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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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第六十三章
夜幕沉沉壓在肩頭, 前行的路卻被燈籠照得通亮,自皇帝回京, 宮裏連燈火都比往常熱鬧, 仿佛能將靜夜映成白天。
陸晟前腳出了長春宮, 後腳就到青青宮裏,中間不帶停留。雖說心裏知道見了麵也沒好話,但倘若沒見著,心裏卻總像是缺了點東西,空落落的。
似乎男人總有這毛病, 上趕著送來的不要,動不動甩臉子的卻非得往上貼,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字——賤。
遠遠就瞧見景福宮燈火通明, 可見人還醒著, 並沒打算給他吃閉門羹。
加之在料峭春寒的夜裏,眼前暖融融的光亮便顯得愈發可貴, 驀地令他的心都軟上三分, 當然,他心中愧疚亦是原因之一。
跨過院門走入堂中,再拐個彎進了寢居, 宮裏的銀絲炭還未撤,嗶嗶啵啵燒的熱鬧,幾乎將那位倚坐在炕床上的“春夜妖靈”熏得麵紅耳熱, 仿佛未經世事的鮮嫩少女。
他忍不住伸出手刮一刮她緋紅的麵頰, “做什麽呢?”
“無聊消遣罷了。”青青停下手來, 抬了下頜睨他一眼,短暫一瞥似春水含情,管他是冷還是冰,落到他眼裏處處都是膩人的甜。
陸晟興起,坐在青青身後,雙臂自她背後環繞向前,一隻手握住她捏著刻刀的手,一手替她穩住微微帶著溫度的方形田黃石。
田黃石上刻刀一走過大半,一個“貞”字還剩半邊,她落筆素來秀麗雅致,但今日觀石,竟能讀出筆走龍蛇狂放恣意之態,倒讓陸晟也蔚然低歎,在她耳後喃喃,“孤貞……”
陸晟問:“孤貞何解?”
青青答:“何佳人之誇姣以抗行兮,乃獨抱孤貞而自全。”
昏黃燭光下映出她柔美輪廓,一片影如一句詩,吟唱春日柳如絲,水暖江南岸。隻可惜麵孔是如水溫柔,話語卻冷若冰霜,這般孤傲決絕的剖白,讓原本心情大好的陸晟也聽得皺起眉,握住她的力道也加重,“人生百年,和光同塵,刻意追求孤貞二字,大多是看不透、執迷不悟,那些個自以為高潔的,與大聖大儒相比,反倒落了下乘。”
“是嗎?”青青似乎無意與他爭論,隻輕聲說,“四叔說得有道理。”
但這話聽得陸晟越發不舒服,他捏刻刀落筆,在田黃石上落下剛勁有力的一撇一捺,沉默中將“孤貞”二字續完。誰知他放下刀卻將這枚閑章取走,轉手就給了周英蓮,“這兩個字不大好,等朕改日刻一枚更好的與你換。”
依著她的脾氣,見他如此霸道,多少要爭上一兩句,唯獨這一回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住他,隔了好一會兒才問:“四叔在怕什麽?”
陸晟起先被她問得一怔,隨即釋然,“朕是真龍天子,朕無所畏懼。”
青青抿嘴笑,“那就好。”一低頭右手不自覺撫上自己還未顯懷的肚子,三個多月了,她對肚子裏這團肉已有些隱隱約約難以說清的感情,說出來怕也沒人能懂,索性閉上嘴,悄悄說與她身體裏的小人聽。
陸晟見他望著小腹溫柔入神,心上也不由得一暖,低頭吻一吻她唇角,仿佛如承諾一般握緊她的手,鄭重道:“你不要怕,朕會護著你們母子。”
青青垂下眼,沉默不語,正巧這時候周英蓮又繞進來說:“聖上,奴才有事要稟。”
陸晟看他臉色,起身來,“外頭說。”
兩人走到廊下,吹著冷風反倒比在屋子裏熏熱炭更舒服些。
陸晟未開口,周英蓮已適時道:“皇上,長春宮裏來人了,娘娘的話是,一切但憑聖上吩咐。”
陸晟嗤笑一聲,不屑道:“她倒是比朕估量的更加沉不住氣……長春宮的人還在?”
周英蓮躬身點頭。
“就說朕知道了,再要問什麽你都一概不知。”
“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辦。”周英蓮滿臉堆笑,任誰見了都道是個和善人,至於內裏惡成什麽樣那便不得而知了。
陸晟眼見周英蓮弓著腰往院外去,這當口天空霧蒙蒙下起綿綿春雨,為此良夜平添幾分纏綿之意。
他獨自賞了一小會兒雨,大致將前情後果再理一遍,覺著無所疏漏之後才轉身回屋。
再度相見時青青已懶了身子,沒骨頭一般靠在小桌上撥弄一隻九連環,陸晟走過去,逗小貓似的拉起她手臂將她整個人都帶到胸膛前靠住,低頭時捏一捏她粉紅微熱的臉頰,“身子可好?今日可還吐得厲害?”
青青聞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蘇合香,舒服得眯起眼,“三個多月了,倒不怎麽吐,隻是胃口太好,怕真要吃成豬了。”
陸晟攬她後腰,輕輕摩挲著一襲曼妙好身段,笑說:“你身子弱,是該多補一補,免得將來辛苦。”
她蹭一蹭他胸前栩栩如生金龍,撒嬌似的說:“四叔止疼他,不疼我了。”
陸晟笑容更勝,“沒有你哪來的他?世人千千萬,四叔心裏隻獨獨疼你一個。”
“好一個油嘴滑舌富貴公子。”
“xiǎo jiě冤枉,小人句句屬實,恨不能把心捧給xiǎo jiě一觀。”
青青含笑嗔怪道:“你的心裝的全是這個xiǎo jiě那個姑娘的,我才不要看。”
他伸手捧住她麵頰,大拇指指腹在她側臉來回撫摸,仿佛撫著一顆剝了殼的蛋,嫩生生的怕再多一分力道便能揉碎了她。
胸中柔情滿溢,他低頭吻她眉心,“小十一冰雪聰明,許多事不必看,猜一猜便都知道。”
“四叔抬舉我。”她轉過頭作勢起身,巧妙地離開他懷抱,坐在妝台時喜燕同兩個新來的宮女,一個月滿,一個月盈,便都迎上來伺候她拆頭發換衣裳,陸晟隻管坐在一旁,看她背影看得興致高昂。
青青撥弄一支翠綠刮辣的碧玉簪子,忽而問:“喜燕,我與你打聽你一件事。”
喜燕一愣,梳頭的手也停下,“娘娘盡管問,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青青自西洋鏡中瞄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陸晟,再一低眉,“原宮裏那位元總管想必你是聽過的,可隻他如今何處高就,可還在宮裏當差?”
喜燕手一抖,“奴婢……奴婢不清楚,奴婢明兒就去打聽打聽。”
“他已不在京中,你大可以消氣了。”身後一把醇厚的嗓音傳來,不必問便知是誰,青青狀似無辜地側過身,驚訝道:“皇上怎麽還在這兒?”
陸晟輕笑,“怎麽?小十一要趕人?”
依宮裏的規矩,她懷著身子,陸晟便不可宿在她宮中,傳出去不但不好聽,皇後那多少還要給責罰,且青青本就巴不得他去別處,眼看就要搬出一番大道理來,卻聽陸晟壓低了聲音說道:“三個多月,可便宜行事。”
青青聽明白,登時羞紅了臉,你你你了好半晌都憋不出一句罵人的話來,恰巧這時候她的寢衣已換,也淨過臉,事事收拾妥帖,喜燕等人也都無聲無息退出去,屋子裏隻剩下她與他兩個人,連炭火都似乎燒得更旺些,熏得rén miàn紅耳熱。
陸晟笑著走近她,伸手揉她通紅的耳垂,“小十一說不想,那就不想,朕隻管陪著你們。”
眼見她放下心,能好好穿一口氣,他卻不忘調侃,“但倘若小十一想要,隻需張一張口,朕一定伺候好。”
青青立刻喊:“我才不要。”
陸晟拿食指抵在她唇上,得意道:“立時便開口,大約是想得厲害,雖說舟車勞頓,但娘娘旨意在前,朕隻好勉力一試罷。”
說完一把抱起她便往床邊去,嚇得青青連聲求饒,真到了床上才聽他說:“朕與小十一玩笑而已,你這孩子,miàn pí倒是薄。”
“總歸敵不過四叔,是個鐵打的臉麵,輕易不變顏色。”
“朕隻當你這是在誇人。”
“自然是誇,我在四叔跟前,從來隻有好話。”
她眼底水靈,圓溜溜眼珠子一轉,實在可愛得緊,陸晟又忍不住捏一捏她,“哦?朕的小十一竟這樣乖?倒真該賞你才是。”
“真的?”她一高興,撐著身子坐起來。
“君無戲言。”
青青咬了咬下唇說:“我要見我娘家人。”
陸晟麵色不改,“哪一位?”
青青道:“我六姐,她已住在趙侯府上,若由趙夫人帶進宮來,也並無不妥。”
“宮裏嬪妃懷孕要見一見家人本就是常例,你若想見,朕近日便替你安排。”
她聽完,拿個蚊子似的聲音說謝,轉過背卻變了臉色,沉重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