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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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第五十三章
雖說千古艱難惟一死, 但死之一詞幾乎貫穿了她的一生。恍然間, 從父皇死於陸震霆那一日起, 到陸晟握住她的手,不惜認輸挽留那一刻,似乎已曆經半生, 歡喜悲苦都已嚐盡,餘下的隻剩頹然無力與莫可奈何。
她呆呆看著才指甲蓋兒大小的藥包,腦海中不斷浮現起前皇後將養在坤寧宮的幾個公主與小皇子叫到殿前來分藥時的場景, 母後臉上的肅然與冷漠, 她前所未見, 隔著不近不遠距離, 她跪在七姐身後, 聽母後冰冷的聲音落到地磚上,敲出店內一片震天的哭聲,“匪賊已打過西城門,城內一片大亂,皇上如今也顧不上你們, 倘若顧得上,想來也並非益事。本宮並非狠心之人, 做不出殘殺骨肉那等事。但眼下情勢緊急,你們從南珍嬤嬤手上, 一人領一丸藥, 自求生路去吧。往後是福是禍, 全靠你們自己。”
年紀稍長一些的孩子大多都聽得明白, 知道這是窮途末路,皇後狠不下心來自己動手,便叫他們服藥自盡,好留個幹淨身子免得在世間受苦。
青青那時仍然懵懂,卻對局勢已有模糊認知,她讀過靖難之役,知道被擄走的公主妃嬪都是何等淒涼下場,當下已立定決心要服下這一丸藥,但姐姐們大多躊躇,皇後一走,六姐七姐更是商量著要出宮投靠舅家,隻青青一人往生母茹妃長居的長春宮方向走,走到母親教她讀書人字的小窗前,便打算與她的回憶死在一處。
但未料到橫空多出一隻手,攥住她捏著紅丸的手。
他出現似天神下凡,在人人四散逃命的時候還為找她跑得滿頭是汗,“殿下,不可輕言生死。”
她記得她大約是一臉茫然地望向元安,回答得理所應當,“這是父皇母後的主意,我自然要聽,且我又不似幾個姐姐,出了宮還能投奔舅家,這天底下隻我獨一個兒,宮門一破,便隻剩死路一條了,你來阻我是何意?”
元安穿一身魚龍補服,分明已是掌權之人,卻依然如初見一般卑微地跪在她麵前,“殿下聽微臣一言,殿下可還記得茹妃娘娘臨終前是如何囑咐的?“
她記得母妃那張血色退盡卻依然美麗的臉,那時她倚在床前,輕輕撫摸麵頰,斷斷續續說著,“青兒,娘的心肝肉兒,娘一生孤苦,最後也隻得你一根血脈,你……但願你一生無憂,不必如我一般,輕言生死,鬱鬱而終。”
青青陷落在回憶當中,恍惚出神,元安情真意切,幾乎字字泣血,“死不難,活著更不易,但凡有一線生機,即便是為了故去的茹妃娘娘,殿下也該爭一爭。如殿下信得過,微臣鬥膽請殿下隨微臣去西六所暫避,西六所空置多年,又有一處活水,萬不得已之時刻洑水出宮。”他的話還未講完,遠處的殺聲便又近了,元安不敢再做停留,抱起她便向西六所去,將她藏在床下暗格中,合上暗格時他立下重誓,“殿下放心,微臣必定拚死以護殿下周全。”
她記得,那時她經由那最後一個眼神,在黑暗閉塞的空間內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全身心地信賴著身邊這位如父如母的元都督。
死不難,求生更是不易。
未料到直至今日,她依舊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不能下定決心豁出一切。
或許是冬雪白無垢,春雷喚夢醒,她對風華世界仍然心存留戀,才會將藥丸收在掌心,一如多年前,她困在暗格,聽天地變色,滿地倉惶,卻仍然抱著一線生機。
“父皇……”她低垂眼瞼,喃喃自語,“他日相見,隻怕你們都不肯認我了。”
“娘娘餓了不是?正好灶上燉著幹貝雞粥,是紹興手藝,聽說娘娘家裏祖籍紹興,這呀既嚐一嚐家鄉味,也能補補身子,多好。”喜燕端著一碗黑漆漆湯藥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眉眼清秀的小宮女,就這麽一時半會兒的,周英蓮便將人手都清點齊全,難怪陸晟喜歡用他。
喜燕絮絮叨叨地將青青扶起來,哄孩子一般,“娘娘先用藥,過會子換身衣裳起來再吃,也省的躺得久了,精神越發的不好。”
那湯藥黑乎乎的,看一眼就起膩,青青原不想喝,卻又懶得與喜燕多費口舌,便一閉眼預備老實喝完,誰知才咽下去兩口,便不受控製一般嘩啦啦全吐了,她肚子裏沒東西,嘔出來也全是水,可憐得緊。
喜燕連忙替她拍背順氣,又指派人去請太醫,青青緩過氣來,吩咐道:“藥我不吃了,你去將元安叫來,我有話要問。”
喜燕卻不肯聽,“藥不能不吃,娘娘為肚子裏的龍胎著想,也該服了著帖藥,灶上還剩著,奴婢這就去取……”
青青一揚手,把喜燕剛拾掇起來的白瓷碗打翻,“這藥我不吃,就是皇上來了我也不吃,你若不肯去叫人,我便親自去。”她說完,順勢便要起來,嚇得喜燕慌忙跪下求饒,老老實實地出門尋人去了。
元安來時已換過一身雨過天青色衣裳,已將昨夜沾染的血腥氣都隨舊衣裳一並扔了。他再次出現,依然如陌上公子,麵如美玉身如柳。
他俯首、弓腰,規規矩矩行禮,卻不再稱她殿下,“奴才元安,給娘娘請安。”
她看向他,一時之間隻覺得心如刀刺,痛入骨髓。
她閉了閉眼,等了許久才說:“你又騙我一回,真是厲害。”
元安心頭一震,卻仍低著頭,死死盯著床下一片喜鵲登枝雕花,木木然答道:“奴才……不敢。”
她輕笑,嘴角帶上一絲嘲諷,“說了千萬次不敢,但下手做事,哪有一次真的不敢呢?元公公,你對我,可說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了。”
“奴才不敢,奴才……奴才從不願傷娘娘半分,隻是權勢逼人,有些事情,不得已也必為之。”
她忍怒,壓低聲音嗬斥道:“你閉嘴!我可不是什麽娘娘。”
元安改口,“殿下……殿下已有身孕,得聖上看重,還有什麽可爭可怨的呢?前朝覆滅已成事實,王子公主流落民間,或為奴為婢或已死於亂軍,殿下如今境遇,已可說是人人稱羨,望之不可及了。又何必如此為難自己,也為難聖上。”
“他殺我父母,奪我江山,他逼我至此……”
“前朝沉屙難返,殿下與微臣心裏都清楚,不是陸家,也有周吳鄭王,湖廣一帶當時打成什麽模樣?朝廷連剿匪糧餉都募不夠,要拿西北軍糧湊數,如此朝廷,如此江山,何以支撐萬世基業?”他朝她深深磕頭,一瞬也不敢看她,“殿下,聖上戎馬半生未嚐敗績,論權謀心術,世上無人能贏得過他。殿下一貫聰慧,應知這世上最不該做的事就是與聖上為敵。微臣一路看過來,但凡聖上要取的,莫有不俯首稱臣,但凡聖上要殺,絕沒有苟延活命。聖上既心悅於殿下,殿下何不……”
“你怕他!”
元安搖了搖頭,窺探道:“微臣的命是聖上給的,聖上之命,微臣莫有不從。”
“所以,我算什麽呢?”她問得淒涼又卑微,將元安的心也問得揪痛起來,然則他除了痛心,亦無計可施。
“若臣一命能換殿下一世長安,臣死而無憾。”
“你知道我素來心軟。”青青看著他頭頂玉冠,無奈低歎,“你也知道我狠不下心……我恨你憎你,卻狠不下心要你的命,我這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的性子,注定是要一敗塗地,怪天怪地,最該怨我自己。”
元安這一刻終於抬頭,他的眼狹長上挑,帶著風情卻又不顯女相,實在叫人癡迷,“殿下,微臣心知殿下生之艱難,還請殿下不要為難自己,萬事,看當下吧。”
青青緘默不語,伸長了手,食指指尖落在他烏黑細長的眉上,再順著他麵龐的輪廓一路往下,最終落在他略顯蒼白的嘴唇上。
“我小時候總覺得元公公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還總想著元公公若是男兒便好了,我定要央求父皇招他做婿。隻是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笑話而已。”
“殿下……微臣有負殿下,微臣罪該萬死。”
青青笑著搖頭,“不,我喜歡你,怎麽舍得輕易讓你死呢?”
她聽著腳步聲近了,果然陸晟提早回來,他徑自挑開簾子進來,麵上瞧著心情頗佳,不料到近前卻望見青青的手指尖還在撫摸元安的嘴唇。
他臉上神情不變,玩笑一般開口,“聽聞小十一今日發了大脾氣,藥也不喝,東西也不吃,怎麽?元安將你勸好了沒有?”
青青收回手,趴在床邊,望著元安盈盈地笑,“元公公同我說起小時候,正說到有趣的,四叔便來了。”
“噢?說到哪兒了?朕也聽一聽。”陸晟熏暖了衣裳,便接上青青遞過來的手,將她扶起來,半坐著靠在自己身前。
青青道:“正說到小時候鬧笑話,我趁著自己過生辰,便鬧到父皇跟前,央求父皇將元公公賜給我做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