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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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第六十二章

    按說聖駕回鑾應當是喜事一件,宮裏早早準備起來, 各宮主位爭先恐後要在皇帝跟前露個臉, 畢竟小別勝新婚, 離了這麽些日子,誰知那皇帝忘性大,撿著誰又驚豔一回。

    唯獨長春宮靜得離奇,皇後在這個檔口告假, 實在不大體麵。但上頭的事誰也不敢打聽,隻當是皇後知難而退, 下頭的隻管打扮自己,恨不能天上采花地上踏月,做個出雲仙子才好。

    但倘若推開長春宮的門, 便能聽見細細長長的哭聲, 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著女人的聲帶,將那哭聲硬生生扯得老長。

    廳內,滿福大約是被驚走了魂魄,雙目無神,麵似金紙, 見了皇後也不知要跪, 反倒軟泥似的癱在地上, 口中嗚嗚咽咽的全是人聽不明白的字句。

    周英蓮立在一旁,半眯著眼, 老神在在, 決計是個最討人厭的模樣。“皇後娘娘, 聖上吩咐,滿福此rén miàn惡心毒,口中盡是大逆之言,聖上念皇後辛苦,難免有疏漏之處,便替皇後娘娘處置了,六宮之事繁雜紛擾,還請娘娘謹慎為之。”

    周英蓮說得平常,皇後卻聽得驚心動魄,這是頭一遭陸晟這樣明著打她的臉,不僅要她低頭咽下這口,還要將她的人都折了進去,滿福跟了她多年,是從關外一路伴她入主中宮的情義,現如今她瞧見滿福張嘴時那空洞洞的口腔,仿佛一隻黑漆漆洞穴,自喉嚨眼兒裏養著鬼怪,嚇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滿福轉過頭來,皇後差一點兒驚叫出聲,好歹捂住嘴,沒在周英蓮那起子小rén miàn前失態。

    她勉強穩了穩神,挺起背來看向周英蓮,“皇上既然如此執迷不悟,不顧江山社稷,隻為討好一女子,那本宮也再無顧忌,本宮攔不住他,自然有能攔得住他的人,一個不成,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要有盡有!”

    她說到激憤之處,胸脯起伏,雙眼泛紅,仿佛自己真是大公無私為社稷的千古奇女子,願豁出一條命去,向今上死諫。

    周英蓮頂一張萬年不變的木頭臉,還是捏著那太監嗓子說道:“娘娘稍安勿躁,聖上晚些時候要來長春宮裏坐一坐,娘娘有話可與聖上當麵說,有些話……是不好從奴才嘴裏傳的。”話說到末尾,他低頭,嘴角掛一絲輕蔑的笑,似乎從舊都回來,天地都變了樣,連中宮皇後都不必放在眼裏了。

    皇後忍了又忍,才沒把從前在關外的彪悍脾氣撒出來,生生吞下一個“滾”字,令周英蓮回乾政殿候著。

    前廳空下來,眼前隻餘一個癡癡傻傻的滿福,讓拔了舌頭,也抽了魂魄,行屍走肉一般。她看不下眼,受不住陸晟的鐵腕無情,竟有些欲哭無淚的意思,自掩了麵閉上眼,在滿福的嗚咽聲中冷透了心。

    女人的脾氣是春天的雲,瞬息莫測。

    尤其是懷了孕的女人,脾氣心性更是水漲船高控製不得。

    一路上沒給過好臉色不說,進了宮原總得應酬應酬,麵子上圖個和美吉祥。誰知她一落轎,見了宮門口一列排開的鶯鶯燕燕粉蝶,連個好臉色也不肯給,開宴接風一律就當沒聽見,隻與喜燕說一聲,“累得很,不奉陪。”轉過身便要走,喜燕為難地抬頭去看陸晟,誰知他一揮手,全都允了。

    大約他如今隻想躲一躲清淨,省的又被她三句兩句刺得渾身血淋淋。

    華燈初上,月夜如水。

    接風宴隻開短短半個時辰,陸晟便稱路上勞累,先一步退席。

    如今開春,他穿得少些,一件絳紫色外袍,頭戴玉冠腳踏皂靴,初春時節到這有些風流公子的氣韻,一個不慎,便讓一旁當差的小宮女羞紅了麵頰。

    而他大步在前,周英蓮緊跟在後,把今日在長春宮的所見所聞一字不落地講給陸晟聽。陸晟聽皇後要“以命相諫”時勾起唇來冷笑說:“她倒是剛烈,進了宮旁的沒學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倒是學了個十足。”

    周英蓮陪著笑,“皇後娘娘也是見了滿福那丫頭,給嚇著了。”

    “她?她什麽沒見過,怎會被一個拔了舌的宮女嚇住?”

    他一甩袖子,雙手負在身後,抬腿跨過長春宮門,太監細長尖利的聲音飄蕩在宮門口,昭示著“皇上駕到”。

    皇後重新梳洗過,上過妝,也依舊是憔悴麵容,更不要說笑,忍住不哭已是難事。

    她這一回跪在廳內,大禮相侯,全然是舍生忘死氣勢,但一抬頭,卻撞見陸晟滿臉含笑、如沐春風模樣,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全然僵著一張臉,等回過神來時,竟搭著陸晟伸來的手,緩緩起身。

    他一甩袍子轉身上座,再轉過臉來時笑容不減,令在場所有人都滿心疑惑,停一停,又聽他說:“你我夫妻之間不必講究這些。”

    他一開口全是軟和話,皇後預備了滿腔憤恨,這一時竟一句也發布出來,隻得喏喏應一句“是——”由身邊的容福扶著,猶猶豫豫坐下。

    陸晟環顧四周,將屋內個個表情盡收眼底,繼而勾一勾嘴角,再看皇後,“朕知道你這幾日心裏難受,但到底是朕的骨肉,亦是你的骨肉,怎麽能如此隨意為之。未免傷了咱們夫妻感情,傳話宮女朕已替你處置,皇後不會怪怨朕吧?”

    話說到這一步,分明不給退路,皇後左顧右盼亦無他法,隻得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皇上是九五之尊,不要說處置一宮女,即便是處置了臣妾,也是應當的。”

    “皇後言重了,朕與你少年夫妻,一路走來諸多辛苦,既能共苦,自然要同甘,隻是這後宮事朕一向不過問,但皇後當知,子嗣一事涉及國本,並非全屬後宮事,朕多少要問一問。”

    “皇上要過問,臣妾求之不得。”

    他二人坐得近,陸晟一伸手便能握住皇後冰冷的日漸老去的手背,這多少讓皇後驚詫,一抬眼,竟不自覺盈盈帶淚。

    陸晟麵上動情,緊握皇後的手,“朕知道,皇後與朕都有同樣擔憂,子嗣一事茲事體大,是該慎重考慮。儷嬪年紀小不懂事,身份又不大體麵,皇後心存顧慮也是人之常情。自儷嬪有孕,朕心中有一事,時時惦念,看著是個好法子,但也恐傷了皇後的心,才猶豫再三也未能直言。”

    他推心置腹,皇後本就心中有情,又怎能不動情?這一時柔情攢動不能自已,“皇上有話盡管隻說,臣妾與皇上總歸是沒有隔夜氣的。”

    陸晟微微一笑,“朕總想著,儷嬪這一胎若是得男,便養在長春宮裏,由皇後親自教導,一方麵省得他受生母影響,生出些不好的念頭,另一方麵,中宮無子,受詬病已久,如此一來,誰還敢再以此為由攻訐皇後難堪後位?”

    他一麵敲打,一麵獎賞,一拉一打之間,將皇後的心撥碎了又重整。

    他素來擅長拿捏人心,何況是與他相伴多年之人,更可說是盡在掌握。

    “朕剛回宮,還有許多事亟待處理,不變多待。朕的話皇後慢慢想,想通了,差人去乾政殿回個話就成。”

    他起身時皇後仍在恍然之中,她一生最大遺憾便是無子,若真能填此缺憾,即便是旁人生的又如何?到底這宮裏,誰的孩子都得稱呼她一生母後。

    漸漸那拚死一搏的心氣散了,餘下的竟生出些甘美來——到底是少年夫妻,到底皇上是想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