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夢境與遊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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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翰律師事務所會客室裏,馮寧和陳宗翰對麵而坐。
    “陳律師,你們提出的離婚條件,我們不能接受。”馮寧直截了當地說,“即便是婚後財產均為夫妻共同所有,但你要求兩人名下的所有房產、存款的百分之七十,以及張曉所持有的公司股權的一半,都歸你的委托人所有。未免有些獅子大開口了吧。”
    “馮律師,我勸你們還是最好接受我們的條件,協議離婚的好。這是我的委托人留給張曉最後的體麵。畢竟這麽多年的福氣,她不想撕破臉。”陳宗翰不動聲色,但卻給對方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哦體麵”馮寧不明白。在他看來,樂韻不過是因為被出軌,心存怨懟,想要在財產分割上找回一點兒平衡罷了。
    陳宗翰從抽屜裏拿出張曉的檢查報告,放到了馮寧的麵前。
    “這是張曉無精症的檢查報告。日期是在他向我的委托人求婚之前。也就是說,張曉在婚前,有意隱瞞了這件事。並且在婚後繼續欺騙,甚至在妻子向他提出生育一個孩子的時候,繼續選擇隱瞞。這對我委托人的身心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我們有權提出賠償
    再者,如果不能協議離婚,大家對簿公堂。到時候所有的資料都會公之於眾。張曉在濱城商界畢竟也有一些名氣,他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麽做,對自己最有利。”
    馮寧心中暗罵,張曉居然沒有跟自己坦白這件事。
    雖然對張曉不滿,但他還是極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站起身:“畢竟是一筆不小數額的財產分割,我需要再和我的委托人商量一下。”
    “當然可以,靜候佳音。”陳宗翰勝券在握地說。
    樂韻一直想,等李文傑的案子結束後,好好休息一下。
    陳宗翰也算是體貼下情的好老板,主動提出讓樂韻放兩天假,在家裏休養生息。
    等到真的閑下來,她才明白了,為什麽古人總說“偷得浮生半日閑”。
    因為半日的閑暇剛剛好,太多了,恐怕有時候也難以消受。
    隻是一天的時間,樂韻就覺得家裏空蕩蕩的,安靜得讓人受不了。
    她看到過不少因為丈夫出軌,來打離婚官司的女性。
    當時,對於她們或是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或是想盡辦法,堅決挽留的做法很是不解,甚至會嗤之以鼻。
    但現在,她卻暗地裏羨慕她們。
    心中被恨意塞滿,決意報複,至少尚有目標。
    這便有動力催促自己睜大眼睛、跳起床,渾身是勁,咬牙切齒,握緊拳頭去抱怨命運和社會的不公。
    而自己,說出來或許沒人信。
    此刻,她對張曉,對範瀅,隻有厭惡和徹底的失望。
    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虛。
    在家裏閑待了隻一天時間,就覺得三魂渺渺,七魂遊蕩,不知何去何從。
    這種恐怖無法形容,就像夢魘時幹張嘴喊不出聲。
    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反而沒時間胡思亂想,現在放假,一個人待在諾大的房間裏,這個家裏每一處細節都在提醒她,將往事拿出來細細推敲……
    這種淒惶簡直不是人過的。
    樂韻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放假。
    正在惆悵之際,微信提示音響了。樂韻打開一看,發信人是安黛青。
    安黛青:休假的感覺怎麽樣
    樂韻:好得不得了,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閑。
    安黛青:如果覺得無聊就看看之前從我這裏拿走的書,還閑得長毛就出來陪我工作,晚上我們一起去新月吧。
    樂韻:好,我先找找書。
    放下手機,樂韻站起身來,走到書架邊,目光掃過一排一排書脊,伸手抽出了那本從安黛青那裏借來的《悲慘世界》,半躺在陽台的椅子上,讀了起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書頁在樂韻的手中翻動,越讀心境越沉重。
    “人的伸縮性真強,”樂韻心裏感慨,“能在那樣的環境中堅持活下去。”
    腦子裏冷不防出現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看書看得眼睛酸澀,樂韻閉上眼睛休息,沒想到居然睡著,並做起夢來。
    夢中,她獨自一人行走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邊是一扇扇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門。她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著。
    走到一扇門前,聽到裏麵傳來了哭泣的聲音。
    那聲音陌生又熟悉,房門沒有上鎖,虛掩著,她伸手,輕輕將門推開,跟著她看見了屋內的情景——
    一個女人獨自蹲坐在角落裏,臉色蒼白而憔悴,纖細的手指半掩著臉,正在哀哀痛哭。
    樂韻走得更近一些,俯下身,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哭泣的女人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出現,待看清楚她的容貌,樂韻好像被一道閃電擊中,渾身發燙,血液凝固,呆立在原地。
    這不是我自己嗎!
    鵝蛋臉,大眼睛,因為哭泣而微紅的鼻子,皮膚透明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皮似的。
    這正是樂韻自己。
    “我為什麽會蹲坐在這裏哭
    我不是已經撐過了最難熬的時刻
    我不是已經決定結束這段婚姻,重新開始,活得比以前更精彩更神奇
    我不是已經向大家證明了,即使婚姻破碎,我也可以繼續好好生活下去
    但是——
    我為什麽會在此地哭泣”
    哭聲繞梁,不絕如縷。
    這哭聲聽了讓人心酸,不是氣憤極了,傷心不已的宣泄,而是絕望的、冰涼的哀哭,像極了臨終時的悲鳴。
    這是我嗎
    樂韻站在原地,腦子裏盤旋的隻有這一個念頭。
    難道這才是卸下一切麵具之後,真正的我嗎
    那一刻,在夢境裏,樂韻站在那裏,淚如雨下。
    因為她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她沒有痊愈,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強。
    真相就像一把利刃殘忍地紮進她的心裏。
    即使她和張曉從此一刀兩斷,心裏的傷口慢慢愈合,但也許她今生今世都得帶著這個傷疤活下去。
    在現實生活中,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她都自以為控製得很好。
    沒想到在夢境中,竟如此的脆弱。
    《紅樓夢》中說“假作真時真亦假”,裝得久了,自己都信以為真,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恩怨一筆勾銷。
    直到此刻,在夢中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手機狂響,將樂韻自夢中喚醒。
    猛然睜開眼,樂韻感覺到自己的頭發,脖頸已經被汗濕透了。
    厚厚的小說壓在胸前。
    原來是夢魘了。
    以後再也不看這種讓人精神恍惚,容易生出悲天憫人情緒的小說了。樂韻暗想。
    手機已經停止了響鈴,樂韻沒有看是誰。
    她起身到淋浴間,站在花灑下,仰著頭打開了出水開關。
    熱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舒適的溫度讓身體逐漸放鬆熨貼起來。
    洗完澡,樂韻呆呆地坐在了沙發上。
    夢境宛如還在眼前,依然清晰得讓人害怕。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樂韻一眼瞥見展示櫃上那一把精美的蘇繡團扇,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她從沙發上彈起來,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抄起團扇,用力扔到了牆角。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漢成帝的班婕妤絕對不會想到,若幹年後,會有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女律師跟她如此“心有戚戚焉”。
    原來,平日裏再謙厚,再尋常的女子,在心底裏都永遠把自己當作美人的。
    樂韻自嘲地想。
    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
    是陸胤發來了的微信:
    樂韻,明天風和日麗,一起出海吧。
    他稱呼她的名字,沒有叫樂律師。
    樂韻看著屏幕笑了,心裏的陰霾逐漸散去了些,幾乎沒有猶豫,她回複了一個字:“好。”
    放下手機,樂韻喘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好笑。
    她想到了當年和張曉剛剛談戀愛時,每次見麵前都免不了地忐忑不安,心中小鹿亂撞,而現在,麵對陸胤的邀約,卻沒有任何的扭捏和假裝的矜持。
    不知道是進步還是退步。
    無所謂。她甩甩頭,為什麽不答應呢
    雖然她現在和張曉還沒有正式離婚辦理手續,但事實上她已經是自由身。再者,陸胤和她,現在也隻能算作普通朋友,就當是去散散心也好,何況,自己是真的沒有什麽非分之想。
    手機又響:
    陸胤:明天我來接你。
    樂韻:不用,你發定位給我,我自己開車去碼頭。
    臨睡前,樂韻特意查看了天氣預報,根據溫度準備好了全套的運動服,甚至襪子,球鞋都搭配好,頭一挨枕頭,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天氣預報雖然經常“聲東擊西”,但是這一次卻意外地準確。
    樂韻暗自高興,這樣風和日麗的天氣,正適合出海。
    樂韻開著導航,按照陸胤發來的地址,繞過一排車房,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木碼頭,一直延伸到海裏去。
    一艘遊艇正停靠在岸邊,
    陸胤正在靠著船舷,站在甲板上。
    見到樂韻,他點點頭,沒有可以的殷勤,就好像多年的老友一般,樂韻心裏自在了不少。
    他走過來,伸手接她。樂韻猶豫了一下,也就大方的伸出手。
    隻輕輕一拽,樂韻就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掌厚實又溫暖。
    甲板上有兩個皮質電動躺椅,米色的小牛皮材質,被太燙曬得微微有些發熱,但因為有第二層主甲板的遮擋,並不燙手,躺在上麵反而覺得非常舒服,每一寸肌肉仿佛都漸漸舒展了開來。
    樂韻伸長腿看著藍天白雲。
    花開花落,白雲蒼狗。
    “上學的時候,一到考試就犯愁,生怕考的不好,壓力山大。想著,工作了就好了。工作了,一個案子接著一個案子,又開始想,還是上學的時候好。
    現在發現,人生的真相就是千難之後有萬難,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撐過去。像現在這樣的好時光不多,我真要好好地享受才是。”樂韻感慨地說。
    陸胤笑笑,沒說什麽,遞上一杯加了冰的檸檬氣泡水。
    “謝謝。”樂韻坐起來,接過杯子。杯身上蒙了一層水汽,隻留下她和陸胤的指印交疊在一起,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一個愛心的形狀,很是別致。
    “走,帶你到駕駛艙看看。”
    陸胤無疑是個“老船長”,他一會兒把舵,一會兒轉向,專注地看著前方的海域,忙得不亦樂乎。任由樂韻一個人在欣賞美景之餘,細細地打量他。
    毫無疑問,陸胤是擔得起“俊美”兩個字的,挺直的鼻梁,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清澈得就像眼前湛藍的海水。
    掌舵的他微微抿著嘴唇,將白襯衫的袖管擼到手肘之上,露出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完美地像雕像一般。平時見麵穿著西服,隻直觀地覺得他精瘦,沒想到竟是如此孔武有力。
    陽光很強,樂韻迷起了眼睛,她不由得納悶:這樣在很多人眼裏條件和皮囊都近乎完美的男人,為什麽一直沒有結婚呢難道真的是因為他風流成性,遊弋花叢
    樂韻搖搖頭。雖然自己和陸胤認識的時間不長,並且有時候陸胤的言行確實有些“不著調”,但直覺告訴他,他並不是傳聞中那樣緋聞滿天飛的花心大少。
    真正的陸胤是什麽樣
    或許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
    不過,又有什麽關係呢她輕輕搖搖頭。
    樂韻任由自己的思緒漫遊,直到陸胤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來,你來試試掌舵。”他向她伸出手,招呼道。
    “我不會。”
    我真的做不到,樂韻心想。
    “很簡單的,我來教你。”陸胤讓出位置,站在她身後,耐心地解釋,“船偏左,你就把船舵往右轉;船偏右,你就往左。”
    “萬一轉錯了,怎麽辦”
    “那我們就永遠回不去了。”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樂韻被逗樂了,不再說話,扶穩了船舵。
    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任由海風輕輕吹拂臉頰,偶爾伴有幾聲鷗鳥的鳴叫。
    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心無旁騖的快樂。
    樂韻格外珍惜,因著這片時的怡然自得著實難得,她特別珍惜,甚至還帶著一絲“向死而生”的悲壯感。
    人生中能專心致誌隻做一件事的福氣難得。
    略一分心,再回過神來,隻看到一艘船成直角地橫切過來。
    樂韻一陣心慌,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轉舵,隻得大聲呼叫:“讓開,讓開!”
    那艘船的甲板上站著三個人,瞪著眼睛看向他們。
    兩艘船,越來越近。