的被子下麵是幹爽的新衣,身上的傷口也已經被處理過,尤其是被鐐銬磨得見不到一塊完好皮肉的手腕和腳腕,已經被幹淨的布條包紮好,還散發著淡淡的藥香。
    望著眼前的一切,他有些恍惚。
    記憶還停留在自己醜態畢露的模樣,眼前最後一幕便是少國主伸過來的修長手指。
    可少國主沒有對他做任何事,即便……他那時神誌不清,任人宰割。
    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來,他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料。
    不是給奴隸穿的粗衣破布,而是隻有貴族才能用得起的昂貴料子,柔軟得叫他忍不住多摸了好幾把,簡直不想鬆開手。
    做夢都夢不到這樣美好的場景。
    他摸索著下了床,腳踏上床邊的短靿皮靴,不禁一愣。
    奴隸是沒有資格穿鞋的,他們從出生起隻能赤著腳走路,腳底大都磨出了厚厚的繭子,被充軍時四處征戰,踩到什麽尖銳的東西在腳上捅個窟窿都是常有的事。
    他有點笨拙地把鞋穿在腳上。
    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很踏實、很有安全感,在初秋的天氣中還多了一絲暖意。
    一下子就回想起少國主身上那股淡雅的味道。
    很讓人安心。
    他愣愣的呆滯兩秒,抬手擰在自己的大腿上,確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吱呀”一聲響,房間的門被人從外打開。
    頗有氣勢的中年男人走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年輕的家仆,顯然,他在府上是有些地位的。
    王總管往床鋪的位置瞥了一眼:“既然醒了就趕快起來。”
    他語調沉穩,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言語上雖沒有多說,卻能讓人明明白白地聽懂他內心中的意思:區區一個奴隸,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還等別人請著起床不成
    奴隸沒有地位,沒有權利,所有的時間都是主人的。一般來說,要工作到夜晚休息,第二天天邊才泛起魚肚白,又要起來勞作。當然,如果主人需要他們晝夜不眠地趕工,他們就沒有睡眠的時間,打瞌睡的結果就是被監工的皮鞭狠狠抽打,直到瞌睡蟲被驅散,能夠全心投入勞作。
    懶惰的奴隸是不被需要的,畢竟奴隸要多少有多少。在這個戰亂的年代,隻要一袋子米就能換來一個奴隸。
    府上的一切事宜,都是總管在打理。
    陸蘇北生怕少國主以為他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連忙跪倒在地上:“請恕奴的罪過。”
    “起來吧。”男人高高在上地瞥他陸蘇北一眼。
    他看不上那些低賤的奴隸。
    少國主從前還隻是放縱了些,可昨日竟然獨身闖到小倌館那種煙花柳巷之中,還跟司寇家的大少爺搶了個奴隸回來——昨天事情才剛剛發生,今天就傳遍了京城,人們背地裏更是對這位“少國主”嘲諷唾棄,笑她窮奢極欲,笑國主大人有眼無珠。
    他也覺得,如若把呈國交給少國主這樣的人,簡直是自取滅亡。
    偏偏國主隻剩下這一個孩子,對其寵溺過了頭。
    當然,這些也就隻敢想想,是萬不能表露出來的。
    他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個匍匐在地的礙眼奴隸:“少國主特意吩咐,賞你吃食。”
    話音落下,門外進來一個手捧食盒的婢女,低垂著眼眸將幾樣食物輕輕擺放在桌上,又收好食盒安靜地退下。
    陸蘇北的喉結上下滾動,他吞咽了下口水。
    兩天沒有吃過東西,此時他胃裏早就一片空虛,餓的前胸貼後背。
    聞到桌上散發出的誘人香氣,肚子更是不爭氣地“咕嚕嚕”叫喚起來,還有越叫越歡快的趨勢。
    “注意你的儀態,別等少國主回到府上時汙了少國主的眼。”男人冷冰冰地留下這麽句話,轉身便要離開。
    少國主出府了時間還這般早。
    陸蘇北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待男人領著府中下人離開後,他撐著劇痛的膝蓋緩緩起身,小腿都在打顫。他這些天遭受了數場虐打和罰跪,膝蓋早已經是一片青紫,幾近烏黑,剛才跪上這麽一會,疼得麻木。
    一步步艱難地挪動到小桌旁,他往桌上一望,眼眶一酸。
    不大的木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兩菜一湯,甚至還有一小碟糕點。
    四樣小食他全都沒見過,也叫不出名兒來,可他認得裏麵的菜和肉。
    一塊硬餅、一點豆渣,再好一點便是一碗稀飯,這已經是奴隸能夠接觸到的最好的吃食。他很多很多年沒有吃過肉了,甚至早就忘了肉的味道。
    如今這樣豐盛的大餐被擺在麵前,他竟是有了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陸蘇北緩緩坐在小桌前,執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肉,送入口中。
    整個過程,手輕輕地顫。
    難以言喻的滋味傳遍唇齒之間,再搭配上一口熱湯,順著食道滑落下去,帶給肚腹一片暖意。
    從未享受過的美食滋潤著身心,他快速吃了幾口,就這香氣四溢的熱湯喝下,又忽然頓住了動作,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那雙因為不停勞作而磨出繭子的雙手死死按住瓷碗的邊緣,越來越緊。
    傳聞少國主驕縱放肆、為人囂張,這些是否屬實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少國主會善解人意地為他蓋上衣袍,會給他好吃好喝好和溫暖的衣物鞋靴。
    少國主為何會對他這樣好
    他心中疑惑。
    吃完了從出生以來最好的一頓早飯,陸蘇北撐起身體,打算出門找些事情做——不管是打掃庭院,還是劈柴燒火,他什麽都做得來。
    透過窗,他看到兩個家仆正在院子中灑掃。
    “少國主已經進宮一個時辰,竟是還未回來。”
    “從竹苑那種地方領回來個奴隸……國主大人肯定不會輕易認同。”
    “說的也是。”
    “昨晚少國主回來時,我瞧見那奴隸燥著身子往少國主身上蹭,一看就是個難纏的……”
    兩人低聲的對話,讓陸蘇北頓住剛要推門的手。
    燥著身子往少國主身上蹭……
    陸星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響,耳根發紅,心中有些慌亂——這般對少國主不敬,他將會麵臨著什麽
    不等他多想,院外的家仆聲又響起,借著周遭沒人口無遮攔道:“許是床上功夫了得,不然少國主又怎會冒著風險把一個低賤的奴隸帶回府中,還叫人好生醫治”
    令人難堪的調侃一字一句都如同刺刀刻進心裏,陸蘇北渾身血流倒湧,帶著火山般噴湧出來的憤怒,很快衝出房間,一拳狠狠打在嘴碎的家仆臉上!
    “你們胡亂說些什麽”
    不是的,少國主不是這樣的人。
    少國主會為他這樣低賤的奴隸脫下外袍遮羞,會溫柔有禮地扶住他虛弱的身體,就算他失了心神露出那種醜態,少國主也不曾露出半點旖旎或嘲諷……
    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
    不管少國主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也絕不會是這個奴仆口中的汙言穢語!
    “你……你竟敢打我!”家仆說得艱難,雙眼裏是抑製不住的憤怒。
    一個奴隸,竟然敢對他動手!
    他雖然是府上的家仆,可他是良民出身,比奴隸的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
    這種奴隸出身的下賤東西,根本就不配住在少國主府上!
    ……
    時淺渡正昏昏欲睡地坐在呈國王宮的大殿上,聽著這個身份的父親,也就是呈國國主時勝德苦口婆心的千叮嚀萬囑咐。
    她頭一次知道,原來女兒奴的父親是這般恐怖如斯。
    “阿渡,你聽見寡人的方才的話了麽”時勝德終於停下囑咐,問了一句,“戰場上刀劍無眼,你是少國主,更要懂得珍重自己!”
    蒼老的語調低沉,特意放得柔和,充滿對孩子的擔心。
    時淺渡抬起頭,看向坐在王位上年過花甲的老人。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麵容,發絲和胡子中滿是銀絲,額頭、眼角和唇畔都有著深刻的皺紋,薄唇輕抿,可以看出他曾經也是有著一身上位者的霸氣,可惜如今疾病纏身,一天更比一天虛弱。
    數十年的戰爭留給他一身傷病,還奪走了他數個孩子。
    到了晚年,他隻想看自己僅剩的孩子,能安安穩穩地坐上國主之位,享樂一生。
    至於出兵中原、參與亂戰廝殺這種事,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見到的。
    “父王,亂世之中又怎麽可能真的獨善其身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不打別人,那隻能等著挨打,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
    時淺渡就想要隻軍隊讓自己調遣,怎麽就那麽難
    明明這個身份也是武功頗強的設定,這個女兒奴的老父親怎麽就不能相信她不會受傷的呢
    雙方僵持不下,立在一側的大將軍時鈞野終於開口:“國主大人,既然少國主殿下如此堅持,不如把江景然將軍的赤霄軍交給少國主調遣,增加曆練。江小將軍雖然年少,但武藝高強,身邊又有軍師張妙,定不會出什麽岔子,可以護少國主周全。”
    江景然是武將世家江家的次子,從小泡在軍營裏,跟父兄習武打仗,曾數次獨自帶兵擊退敵襲,是呈國人人皆知的天才小將。
    “哦”時勝德有些渾濁的眼睛看向時鈞野,似乎在開玩笑,“江景然確實是個靠譜的,隻是寡人沒想到……你會主動把自己的愛將交給阿渡調遣啊。”
    “國主大人說笑了。我大呈的一兵一卒都誓死效忠於國主與少國主,臣也一樣。”
    時鈞野微微欠身,抬眼看向時淺渡時,眼中有深意。
    他一直覺得時淺渡是個愚笨的家夥,沒想到今天說出的見解,倒是和他頗為一致。
    也正和他的意。
    “也好,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便傳話,把赤霄軍交給阿渡吧。”時勝德說完,掩唇重重地咳嗽好幾聲,身旁的老太監連忙上前。
    他擺擺手:“無礙,隻是阿渡,不要讓寡人太擔心。”
    “謝父王。”
    好不容易說服了時勝德,從王宮裏跑出來了,時淺渡大大的呼了口氣。
    不容易啊,終於讓對方鬆口了。
    老父親時勝德對她這個身份的原主是真的很好,她要是態度太過強硬,自己都覺得心裏有點過不去坎,就隻能徐徐圖之,真的是太難了。
    她性子很獨,在時管局時就沒有幾個朋友,也不喜歡有人跟在自己身邊,所以進宮也沒有帶婢女,獨自一人坐上在宮外候著的馬車,回到府上。
    繁複華貴的馬車穿過喧囂熱鬧的街市,她隱約聽見外麵有百姓在聊天。
    “你們聽說了麽,昨個咱們的少國主從竹苑裏搶了個男人,聽說對方還是個下賤的奴隸……”
    說話聲一閃而過,卻也聽得真切。
    時淺渡撥弄小香爐的手一頓,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擰。
    半晌,馬車停在朱漆大門前。
    她從車上跳下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時間還早,她打算麻利地叫上陸蘇北這位用兵天才,直奔京郊的校場溜一圈。
    意想不到的是,才剛剛邁進大門,就聽到正廳前麵傳來鞭子抽到皮肉上的聲音。
    一下一下,聽聲音都覺得撕心裂肺的疼。
    時淺渡眼皮一跳,發覺事情並不簡單。
    她快走兩步,果然見到一個渾身鞭痕血痕的青年跪在地上,府中的王總管正站在一旁督刑,麵無表情地看著三棱皮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青年身上,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被打的正是她昨天從竹苑裏撈出來的陸蘇北。
    本來就是一身未好的傷痕,經今天這一遭,更是虛弱了。
    “怎麽回事”她眉頭一皺,頓時不爽。
    要是這府裏的下人,隨隨便便的就能不經她的允許用刑……她的地位何在
    被清亮的女聲打斷,行刑的家仆趕緊停下手中的動作,站在王總管身邊,沒說話。
    王總管欠身,解釋道:“回少國主,這個奴隸在府上動手傷人,打了在府中做活兩年的良民,理應由老奴刑罰處置。”
    他有些詫異,少國主以前從不管府中奴仆之事的。
    奴隸是最低賤的存在,平民殺了他們,隻需要賠上些許糧食;可若是他們動手傷了人,麵對的便是無邊的酷刑,想死得直接都是奢求。
    不聽管教的奴隸,大都會被主人毫不留情地丟棄掉。
    他不想被少國主拋棄。
    陸蘇北便拖著蒼白到可怕的臉色往前膝行幾步,身上的血水滲出來,滴滴答答的積了一地。接著,他俯身到地上,額頭上的冷汗隨著他的動作滑落。
    “少國主,請少國主再給奴一次機會,奴定不會再做出這種違逆之舉!”
    時淺渡垂頭看著他,把他的哀切和祈求全都看在眼裏。
    “陸蘇北為什麽打人”她淡淡問。
    “這……”
    王總管磕巴一下,沒說出緣由。
    奴隸打了一個良民,這種情況誰會管到底是為了什麽
    被陸蘇北打了的陳興眼珠一轉,連忙跪下開口:“回少國主的話,是小人……”
    “沒讓你說話。”時淺渡打斷他,“王總管不知道,就陸蘇北說。”
    少國主……竟是讓他來說緣由
    陸蘇北一怔,不由得抬頭快速瞥了一眼。年輕的女孩麵容精致皮膚白皙,顯然生養得極好,身上有股讓人難以忽略的貴氣。
    那雙漂亮的眼睛掃向他時,他驀的垂下頭,不敢再做這種逾距的舉動。
    “奴聽他談起昨日少國主帶奴回府的場景,言語不敬,下奴就……”
    他說到一半,忽而又想起那句輕佻的“燥著身子往少國主身上蹭”,按在泥土地上的手指漸漸扣緊,因失血而蒼白的麵容竟是漲得通紅。
    “請少國主恕奴的罪,奴不該玷汙少國主千金之軀……”
    陳興額頭上直淌冷汗,連忙在地上磕頭:“少國主,這個奴隸血口噴人,小的從沒那麽說過,請少國主明察啊!”
    一個是見麵不過一天的奴隸,一個是府中留用數年的良民。
    相信誰、如何抉擇,這再明顯不過了。
    少國主讓他講出緣由,可真的會相信他嗎
    陸蘇北匍匐在地,心如死灰。
    “老話說得真是沒錯,人用一年學說話,卻要用一輩子學閉嘴。”
    時淺渡有時管局的隨身係統,可以隨時調看關於任務目標的一切經曆。
    到底發生了什麽,一看便知。
    不悅的視線落在嘴碎的家仆身上,她對管家道:“給那家夥教教規矩,丟出府去。”
    少國主是看著陳興說的這話。
    陸蘇北心裏倏地一燙。
    從前那麽多次,人們指著他的臉,因為他的奴隸身份給他定性,“一個奴隸,定不是什麽好東西”“那個奴隸賊眉鼠眼的,東西八成是他偷的”……
    指指點點的手在他身上那麽輕輕一點,等待他的就是無盡的折磨和鞭打。
    “少國主!小人真的什麽也沒說,牛二他可以為我作證!確實是這個奴隸血口噴人啊!”陳興伸手指向同自己聊天的那人,臉上一片真切和委屈,說得跟真的似的。
    被指到的牛二心裏一緊,慌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什麽錯話都沒說,卻被卷進這種破事裏來,真是倒了大黴了!
    少國主現在看起來好嚇人,萬一一個說錯……
    他怕是小命不保!
    時淺渡厭煩地皺起眉頭。
    她今天在王宮裏聽她的“父王”時勝德千叮嚀萬囑咐半天,到了府上又看見自己的任務目標被不明不白地打成這樣,還有這種搬弄是非的家仆……
    本來對這種小嘍囉不感興趣,眼不見為淨就好,可這人非不知好歹。
    她不爽地往“口袋”摸過去,想吃顆甜甜的草莓瑞士糖調整下心情,卻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時代褲子沒口袋也沒有軟糖!!
    啊,更不爽了。
    她語氣不善:“王總管,送他去竹苑,再送他幾個床上功夫了得的恩客。”
    王總管一怔。
    陳興更是嚇得呆在原地,頭腦中轟鳴作響。
    和他用了一模一樣的詞……少國主肯定是知道他說了什麽!
    他心裏有鬼,都沒有腦子去思考時淺渡怎麽會知道他說的話,也顧不上地上的石子磨破衣料和膝蓋,哭爹喊娘地停在時淺渡麵前瘋狂磕頭:“小的知錯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少國主饒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敢了!”
    真進了竹苑那種地方,他這輩子就毀了!
    時淺渡沒說話,拇指按在腰間的長刀上,輕輕一推。
    “哢嚓”一聲輕響,就讓整個府邸陷入一片安靜。
    都是在府裏做事的,誰不知道少國主生起氣來有多可怕
    真讓少國主動手,必定沒法活著走出院子!
    陳興再也不敢多說些什麽,捂著嘴巴跪倒在地,眼淚鼻涕橫流。
    接著被幾個壯漢扛著離開眾人的視線。
    隻有陸蘇北盯著陳興遙遙遠去的慘淡背影發呆。
    少國主在一個奴隸和一個良民中,選擇相信了他這個微不足道的低賤奴隸。
    身上流了很多血,本應感到冰冷。
    可他卻覺得,心髒被一簇簇小火苗圍繞著,愈來愈暖。
    “來人,找醫官給陸蘇北處理傷口。”時淺渡回過身,又道,“對了王總管,竹苑幕後的人,也給我查個清清楚楚。”
    她前一天傍晚剛從竹苑把陸蘇北撈出來,今天這事兒就在百姓口中傳開了,想想就奇怪。
    王總管心裏一跳,垂頭稱是。
    他們這位少國主……似乎比從前精明了些,是受國主大人點提了麽
    “去吧。”時淺渡揮揮手,又道,“準備沐浴。“
    少國主要走了,並沒有吩咐他什麽,多看他一眼。
    領他回來隻是偶爾的大發善心,問他的話隻是因為明察秋毫,如此而已。
    仿佛昨日攬在他腰間、輕扶住他的手隻是錯覺。
    陸蘇北莫名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匯聚在一起,卻輕飄飄地讓他抓不住頭緒,不知症結何在。
    他一個衝動,幹澀開口:“少國主……!”
    時淺渡回頭看他。
    坦坦蕩蕩的直視,沒有鄙夷不屑,沒有嫌棄輕蔑。
    也沒有他看慣了的那種“高高在上”之感。
    說來諷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國主,竟是第一個用這種目光注視他的人。
    陸蘇北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緊了緊。
    他不善言辭,這樣坦蕩的注視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奴感謝少國主恩賜,少國主可有什麽……要吩咐下奴去做”
    “你往後跟著我。”時淺渡的視線在被血浸透的傷口上一掃,“傷好差不多了開始。”
    陸蘇北怔怔地看著少國主高挑瘦削的背影。
    仿佛被一隻大手扼住胸口,揉搓地心髒發熱,又酸又澀。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悵然之感是因何而來——都是因為他希望能跟在少國主身邊,卻不自知罷了。
    ……
    沒有了手機、鬧鍾和雲予每日的定時叫早,時淺渡每天都睡到太陽曬屁股。
    她睡眼朦朧地搔搔一頭亂糟糟的長發。
    在上一個小世界裏,被雲予這個小鬼給慣得懶惰了不少,習慣了有人叫早,習慣了每天醒來都能聞到香噴噴的早餐,習慣了看著善解人意的可愛少年用那雙亮晶晶的眼望著自己。
    真是糟糕的習慣啊,她懶洋洋地想。
    她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外麵的婢女沒有命令也不敢隨意進入房間,她便坐在銅鏡前,把亂糟糟的長發一點點梳順。
    已經一連梳了幾天,她還是有些不習慣,時不時地扯到頭皮。
    長長的黑發被她簡單地束了個馬尾,又換上一身輕便簡單的衣裳,推門而出。
    不想,這次一開門便見到有人正端端正正地跪在門前,眼眸低垂,背脊挺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之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像。
    時淺渡:
    “幹什麽呢”
    陸蘇北恭敬地答話:“奴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便在這裏恭候少國主。”
    “……”
    時淺渡在時空管理學院學過不少時空的曆史知識,卻是頭一次真正地和封建製度下的人深入接觸。她覺得這個陸蘇北有點軸,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奴隸都是這樣。
    視線從陸蘇北身上,掃到門口立著的婢女柳兒臉上。
    柳兒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答:“少國主,他從卯時便跪在這裏了。”
    好家夥,卯時。
    時淺渡掰著手指頭倒了倒,粗略估計他也是跪了兩個小時以上。
    她覺得匪夷所思,又笑又氣:“嗯,挺好的,跪得腿廢了你就可以滾回竹苑裏去接客了。”
    陸蘇北呆呆地抬頭,表情惶惑不安。
    他全然不懂自己哪裏做得不對,為什麽會讓時淺渡說出這樣的話來。
    從前的兩個主人,都喜歡讓自己的奴隸恭恭敬敬地跪候著,若是體力不支失了儀態,免不了一頓鞭打,所以他今天一大早便來到這邊,跪姿不敢有半點疏忽。
    難道,少國主不喜歡這樣麽
    他發現時淺渡實在不像是在說笑,慌忙起身:“少國主,奴的腿無礙……!”
    生怕自己又被丟回竹苑去。
    最初在少國主府上醒來時,他多少有些狐疑,不懂少國主對他這樣好是有什麽目的,心中感激卻也忐忑,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什麽。
    後來得到了少國主的“信任”,又安靜地在府上養傷數日,一切都很平靜,他逐漸想明白了——少國主這樣尊貴的人,想要什麽樣的奴隸沒有
    就算連口吃的都不給,他們當奴隸的,也是需得乖乖聽話。
    若是說少國主費盡心機對他好、取得他的信任、再命令他去辦事……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根本沒必要去想少國主有什麽目的,隻要想他陸蘇北能為少國主做什麽,就足夠了。
    感激少國主的好,留在少國主身邊,奉上自己的一切。
    陸蘇北這麽想著,急切地站起來想要證明自己無礙。
    結果麻木的腿腳不利,一個趔趄就往前栽去。
    好在時淺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勁瘦的手臂,才避免了他摔倒的命運。
    她忽然笑起來,調侃道:“還是說,這才是你的目的”
    陸蘇北的耳朵“刷”的紅了個透,手指跟著往後蜷縮。
    忍不住想到在竹苑時,那隻扶在他腰間的手,溫柔地攙扶著他,熱度隔著衣裳傳來。
    “奴不敢。”
    說著他又要跪下。
    “行啦,別跪了,我低頭看你看得脖頸子疼。”時淺渡懶洋洋地揉揉脖子,“你跟我來吧。”
    離開府上之前,她又對柳兒道:“今天不必叫人跟著我了。”
    柳兒一開始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突地背脊一涼,後腦嗡的一聲。
    有些後怕。
    ……
    華貴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路上。
    要去京郊的校場,需要穿過京城中最繁華的長青街。
    隻聽鮮活嘈雜的生活氣息從前方湧來,是小販們的吆喝聲、百姓們的討價還價,還有茶樓酒肆中食客們的交談聲……
    呈國地理位置極好,易守難攻,國力不算弱,國主又沒有征戰天下的野心,幾乎是在亂世中開辟出了個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雖然邊關也有大大小小的戰爭,但整體上還算太平。
    這份太平,未來會被人無情打破,使整個呈國陷落到戰亂中,而這個人……
    就在她身旁。
    時淺渡抬眼瞥了瞥陸蘇北。
    陸蘇北察覺到她的視線,背脊挺得更直了。
    他第一次坐馬車,還是這般華貴的馬車——百花地毯、金絲軟墊、楠木方桌,還有青煙嫋嫋的香爐,散發著清雅好聞的氣味——這精致華美的內飾更是讓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似乎出現在這樣的空間中,都是對身旁一身貴氣的少國主的褻瀆。
    心中慌亂無措,手都不知道應該擺在哪,緊張得一動不敢動。
    在這樣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中,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他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雙扶在他腰間的手,想起當時蓋在他身上的暖意。
    看著虛空之中,微怔片刻後,他猛地回過神。
    漂亮的臉頓時漲的通紅。
    該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少國主現在就在麵前,他怎麽敢這般胡思亂想
    “少國主……”陸蘇北抬眼請示,在兩人視線交匯時速速垂眸,有些磕巴,“奴不應坐馬車汙了少國主的眼,奴還是下車隨行吧。”
    那張俊美野性的臉龐微紅著,眼眸低垂,暴露出幾分退縮和小心翼翼。
    他說的話不是虛詞,而是真真切切、打心底裏就這麽認為。
    他就是覺得,自己是卑賤的,而麵前的女孩是高貴的。
    時淺渡看出他的窘迫,也理解他在奴隸製的約束下,會有這樣的思想。
    一上來就叫人習慣她的隨性,確實是不太可能。
    她也不回強求。
    這時,微風吹起馬車的寶藍色窗簾,一陣香甜誘人的氣味飄進來。
    她鼻子一動,當即開口:“停車。”又對陸蘇北道,“聞到甜味了嗎去幫我買幾個回來吧。”
    說完給了陸蘇北一小錠碎銀。
    陸蘇北垂首,雙手捧著接了銀子,竟是如獲大赦般下了馬車。
    從後麵看過去,還能瞧見他微紅的耳廓。
    時淺渡:……搞得她像是洪水猛獸。
    她撇撇嘴,心道這家夥怎麽這麽容易害羞啊,真不知道是誰一開始纏在她身上,推都推不掉的。
    陸蘇北拿著銀子去買玫瑰糕。
    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他走在陽光下,秋風吹來,溫柔地掃在臉上。換上整潔幹淨的衣服,遮住奴隸的印記,仿佛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抬起眼,沒有鄙夷的眼神,沒有無盡的辱罵。
    他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真好。
    像小孩子得了玩具一樣的欣喜雀躍。
    他忽然感覺到幸福。
    在賣玫瑰糕的攤販前駐足,他把碎銀遞過去,安靜地等著。
    不遠處忽而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
    轉眼看去,隻見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圍在一起,其中一人扯著個女人的頭發,竟是在把女人連拖帶拽地往陽光照射不到的偏僻街巷裏麵扯!
    女人哭得梨花帶雨,身上本就破爛的衣服被撕扯的幾乎無法蔽體。
    “幾位大爺,我正懷著孩子,才兩個月……!”她哭喊著。
    “聽你這兒扯謊!懷孩子怎麽了沒了又不是不能再懷,興許還能是大爺我的種呢!”
    一人說完,幾個男人哄然大笑,一片淫/穢之聲。
    耳旁慘叫淒厲,可路上的人們耳充不聞,默然地做著自己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見慣。
    陸蘇北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女人淒慘的模樣和自己母親重合在一起。
    他喉嚨發哽,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下意識地想上前,又硬生生地停下腳步。
    不行。
    他現在是少國主的奴,已經因為他而讓少國主受人詬病,他絕不能在給少國主惹上麻煩。
    許是因為其他人都垂頭做事隻有他抬著頭,又或是因為他的外貌太過出挑,有個壯漢回頭,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在他身上。
    鼻梁高挺,鳳眼狹長,好一張漂亮俊美的臉。
    可惜身上的衣裳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多半是哪家的小少爺吧。
    壯漢有些遺憾,咂咂嘴,收回視線。
    然而那麽一掃,不經意的,他看見這個“小少爺”的脖頸上烙著什麽。
    定睛一看,這是奴隸才有的印記!
    雖然被衣領盡力地遮住了大半,但很顯然,除了奴隸,誰都不會在脖子上有這種痕跡。
    壯漢的眼神頓時一變,用沾著泥漬的手蹭過嘴角,胳膊肘懟了懟同伴:“你們瞧內個,指不定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奴隸,就是轉賣到黑市……”
    幾個男人紛紛抬頭,向陸蘇北圍逼過來。
    陸蘇北神色一凝,身形靈巧地躲過幾人的圍攻。擦身而過時,抬掌精準地點在對手的穴位上,讓他們一陣酸麻無力,再踹上一腳,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他下手不重,沒有傷人,但侮辱性極強。
    幾個粗壯的大男人,被對方當成猴子耍,壯漢不由得一陣羞惱,抬手就掀翻了街邊商販的鋪子!
    支架坍塌,鋪子上的東西嘩嘩啦啦地落了滿地,動靜大得引起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兩個衙役匆忙趕到,扯著嗓子喊:“這是怎麽回事”
    壯漢眼中獰笑,指著陸蘇北道:“這人是個奴隸,偷了我家大人的衣裳和銀錢,我等兄弟幾個正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將人逮捕回去!還請兩位兄弟行個方便!”
    衙役一瞧,嘿,可不是麽!
    這人脖子上烙著奴隸的標記,身上卻穿得這麽好,肯定是悖主的奴隸沒錯了!
    其中一人冷哼道:“一看就是個不老實的奴隸,多打幾次,抽他個皮開肉綻肯定就老實了!”
    人們對待奴隸,總是非常嚴苛,瞧見有不聽話的奴隸偷了主人的東西跑出來,紛紛投來厭惡的神情,對街上半大的年輕男人指指點點。
    眾目睽睽,陸蘇北慌忙捂住脖頸處醜陋的烙印。
    他感覺這裏在發燙,燙得他整個人都無法喘息。
    這是他卑劣低賤的標誌。
    再怎麽華貴的衣裳,都沒法遮住他的肮髒。
    他配不上他此時擁有的一切。
    壯漢借機上前拉扯他的手腕,假意怒斥道:“大人已經生氣了,你這奴隸還不回去!”
    陸蘇北借力反手一推,狠狠地打在壯漢胸口,竟是讓壯漢咳了口血。
    “我才不認識什麽大人。”他厭惡地瞪著居心叵測的幾人,忽而,眼神一軟,像是此生都得到了救贖,“我的主人是……少國主殿下。”
    頓了頓,他抬起眼眸,目光狠厲:“衣服也是殿下賜予,輪不到你們指手畫腳、顛倒是非。”
    “少國主殿下哈哈哈哈哈哈!”
    “少國主瘋了不成,還賜一個奴隸這麽好的衣服”
    “一派胡言,你可真會攀高枝!”
    眾人一陣嘲弄,誰也不信他真的是少國主的奴隸。
    這時,一塊柔軟的布料纏上陸蘇北的脖頸,也遮住了那塊代表奴隸的烙印。
    有人從空而落,站立在他身旁。
    寶藍色的布料。
    這是……馬車車窗前昂貴的縐紗。
    陸蘇北下意識地抓住柔軟的絲織物,怔怔地瞧著眼前人:“少國主……”
    時淺渡揉了揉眼前人乖順的發,叫陸蘇北忍不住微眯了下眼睛。
    她掀起眼皮,看著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群眾們,眯了眯眼睛:“當街為難我的人,看來你們都對我很是不滿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眾人耳中卻是如雷貫耳。
    衙役一眼便從服飾的紋路上認出了少國主,連忙跪地,拜了又拜:“是小的眼瞎,是小的眼瞎,信了這幾人的鬼話,不是要有意衝撞少國主殿下啊!”
    誰能想過,一向重視尊卑的少國主,會真賜給奴隸這樣的華服啊!
    時淺渡瞥見人群最前麵的幾個壯漢扭頭要跑,語氣不善地開口:“還跪著幹什麽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是、是!”衙役立刻起身,拔刀追拿壯漢。
    圍聚在四周的人們都如鳥獸散。
    時淺渡輕哼一聲,望向陰暗的街角。
    留在街角的壯漢見勢不妙,正死命把披頭散發的女人拉扯著離開。
    女人滿眼淚水,看到氣度非凡的貴人出現,死水般的眼裏突然迸發出刺眼的光亮。
    救救她。
    救救她吧!
    時淺渡垂眸,微微沉默一秒,刀起刀落。
    街上百姓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見到一截血糊糊的東西飛落到地上。
    緊接著響起了壯漢殺豬般的慘叫!
    定睛一看,壯漢腰下一片血色,而那飛出去的東西……
    好好的一個人,竟是眨眼間就成了太監!
    眾人神色各異,有人解恨,有人唏噓,有人害怕地偷偷離開。
    許是太疼了,那聲慘叫之後,人很快就暈死過去,空氣中安靜的要命。
    時淺渡取出一塊鹿皮擦刀布,認認真真地將愛刀上肮髒的血液擦掉。
    她緩聲開口道:“從今往後,奸/淫他人者,處以宮刑。”
    不少人倒抽了口氣。
    這年頭,傳宗接代最是關鍵,宮刑堪比極刑。
    一整個街道的人,沒人敢動。
    直到時淺渡提劍離開,才逐漸有了些竊竊私語聲。
    “就算是少國主,律法也不是她能隨便規定的吧……”
    “一個女人,能懂什麽”
    有人低聲私語,語調鄙夷,卻不敢讓別人聽了去。
    陸蘇北跟在時淺渡身後,上了馬車。
    他無法想象,地位尊貴如少國主,竟會為一個底層的奴隸,當街下了這麽一道命令。
    在他的印象中,權貴們連平民的死活都不甚在意,更別提一個奴隸。
    他想,如果母親那時候,能有少國主這樣的人站出來,該多好啊。
    “您為什麽會為一個奴隸如此大動幹戈呢”他低聲輕喃。
    又為什麽對他這樣好呢
    他不明白。
    時淺渡摸摸下巴。
    她不是個道德規範感很強的人。
    她也認同弱肉強食的法則。
    但是……
    她懶洋洋地笑起來:“或許……強者可以保護弱者,而不是製造更多的不幸吧。”
    不幸的人總在製造著更多的不幸。
    就如同被欺辱的反派們崛起後,幾乎毀滅整個小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520:52:43202--0523:5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25724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