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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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第五十四章
她言下藏深意, 陸晟怎會不懂。多數時她不必開口說話,一個抬眉,一個眨眼他便能輕易參透。
他低眉,將青青的手握在手中捏了又捏,交代元安,“勸不住便不必勸了,下去吧。”
元安磕頭告退,喜燕幾個端著藥在屏風後頭等著, 木頭人一般,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陸晟這會仿佛忘了青青的話, 轉而問:“怎麽不肯吃藥?心裏有氣, 也不該拿自己個的身子開玩笑。”
青青坐直一些, 盯著他的眼睛問:“陸震霆呢?”
陸晟坦然道:“死了。”
“誰下的手?”
“自然是元安,他手快, 朕也舍不得俄日敦受苦, 且元安是你的人,由他代你動手,也算兩全。”
“他才不是我的人!”青青的反應極大,這一句幾乎是拔高了聲音喊出來。
陸晟起先一愣,隨即卻笑開了,眉眼溫柔,捏一捏她細細尖尖的下巴, “這些事情今後都不必想了, 朕倒是憂心你這下巴幾時能長出肉來。”
青青嫌惡地把頭一偏, 躲開他的手,但陸晟半點不生氣,側過身吩咐一句“進來。”喜燕身後跟兩個宮女,前頭端著藥,後麵端著傳聞中的紹興雞粥,陸晟這回沒讓開,反而親手端了藥送到她麵前,“藥雖苦,但良藥苦口,於身體有益,不可任性。朕知道你胃口不好,連蜜餞子都給你備下了,乖,把藥喝了。”
他小心舀一勺湯藥送到她嘴邊,可惜青青沉著臉,不抬眼睛不張嘴,半點麵子都不肯給,兩人一時僵持不下,屋內氣氛沉悶得駭人,喜燕低頭垂立在一旁,連呼吸聲都很不能隱了,唯恐陸晟要發大脾氣。
但出乎意料,陸晟隻是將小勺放回碗裏,低頭輕笑道:“你這麽悶著生氣,有火沒地兒撒的,也不怕氣死自己。”
青青嘴硬,“氣死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管!”
陸晟道:“那不成,你氣死了,朕平日裏還有誰的氣可受?還能找誰還債?且先把身子養好,等有了力氣再找朕撒氣、發火、報仇雪恨。”
“你——”他話裏輕輕巧巧,仿佛在他眼裏,青青始終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幹的也都是小打小鬧的傻事,於他平常所見根本不值一提,“你就丁點不怕嗎?”
“怕。”陸晟長歎一聲,似乎累得很,“朕最怕你不吃東西叫朕擔心,朕一擔心便難免做出些不大體麵的事情來,怕你知道了更要生氣,到時候孩子生下來就擰著眉毛,萬一沒長好,恐怕將來連媳婦兒都娶不上。”
話是玩笑話,但明白人都聽得出弦外之音,青青一時又想起元安的話,‘但凡聖上要取的,莫不俯首稱臣;但凡聖上要殺,絕沒有苟延殘喘……’
他和顏悅色,軟硬兼施,但陸晟仍舊是陸晟,不打半點折扣。
青青咬了咬下嘴唇,心頭一震委屈,陸晟卻在這時半開玩笑地說:“不許哭。懷了孩子是喜事,有什麽好哭的?有了他,你身邊也總算有個貼心貼肉的人,也不至於動輒要與朕永訣。往後到了宮裏,也算立穩了,有你庇護,你那幾個弟弟妹妹也能活得體麵些。若是在心裏不痛快,便想著橫豎我比那該死的老叔叔年紀小活得長,熬死他也不難,便更要吃飽喝足把身子養好,等有朝一日做了太妃娘娘,瞧著躺在西陵底下天天被蛇蟲鼠蟻吃得隻剩白骨架子的東西好一陣樂嗬,那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日子。”
他這話把杵在一旁的喜燕嚇得直哆嗦,琢磨著聽了這話她恐怕活不長了,一連念叨好幾個阿彌陀佛,站都要站不住。
而青青顯是被他一麵威脅一麵誘哄的法子逼得沒辦法,陸晟正好趁她愣神的空檔,順順利利地把一碗藥喂完,又接過粥來,玩笑道:“朕上一回兒這麽伺候人還是對小六兒……”他恍然間回憶過去,悲從中來,“罷了,不提他。”
青青還被藥苦得雙眉緊皺,心底裏拱火,嘴上語氣便不大好,幾乎是發著脾氣問,“我的蜜餞呢?”
陸晟先是一笑,“差點忘了。”
正以為他回身去找,卻沒料到他忽然迎上來,一手扶住她側臉,吻上她花瓣一樣的嘴唇。
大約是昨夜按捺得久了,大約是在她拔出簪子願隨他生死的時候,大約是她跪在他腳邊孱弱地哀求那一刻,他的欲*望早已經澎湃襲來,無處宣泄。
因此便似茫茫沙漠中迷失方向的苦行者,瀕死之時乍見水源,對甘露的渴求占據所有思緒,也早不記得什麽叫溫柔節製。
他離開她,自己的氣息也亂了,朝她勾一勾唇,似走馬迎春的公子一般風流,“好吃嗎?你的蜜餞兒。”
青青愣在當場,陸晟一陣大笑,惹得她當真動起手來,捏著拳頭往他身上捶,無奈一左一右讓他捏住了往懷裏一帶,將個胡亂撲騰的小人兒緊緊摟在懷裏,“好了好了,不鬧了,這藥可真苦,朕好些年沒用過這麽苦的東西了,也就是陪你……”
話說完,好半晌沒聽見回應,他無奈,“又哭了是不是?”
青青吸了吸鼻子,瓦聲瓦氣說:“沒有,我哭什麽哭,我又不是水做的。”
陸晟道:“你是玉做的,碰也別碰不得。隻朕是石頭裏出來的,任打任捶都成。”他向後伸手,將熱粥端過來,勸青青,“先忍忍,等吃飽了,有了力氣才哭得有氣勢,否則小打小鬧的,顯不出恨來。”
青青撇過頭,“我不要你喂。”
陸晟笑,“好,四叔不喂,叫喜燕姑姑喂。”
他這哄孩子的語氣,把青青說得一時紅了臉,正下不來台,他便說:“朕還有事,這會子耽誤了,隻能入夜再來瞧你。”
餘下再囑咐喜燕幾句,這才轉身走了。留得喜燕一麵伺候青青用飯,一麵感歎,“皇上對娘娘真是用了心的,奴婢在乾政殿伺候這麽些年,可從沒見過聖上對哪一位能這樣耐著性子說話。”
青青仍然冷著臉,仿佛一塊捂不熱的石頭,“你不必與我說這些,說了也沒用。”
喜燕低頭,從善如流,“是,奴婢曉得,奴婢以後不敢了。”
冬末初春的光景,太陽落山早,才用過午飯,事情還未交代完,眼見著太陽便往山下沉,留一個滿天紅霞映蒼綠,美得粗獷壯麗。
陸晟才與於成雙等人談完撤換舊都統領、重新布防一事,西邊紅彤彤的落日便隻剩下一絲絲光了。
周英蓮從殿門口走出來,朝一旁等候多時的元安點了點頭,“元總管,裏邊兒請吧。”
元安微微頷首,“多謝。”
周英蓮歎聲說:“元公公,聖上今兒心情好,您要真有什麽事兒不如就撿著現在說,越拖越麻煩,擇日不如撞日吧。”
元安拱手,“多謝公公提點,我心裏有數。”
周英蓮側身讓一讓,做了個請的姿勢,隻守在門邊,並不跟進去。
屋內空空蕩蕩,陸晟站在床邊仿佛在看遠處夕陽落臣,黑夜伏出。他身子高大,得餘暉嵌出一道染著金邊的背影,更讓人覺著遙不可及。
元安正要行禮,還未彎腰便被陸晟叫住,“罷了,你與朕之間,不必講究這些。”
元安答一句“奴才不敢”,依舊完完整整行完大禮。
陸晟仍未回頭,隻給元安背影而已,“俄日敦的落腳地都查過了?”
元安道:“查過了,奴才在王爺身上搜出一疊信,俱是王爺與宮中往來書信……”
說到這,陸晟才轉過身略走兩步,坐到一張黃花梨木羅漢床上,一手搭在小桌上,一手扶著膝蓋,眉間陰鬱之色未開,“全都搜出來了?這信是你為她傳的,可不要漏了。”
元安道:“回陛下,都搜出來了,一封未少,全都整整齊齊帶在王爺身上。”
“嗬——”陸晟一聲嗤笑,“俄日敦倒也是個癡情種。”
元安為難,欲請陸晟拿個主意,“陛下,這信當如何處置?”
陸晟反手敲了敲桌麵,發出一兩下咚咚聲響,“都燒了,務必要一封不留。”說完自己倒先解嘲一般搖著頭感慨,“信,朕便不看了,無非是訴一訴相思,再攛掇俄日敦抓緊時間起事,看也無益。”
元安再一俯首,“是,奴才遵旨。”
適才陸晟上下打量他,覺著青青所言非虛,元安這臉孔生得實在俊俏,女兒家見了沒有不動心的,又想到她說那話時的刻意叼毒,突然想笑的很。
“小十一今日說的,是真話?”
元安低著頭,看不見陸晟臉上神情,拿捏不住分寸,但到底他在陸晟麵前從不敢扯謊,便老老實實答道:“娘娘所言非虛。”
“哦……”他這一個字拉長了音,聽在旁人耳朵裏能有千萬種解讀,一半好,一半歹,足夠令人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這大約就是權力的魅力,根本什麽都不必做,一聲感慨,便能引出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